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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
本栏所称的散文,是指以抒情、记叙、论理等方式表达,不讲究韵律的现代散体文章、随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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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碎片》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1510        作者:康乾        发布:康乾        首发时间:2014-03-27 11:14:47
关键词:中国诗赋网
编语:
 

——知青记忆拾零

       作者   康乾

                                                   我奶奶是个草根哲人,起码我这么认为,历史证明她真是。

    奶奶一生留下许多“至理名言”,让我刻骨铭心的有两个:一是,人体是台磨米机,一辈子能吃多少,命里有定数,多吃早死。这后来被科学所证实,七分饱,人长寿;第二个是,人一辈子就是本洋皇历,一页一页地撕,扯一页扔一页,扯到最后,啥也剩不下。这第二个起初我不敢苟同,因为那时我心里还有“留取丹心照汗青”和“死得其所”之类的东西。直到岁月的年轮一路碾来,逼出了我两鬓白霜,方觉老人家的话还真是有道理。

一本崭新的日历,就如同一段鲜活的人生,一页一页信手撕下,又随手抛弃,不觉中,时光的利刃,一刀刀把生命割成碎片。最初并不珍惜,因为有很厚的一本供你撕扯,直到那日历越来越薄,甚至所剩无几时,你方开始追惜那逝去的岁月。可此时,那些生命已变成一堆碎片,大多都不知了去向,只剩几片你刻骨铭心的记忆。有些记忆令你终生难忘,别人却不觉;有些记忆,别人刻骨,你却没印象。这就是个体生命的轨迹不同。但也有让一代人或几代人,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都刻骨难忘的记忆,那不是民族大殇,就是国之大幸。

在我的生命碎片中,有一大堆关键字——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三年自然灾害、万吨水压机、学雷锋、文化大革命、知青上山下乡、成分、地富反坏右……

一九七0年八月,我从沈阳三十六中学被“毕业”。之所以说被毕业,是因为中学只读了不到一年,还包括学工学农八个月。同时也被“知青”了,因为满打满算读了六年书,跟知识青年根本不粘边。好在那时“知青”只是个大概念,是一群毕业后就失业的人群的总称。于是我就来到了一个叫盘锦地区羊圈子苇场的地方。那年我十七岁。

南北大炕和小喇叭

那时的东北农村有两大特色,南北大炕和一家一个的小喇叭。

一般情况下,南炕住人,北炕堆土豆、地瓜、干玉米和老倭瓜之类的过冬粮食。知青的到来,使社员家的北炕就成了“青年”的临时卧榻(刚下乡那阵没来得及建青年点,都住在老乡家,“青年”是老乡对知青的统称)。

我最初下乡的点是大羊大队。我们四个男生被分在菜把式老姜头家住。姜大爷耳有点聋,背后都叫他姜聋子。老姜头种一手好菜,是生产队菜园子的组长,经常带一群妇女和半拉子(老弱男劳力)在菜园子里忙活。姜大爷的大儿子当兵去了,家里还有一个女儿和小儿子和老伴。姜大娘心眼极好,把大儿子留娶媳妇的西屋腾给我们住,于是我们四个就免去了住北炕之苦。

说北炕之苦不确切,用今天的话说该叫囧更准确。第一,北炕从来不住人,烟道都因多年潮湿而不好烧,不是不热,就是呛得鼻涕眼泪一起淌,熏得被褥总有一股生烟子味;第二,北炕人和土豆、地瓜、包米棒子、老倭瓜挨着睡,让人有住在仓房之感;第三最尴尬,房东一家住南炕,青年住北炕,相互基本无遮无拦。我们有六个女同学住一王姓社员家,该家夫妻带六个孩子,四女二男,大女十六岁,小的两个是儿子,一个四岁,一个七岁。那时农村极穷困,全家两床破被,扯来拽去,人又没内衣可穿,基本全裸,月光下一大炕白花花的胴体。女同学都不敢上厕所。睡到半夜,那两个小小子站在炕沿上闭着眼就哧尿,北炕沿下的鞋窠就成了便盆。后来,那六个女同学睡觉前就把鞋用毛巾包了,搂进被窝里,戏称搂孩(鞋)子睡。

小喇叭更是个特色,后来听说,不只东北,那时全国农村都有小喇叭。小喇叭是一级政府货真价实的喉舌,他被要求二十四小时不许关闭,尤其黑“五类”家的小喇叭更不敢关,因为书记、队长、民兵连长,所有带长的都有可能随时向他们下指令——“……那啥,撂了碗别磨蹭了,你们几个‘带色’的,赶快拿铁锹到村头把道垫吧垫吧,明早上边的要来检查工作。把道填平、垫好了,给哪个领导崴了脚、扭了胯可不是玩的,现场批斗会又得让你厥大腚……还有那啥,现在各家各户都住青年了,要把北炕给烧热乎点,别舍不得柴禾,生产队不是一家给分五捆了吗,谁不把炕烧热乎,看我不踹他家门!……那啥,王大埋汰今个头晌又带那几个半拉子在坨子地偷着烧豆子吃了吧?蒙不了我,还把灰埋上了,咋就那么馋!冲灶坑打自个几个嘴巴子!……那啥,西下洼子的豆子得赶快收,这天说变就便,一场秋雨灌上,再一捂可就毁了,都变豆芽了。没太成就没太成吧,倒腾场院去晒着去,比沤烂了强。明个全队人去突击一天……那啥,对了,还是青年的事,妇女队长跟我反映,说咱们社员都不太文明,光腚睡觉,青年有意见,主要是女青年。这他妈从小就光惯了,冷丁兜上尕布还真有点不得劲,不得劲也得兜!这不青年来了吗,人家是毛主席派来的,住你家北炕是荣幸,叫人睁不开眼可不中。打今个起,都不许光腚睡觉,小孩仔子也得穿裤衩子,没有的扯块便宜布缝巴一个。太小的仔子就甭穿了,十岁以下的,十二岁吧,一个裤衩也得他妈块八角钱呢!就这么定了。……那啥,还有两口子办那事儿更要注意点,晚上别弄出太大动静,人家青年丫头、小子们可都是未婚的,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咱教不好,也别给教坏了!那叫啥来的,对,误人子弟,可不兴误人子弟啊!都憋着点,过一阵建青年点就好了,……那啥,没事了,洗吧洗吧睡吧,明个还要下西下洼割豆子呢……”

半个碉堡和闹鬼的菜园子

生产队的菜园子在铁路边的一大块坡地上,铁路是沈山线。坡地北头离铁路不远的地儿有座炸飞了一半的水泥碉堡,日本人留下的。菜园子南边是条小路,通村子里。小路从一条小溪中穿过,春夏人走水上的石头,车走水下的辙;上冬,就结冰了,车和人都咯吱咯吱在冰上走。

白天菜园子边人来人往,很热闹,晚上却没人敢走,路过这里的人都急匆匆而过,说那半个碉堡里闹鬼,一到夜里就能听到有人连哭带叫带呻吟。有胆大的“青年”不信邪,夜里专门去听鬼叫,回来后吓得尿了裤子,说真听到鬼哭了。从此更没人夜里敢去了。

大队书记看这“不正之风”越来越严重了,就在会上说;“那是被八路打死的小日本鬼子在哭,怕他个屌球!”一听说打日本鬼子,我们都来了好奇心,就回来问姜大娘。姜家是大羊的老户,在这住十几辈子了,房子也离菜园子不远,肯定知道这事。姜大娘起初不愿讲,后来就哭了,哭着讲了下面的故事——

解放战争时,国共在这打拉锯战,你来我往地打个不停。那次是国民党守那碉堡,解放军一个刚主建的连在坡下面攻。炊事班就设在姜家大院里。姜大娘记得那天仗打得太邪乎,炊事班的三个人,有两个也被调上去了,只留小葛一个十六岁的新兵在家做饭。那年姜大娘刚过门,一个新媳妇就陪一个新兵蛋子做饭。蒸大馒头,猪肉炖粉条。院子里风箱拉得紧,柴火乎乎烧;外面枪炮响的急,跟爆豆似地。饭得了,小葛挑着担子就往阵地上送。小葛刚走没一会,姜大娘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就没动静了。许久,姜大娘听到小葛不是人动静地干嚎,忙跑出去看。妈呀,在那片坡地上,横横竖竖全是死人,放倒的高粱秸子捆似的。铁路边的雕堡被炸飞了一半,全无生息地冒着黑烟……

后来就陆续有黑山的、沟帮子的、铁道北枣园子的老少妇孺来这碉堡旁烧纸。听说这些兵都是打锦州时新招的,有的还没来得及发军装,还有的都闹不清家人当的是解放军还是国军,是碉堡里边的人还是碉堡外边的人。

姜大娘说,从那天晚上起,半个碉堡就开始闹鬼,总有人哭。

三十年后,我们回去看过,半个碉堡还在铁路边戳着,晚上还有哭声。接待我们的现任村书记说;“扯淡,闹啥鬼,那是夜里风从破碉堡穿过的声,上面有专家来验过的。”

可村里人认死理,更相信是闹鬼,说一下死了那么多年轻小伙子,不闹鬼才出鬼了!

一段铁轨和一堆大“猫”

    后来我们排被分到王屯去建青年点,房子没盖完前还是先住老乡家。

生产队的院子其实就是牲口棚外加几间仓房。院子当中立着根死树杆子,上面挂着条一米多长的铁轨,当钟敲。每当上工时,队长就用半块铁犁头噹噹地敲。

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那铁轨上有大小不等的一排圆窝,像半个球球状。我们好奇,问队长这是干啥的。队长神秘地卖着关子:“谁能猜到,我给记二十分。”二十分可是两个工啊,顿时大家都来了神。“社员可不算,就让青年猜。”队长又补充道。于是我们青年便七嘴八舌地猜开了,老农们就抿着嘴笑,我们越猜,他们越笑,后来竟轰堂大笑起来。队长说:“累死你们也猜不出来,我告诉你们吧!”于是我们就知道了铁轨上圆窝的来历。

建国初期五几年,全国开展大生产运动,上面提出的口号是:二十年超英赶美,全民大炼钢铁。地方上又加两句:生产实现机械化,运输实现轴承化。那时农村刚刚由初级社进入高级社,正纷纷组建人民公社,生产队的大车百分之九十都是木轱辘的,于是就有了凿辊珠,给木轱辘大车加轴承的创举。在铁轨上钻出一个个小圆窝,把铁筋剪一段段在圆窝里凿,然后把那些类似圆形的铁球球塞进木轴里。这就是轴承。外地的先进经验。

听到这,有青年急着问,这哪是轴承,能行吗?

有社员反讥,你说呢?

又有青年说,太不可思意了,这不是唐吉哥德吗!

社员七嘴八舌道,后来反正大车都趴窝了。

队长打叉道:“干活了!今个铲东坡的高粱,还是一人一根垄,谁铲完谁先吃晌饭。”

开始干活了,我竟又知道了个比凿辊珠更怪的事。

东坡的高粱地垄长,一根有二里多地,低下头一抬头就是半天,还得是好把式。所以挑垄的时侯都想贪上“猫”。一条垄半道同另一条垄并了,被并的就是“猫”。遇上“猫”的人就走狗屎运了,扛着锄头走。常年铲地,社员大多都能猜出哪根垄是猫,但队长在哪落锄,后边的就要排着拿垄;排在前面的都是好劳力,谁也不甘落后,最后面才是我们青年,所以谁也就没法挑垄了,只能凭运气。

那天可能是运气好,我们六个青年一块贪上了一个大“猫”,不是并垄,是一堆接一堆的荒地,离离拉拉有一里来地,只长荒草不长苗。我们告诉队长这拉种了。队长头也不抬地说:“不种省点种子。你们贪着了,回去吃晌饭吧。”

我们弄不懂队长的意思,后来才听说了这堆大“猫”的来历。

大炼钢铁那会,到处都建炼钢炉,后来没空地建了,就到田里建。刚开始用土坯砌炉,后来就干脆在地上挖个大坑,下面码上从山上砍来的树,上面堆上各家各户“自愿捐赠”的铁锅、铁桶、犁头之类的东西,点着火就炼个七七四十九天,直到那些金属烧成一堆又一堆的铁巴巴。这些铁巴巴显然派不上用场,想弄走又移不动,上面种庄稼又不长,久之成精,就变成了一只只大“猫”。

          瞎田哥和他的家族

田哥家住王屯的最西面。由于屯子地势底,家家都把房基用土垫得老高,田哥家更高,像把房建在个小岛上。田哥姓田,他爹姓张,老妈姓于,两个妹妹,都快二十岁了,一个叫张艳,一个叫李琴,还有个十几岁的小老弟老疙瘩,本不姓张也姓张。够乱的吧。其时也不太乱,田哥亲爹早丧,于氏娘带他再嫁给二任老公李,李在生了李琴后又亡,于氏又带一儿一女嫁王屯的老张。老张老伴早亡,留女张艳,后又收养义子老疙瘩。老张是个车把式,五十多岁,矮个,圆乎脸,赤红面,调三颗门牙,一笑嘴里一堆黑肉,抽烟熏的。老张车赶得好,性格更好,没娶后老伴时,姑娘张艳当家,娶了于氏,田哥当家。全家绝对服从,没见过他们吵过架。田哥天生盲,不知道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田哥绝顶聪明,有眼儿的就能吹响,有弦的就能弹出调。田哥嘴又极能讲,劝架、说和事,人到事成。别说在他的家族,整个王屯田哥都能当半个家。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两口子吵架、邻里不和、对老人不孝,都少不了他出面。所以家家有好事、孬事都少不了他。谁家有事,书记、队长没到之前他准先到。

每到上冬,田哥就带上妹妹张艳上北大荒了。一去两个来月,过大年前回来。继父老张赶了大车去火车站接(只有田哥能在队长那享受到这待遇),哪回都能拉上满满一车:山货、白面、豆油、野味……还有四、五个盲人——田哥的团队。据说田哥带他们去黑龙江农村唱“野台子”去了。那时全国就八个样板戏,群众文化生活极为枯燥,东北农村又有猫冬的习惯,田哥就带着他的盲人剧团走乡串户地演出。据说是以弹弦说传统大书为主,也掺些黄嗑荤段子。所以说是据说,是因为那时这种演出是绝对犯忌的,在家时他从来不演,要演也演“打虎上山”之类的红段子。

因为田哥的团队要在他家呆到来年开春,这段时间是田哥家最热闹的时侯,社员和知青每天晚上都来扯半宿。有的听他们唱几段,有的和田哥他们打牌。别看他们是盲人,打起牌来比有眼人不差啥。扑克牌上用针扎了盲文,出起牌来又准又快。田哥总能赢几颗香烟或是一斤半斤生产队自己酿的烧酒。当然,很多时侯,也是大家故意输他的,因为都在等着半夜后的压轴戏——传统评书或是荤段子。这压轴戏上不上,啥时上,全凭田哥的心情。只要抽上喝上,田哥就心情好。

田哥热心肠,谁有事他都帮;田哥爱小,却从不开口要。他要得到的东西,转着弯让你主动送给他。那年代时兴穿军服。我有一条蓝色的空军裤,田哥看好了(谁知道他没眼睛咋知道我穿的是军裤),就对我说:“弟呀,再回沈阳给哥也讨弄一条,我到黑龙江去穿上多提气!我不白要,拿豆油换。”

那时讨弄条军裤谈何容易,我就说:“哥,不好弄,要喜欢你先穿几天?”

田哥忙说:“那中,我先借着穿几天。”这一下就成了刘备借荆州。更可气的是,没几天我发现我的军裤却穿在了田哥妹妹张艳的身上。我怀疑压根就是张艳想要,屯里人都知道他们俩好,上黑龙江田哥总带着她去。

后来苇场建了大青年点,我们都搬出了王屯,也就和田哥失去了联系。回城前的两个月,在火车站前的一个小饭店里,我和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排队买饭,于是又看到了田哥。确切说是被田哥用耳朵逮住了(三年多没见面,田哥还是一耳朵就认出了我)。伴着田哥的还是张艳;她还是穿着我的那条蓝军裤,只是洗得都发白了。见了我,田哥分外热情,拉着我的手,把喷着大葱味的嘴冲着我的眼睛拉开了话匣子:“弟呀,从打搬大青年点,你咋再没来看哥?跟你说,你们一搬走,屯里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就剩一帮老农,素质太低,跟他们没啥可唠的!我以为你们能回来看我,天天小鱼酱汤子炸半盆等着。那啥……艳啊,你自个买点啥垫吧垫吧,弟非要请我吃饭呢!”

于是我又“非要”请田哥吃了一顿饭,当然也包括张艳。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田哥。三十年后,我再去王屯,特意打听田哥,村里人说,早搬走了,改革开放后就全家搬黑龙江去了。听说现在发了呢!

风雪元旦夜和红烧野兔肉

当知青五年,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两个字——饥饿。那时国家每年给知青调拨成品粮,每人三百公斤,要比农村人口的口粮指标高将近一半,可还是吃不饱。这其中有多种因素,一是知青都是青年人,正是能吃的年龄,不像农民,一家老少可以均背;二是副食缺油少肉,肚子没底,干吃不饱;三是伙食管理不善,没能合理调配。记得当时有个遣送回乡的“四类”分子偷着说:“六百斤粮挨饿?四百斤就能吃饱,剩的二百斤喂猪。”就为这,这个“四类”被定为“反对知青上山下乡罪”,连批了好几天,差点被知青打死。当时我也觉得这个“四类”甚是可恨,我们知青挨饿受冻已经够可怜了,他还吹阴风。直到三十年后,我突然醒悟,那个“四类”确是冤枉的,二百斤粮食再加上野菜,能喂一口大肥猪,一个人一年吃口大肥猪,再加上四百斤成品粮,能挨饿吗?现在我们全家上上下下六口人,一个月三十斤粮食都吃不了,主要是各种副食起了作用。从人单纯吃粮食,到把一部份粮食喂猪,人吃猪肉,这看似简单的道理,中国竟探讨了二十来年。

回城后,有二十来年我都经常做一个同样的饿梦,不是恶梦,是饿梦。我总梦见自己又回到知青年代,饿得前腔塌后腔,就要死了,然后大汗淋沥地惊醒。大多知青都有打饭经验,要是吃大锅饭,就先盛半饭盒,大嘴连嘛地吞下去,再狠狠压满一饭盒,找地背地慢慢吃去;如果先盛一饭盒,再要加饭时锅里就没了。

所以知青都爱出民工,出民工虽然累,但能吃饱饭,有时偶尔还能吃上顿肉。东北农村到冬天大多都猫冬,可我下乡的盘锦大苇塘一年四季没闲着的时侯——种完大田种水田,种完水田铲大田;铲完大田,水田拔草,拔完草大田追肥……冬天还要下苇塘修河。修河是全苇场或全地区的会战,不但比进度,也比伙食。带队的头在家说了算的,后方的伙食就供得好些,说了不算的,伙食就孬。那年是个怂队长带队,别的队都先后杀猪送肉来,可我们的菜连个油星都没有。大伙急了骂娘,尤其知青骂得更利害,带队的挂不住脸了,亲自回生产队去跑伙食,最终把个二十多年的老驴给杀了。那驴肉炖了大半天都嚼不烂,只能像嚼甜秸一样,嚼嚼味就吐出来。

七三年是暖冬,元旦那天,雪下得忒大,还边下边化,知青点的柴禾垛湿湿的,做不了饭,每人发半斤过年的白面回去自己想辙。哪有辙呀,我们同室的四个知青商量来商量去,豁出去了,到火车站下馆子去。火车站是场部所在地,离王屯十二里地。不但下着大雪,而且都下午四点多了,天已快黑,顶风冒雪踏泥泞去吃一顿饭,在今天是件不可思意的事,可那时,我们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确切说,是瘪肚子里着着一团火。有个相声说,屁股后面跟个大老虎,谁都能爬上珠穆拉玛峰。

我们走到火车站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天已大黑。更主要的是,车站那个唯一的小饭店早已打佯。饥饿和疲惫令我们脾气更坏了,我们拼命地打门,像土匪进庄一样。那时知青在农村留下的总体印象都不太好,小饭馆打更的老头战惊惊地来开门,说饭馆早关板了,没啥吃的。我们跟他说,管是啥,给弄点吃的就行,都要饿死了。能看出那老头很害怕,连忙进厨房忙活去了。不一会就飘来股股香气。四盘烧肉,四盘筋饼摆在了我们面前。老头说是野兔肉,给领导留的,知青小将需要,就是革命需要。我们真幸运,那老头就是厨师,因雪下得大,就睡在了店里。我们一人又要了半斤老烧酒,大吃海喝起来。

那顿饭我们每人花了一元五角钱,往王屯回时已是半夜。在过铁路“五七干校修的小铁路时,我们都滑倒了,大家就索性仰面躺在路基坡道的雪地上,任雪花在脸上飘落、融化。那感觉真好,雪花软软的,凉凉的,落在酒足饭饱后的面颊上,咳……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几十年来,我再没第二次享受过那种美味。

   

              草根诗人和革命豪情

草根是时髦的现代词,可真正的草根却发生在那个动乱年代,草根教授(工宣队)、草根医生(赤脚医生)、草根文艺名星(文艺宣传队)、草根书法家(大批判小组)……为数最多的该是草根诗人。

那时有个叫小靳庄的小地方,就因为全民唱红歌、做红诗而出了大名,于是文革总司令部(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就号召全国向他们学习。这下可好,一夜之间,全国冒出了千千万万个李白、杜甫、白居易。田头唱红歌,炕头赛诗会;车间到处都贴的是草根诗人的大作,食堂开饭前都要集体跳“忠字舞”。就连街道、里弄都要大跳“忠字舞”。就像现在广场上全民健身一样,不同的是,现在健身是自愿的,那时跳舞是“政治任务”;现在健身是酒足饭饱后,那时跳舞大多在饭前,以跳舞的方式感谢“伟大领袖”赐给我们食物、水和阳光。在企业和单位,上班前,下班后还要跳“忠字舞”,同时集体朗读“他老人家”的“红宝书”,每个人都要做“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一行动的统称叫“早请示,晚汇报”。

记得那年我奶奶八十三岁,一生没有名子的老太太,也由杨马氏变成了马文学;头发由后脑一个鬏,变成了“五四式”的三齐头。由于我九十三岁的爷爷腿脚已不灵利,被特免“早请示,晚汇报”,奶奶却早晚都要到里院子里跳“忠字舞”。奶奶和爷爷住的小院在沈阳南市场的八卦街,是个解放前的三等妓院,听说是叫翠啥班,后来改成了居民区。院子本来不大,家家又在门前盖了柴煤棚,院心还是个自来水井,跳舞就没地儿了。其实每家人就在自家门前跳。每天我爷爷、奶奶早早把饭摆上桌,不敢吃,等居民组长在院子里喊跳舞。居民组长一喊,我奶奶就走出自家柴煤棚的门,开始跳“忠字舞”。那时没有录音机,组长起个头,大伙一起唱着跳。我奶奶是个胖胖的老太太,小脚比粽子大不了多少,跳舞根本抬不起腿,就用手来回划拉,严肃得一丝不苟的胖脸,娃娃一样的三齐头,甚是滑稽,总能惹来众人的窃笑。我爷爷耳聋,不时在屋里大声喊着问:“完了吗?跳完了吗?”他手里攥着筷子,不跳完不敢吃饭。

在青年点我们就闹得更甚,田头赛诗、田间赛诗;赛诗会、红歌会,天天搞得如火如荼。我就是那时在青年点出的风头。由于从小喜欢文学,写起诗来总是得心应手。其实说来那根本不是诗,连打油诗都算不上,顶多是极左口号加韵脚,有的连韵脚都没有。比如“革命小将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谁怕谁!”、“扎根农村八十年,敢让大地变新颜”、“地、富、反、坏、右,必须天天斗;一天你不斗,一天他难受。”……

每天下工吃完晚饭,我们建新青年大队四个小队共六七百人,齐聚某个小队的食堂,席地而坐就赛诗。做不出诗的还要被点名批评。当时我经常要为别人捉刀弄诗。记得有一个同学总也做不出诗,有一次被点了名,急了,忽然想到自己洗了一天地膜布,累得要死,晚上还挨批,就顺嘴来了一句:“泥绒布三百条,革命小将逞英豪。”就这句,被“工宣队”带队干部好一顿表扬。从此这个同学诗性大发,文思泉涌,成了做诗最活跃分子,还火线入了团。

因为我写的“诗”还带有点文学性,就成了建新大队的“文人”。后来还写了青年点点歌。回城后挺多年,在街上碰到个同学,他还记得这首歌,激动地唱给我听。可我当时早就都忘了,也有点激动,激动的是还有人记得我的“作品”。

那的确是个荒唐的年代,但我们的激情却不是荒唐的。我们把“伟大领袖”的号召实实在在当成了一种神圣的事业。要说“知青上山下乡的最大收获,那就是收获了一种精神,一种大无畏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回城后这几十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对知青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因为比起那时的苦都差多了。记得我当时是一队的团支部副书记,为建队里图书馆,花好几个晚上,用朔料鞋底刻了个藏书章,手都磨出了血泡。回城后我把藏书章传给了小青年,后来不知哪去了。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把那个藏书章带回来。

红纱巾和带眼的衣裳

  

知青上山下乡最现实的社会意义是快速沟通了城乡之间的人文交融。

对我们出生在城里的孩子,大多都有一段乡村梦,那里是我们寒、署假的天堂,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给我们营造的美丽的童话世界。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农村就是生动的小溪、雨后的蛙鸣、冒黑烟的油灯、满院子的鸡、鸭、猪、狗和慈祥的奶奶或姥姥;成年后,当我们以一个永远的农民的身份容入这个童话里,一切都被颠覆了,替而代之的是贫穷和饥饿、耿直和狭隘、落后和无知,还有人为的无休止的角斗。

农村以前有句俚语,城里的孩子,农村的狗;意思是说,农村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脑子不灵光,容易被骗。“他老人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也曾睿智地指出,中国最重要的是教育农民。可历史就偏偏开了个大玩笑,三十多年后,“他老人家”又心血来潮,让城里孩子去接受农村孩子的“再教育”。于是历史就这样轻易被颠覆了。

许多历来瞧不起农村人的城里人,也开始巴结农村人,因为他们的孩子正在被人家教育着,尊师重教是中国人的美好传统。以往,城里人谁家总来农村的亲戚会被瞧不起,会被说成是破大家;可自从有了知青这档子事,谁家再来农村人,街坊邻居都另眼相看:瞧,人家孩子在农村干得多好,队长全家人都来了!于是家长都请了假,热心招待这农村来的上帝。那上帝也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当起圣贤来,边大口嚼着美食,边品头论足地评论着人家的孩子。

那是城里人和农村人历史上空前的大交融时代,也是城乡文化的大交流时代。记得刚下乡时,知青大多都有一件毛衣,每到春秋,穿在身上很是好看;尤其女知青,五颜六色的,让农村妇女很眼热。可农民自有农民的智慧:那带眼的衣裳能暖和吗?风吹不透?他们把毛衣说成是溜须的货,中看不中用。可久之,又都经不起美的诱惑,有大胆的农村人借来穿,哎,还真暖和呀!于是出现了织毛衣热。田间、炕头,总能看到有女知青教当地妇女织毛衣;求知青放假时,到城里给带买毛线。没多久,女社员大多都有了自己的毛衣,尽管毛线的质量不一定很好,有的还是用线手套拆了线,染了色织成的,但着实给农村女人增加了不少色彩。在这之前,农村女人冬天厚棉袄,春、夏小夹袄,实用却少美感。毛衣文化不但给了农村女人美,还参与了年轻人的爱情。后来农村女人也学知青谈恋爱的方式,男人给女人买毛线,女人给男人织毛衣。后来我有幸参与了现代民俗的研究,发现,东北农村穿毛衣的习惯确实是知青传下去的。

还有一样东西是知青传到农村的,那就是纱巾。怕晒黑,又怕风沙迷眼,女知青都有一条纱巾,顶着太阳时蒙在头上,太阳不强时围在脖子上,好看又实用。当时我们点的女知青每人一条红纱巾,女社员看了很心动。可那时纱巾在城里也是奢侈品,不但不好买,也很贵。再说,一条好纱巾,被太阳暴晒没几天就掉色了,很可惜。女社员就发明了她们的方法,用白蚊帐布替代纱巾,既廉价,又凉快,还防晒。这方法没多久就在农村妇女中普及了,实践证明,农村妇女的发明是正确的,这方法一直延续至今。几十年后,我再到农村,看到不少农村妇女还在戴着纹帐布干活,尽管这时纱巾已很普及,很廉价,但她们还是戴蚊帐布,可能她们认为这才是传统,是正宗,但她们怕早忘了这传统的由来。

当然,知青从农村学的东西更多,从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的孩子,到扔了耙子能抓起苕帚的准农民;从不分草苗的学生,到旱盼雨,涝盼晴的忧民之士,变化太大了。有人说,现在共和国的脊梁是无数知青在扛着。这话虽不准确,却也有些道理。直到今天,步入花甲之年的我仍特别喜欢农村的感觉,能闻出小灰沤出的粪香,喜嗅暮色降临时村庄炊烟的柴草味。就为这,我买了个带院落的宅子,每天起早贪黑地莳弄我的花园。我种的冬瓜有五、六十斤重,满棚的丝瓜吃不完。总有人路过门前赞叹,继而问一句:“当过知青吧?”我就骄傲地说:“‘他老人家’给的本事!”看来“他老人家”当年还真是一片苦心呢。

老祖坟和小场院

知青最想家的时侯就是逢年过节。

每到过节,点里改善伙食,还会有酒。喝了酒的知青,内心的压抑就会崩发,发泄的常有方式就是打、闹、唱、哭。在王屯时,我们的小青年点一共有三十几人,每到节后,可就热闹了,先是拼酒,然后大声吵闹,摔东西,最后,门前的柴垛就成了小舞台。口琴是青年点的普及乐器,差不多都会吹。还有六弦琴。大家零零散散地或躺或坐在柴垛上,悲悲切地唱着“黄歌”。所谓黄歌,就是带有爱情和舒情的经典歌曲。那个年代,除了八个样板戏,所有文艺形式都被视作资产阶级的,反动的。“黄歌”中,知青传唱最多的是《茉莉花》、《山楂树》、《渔光曲》、《敖包相会》等,还有俄罗斯民歌《红梅花儿开》、《一条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等。

由于是发自内心的情感喷发,歌声便格外凄婉动人。往往是一个人先唱出了头两句,众人就陆续跟唱,歌声绵绵不断,直到把大家会唱的歌曲基本唱一遍,然后再从头唱起。就此反反复复,直到有人哭泣,歌声就开始变调了。总是个别心理脆弱的女知青先抽泣,然后众随。最后,哭声替代歌声,夹杂着脾气暴燥的男生的叫骂声。路过的老乡就会叹息地摇着头:“唉,这帮孩子,怪可怜的!”

记得那年中秋节,吃完晚饭,我被队长安排看场院。端午节和中秋节是农村最重视的节日,因为知青没有家,看场院的活就成了我们理所应当的任务。

王屯一年要轧两个场院,大的要等地里的庄稼全放倒了,选个高地现轧,小的每年就在村头的王家祖坟旁提前轧好,早熟的粮食就先上场。王屯基本以王姓和张姓为主,王姓是第一大户,他们的祖坟也最大,像个小山,上面长的老榆树都有一搂粗。小场院就在祖坟下面。可能他们认为,把一年辛苦打下来的粮食让老祖宗看着是最保险的,也可能是在向老祖宗汇报一年的劳动成果,以表孝心。

那年中秋夜是个大晴天,一轮圆月早早就贴上了夜空。我躺在新粮上,望着明月,心情酸楚,想着远在沈阳的父母和爷爷和奶奶。那时我两个弟弟也都去不同的地方当了知青,家里只剩两个还小的妹妹和八九十岁的爷爷奶奶。爸爸因患肺结核住进了工厂的疗养院。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呀!想到这,我不由心中流泪。正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影,偷偷地闪进了小场院。

那时农村都吃不饱饭,偷粮食的事常发生,我警觉地抓起一把木锨迎了上去,竟是村里的社员铁子。铁子姓张,当时和我们差不多的年龄,但很有劲,一身疙瘩肉,是个老实的后生。由于他家出身中农,虽然也是被团结的对象,但总不属于根红苗正,在公开场合就很少说话。尤其铁子的爹,因年轻时在沟帮子的买卖里给人当过二掌柜,就更不敢多言多语了。由于我的家庭出身也不好,跟铁子就有一点同病相怜之感。

铁子见了我,忙压低声音:“我替你看一会,我爸叫你去一下。”“你爸叫我?啥事啊?”我很诧异,铁子的爸都六十多岁了,极少言语,跟知青更不咋说话,叫我去干啥呀。“去就知道了。铁子从我手中抢过木锨,催我快去。

迈进铁子家门的一瞬,我尤如进入了曾多次梦幻过的境域——干净的屋子,温馨的气息,在不算太亮的灯光下,一溜大躺柜,铜契子擦得瓦亮,上面摆的四个帽筒子瓷瓶更是一尘不染。柜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排玻璃镜框,里面镶着家里人的大大小的照片。炕虽然也很大,但由于铺了干干净净的炕被,就不像多数农村大炕那样,一条苇席贯东西,空空旷旷。在炕中间的炕被上又压了块小褥子,上面放着个古色古香的雕木小炕桌,一看就是老老年传下来的那种。这是个殷实的小康之家的摆设。这个境域我曾不只一次地听爷爷描绘过,他说当年我们家就这样,甚至比这还要好。可下乡当知青后,却从没见过这等滋润的农家。

见我站在门前发愣,铁子的姐姐忙说,:“快洗手吧,菜都凉了。”这时我才看到,小炕桌上早摆好了饭菜,冒着热汽,中间还烫着一壶酒,酒壶也是那种很古老的瓷器。这时铁子的妈端着个老铜盆过来,里面盛着半下温水。老太太微胖,白白净净的,小脚,小眼眯眯的只会笑。

我不知是怎么洗完的手,被让上炕时,铁子的爹已端端正正坐在了我对面的桌边。我有点不知所措,想问铁子他妈和他姐咋不一块来吃,可这会那娘俩早到西屋去了。铁子的爹给我倒了一盅酒,又端起他的酒杯。我就晕晕乎乎地跟着吃喝起来。确切说是铁子爹在看着我吃喝,他只是做做样子陪着,偶尔问一句:“听说,你祖父也在沟帮子吃过劳金?”我说:“是,说在哪个首饰铺当银匠。”“现在跟你们去沈阳了?有八十多了吧?”“九十多了。”“啊,那么大岁数了!……吃!吃!你吃,我们吃过了……”

那一顿饭吃出了我半辈子的心事。至今我不知道铁子爹为啥请我吃饭。他有所求吗?我啥也给不了他呀!第二天下地干活时,我有意靠近他,想表谢意,他却一如继往地默默躲开了。四十年后,我们集体回青年点去怀旧,我特意去找铁子。可他们家已不在王屯住了。听说铁子后来当了苇田工人,早搬走了。我没敢打听铁子爹咋样,算来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了;我怕听到坏消息。

三只小猪和一群馋鬼

全苇场的知青都要归于两个大青年点,在苇塘边开两大块荒地建点。小青年的点建在斗坨子,起名东升,我们老青年的点建在新立屯附近,起名建新。每个青年点都六七百人,有老农干部带队。知青集中了,不但好管理,也少了“扰民”。那时知青在老农中的印象,令我们现在想起来都有些脸红。

小点并大点之前,苇场“知青办”下令:所有小点的财产(猪、鸡、鸭和粮食)都不准私分或突击“消灭”。我们小点唯一让大家困惑的是三头二百来十斤重的猪。从春到夏,由夏到冬,这三头猪可是大家的希望,原本想春节前都杀了,头蹄下水给大家改善几顿生活,然后把肉分了带回家去过年。眼瞅着过年了,上面却下了这一纸命令,让大家的希望都破灭了。

点里的知青不甘心,可又没人敢违命,一个个愁眉不展。有两个脾气大的知青就把气都发泄在那三头猪身上,拿着树条子撵着猪满地跑。跑着跑着,那两个知青似乎发现了什么,喊来大伙一块追。于是大伙都醒悟了,轮着班地追赶那三头猪。没多久,那三头猪都跑不动了,趴在地上,口吐白沫,待毙之状。于是有同学赶着去找队长。队长姓王,脾气挺大,但人好耿直。他见了那三头吐沫的猪,忙让人去喊“徐大愣”,因为只有大队书记有权处理这事,是“知青办”的文件特意强调的。去大队的人刚走,王队长就又让人进村喊杀猪匠。

“徐大愣”是军垦兵团的转业干部,在大队当书记,人耿直,干事毛愣,不怕事。等他骑着那台破“二八大头踹”赶来时,那三头猪早躺在案子上放完血了。“徐大愣”火了,冲王队长一顿臭骂:“咋不等我来就动上刀了?你他妈这是抗命……”王队长也不回声,等“徐大愣”火泄完了,王队长不紧不慢地说:“来不急了呀,眼瞅着这几头猪上下倒气,要死了怪可惜的。青年养这几头猪容易吗!”那时防疫站规定,不能吃死猪肉,病猪活着杀还行。王队长也是个耿直人,“徐大愣”相信他,就没说啥,扭头走了。王队长追着问他:“:猪肉咋办?”“徐大愣”头也不回地说:“扔了喂狗!”

就这样,三头猪保住了,一群馋鬼可开了荤,还分了肉。当天晚上,队干部们都被我们请来了;青年点第一次请队干部,因为这是王队长的功劳。大炖“老虎肉”,二十人的大锅,满满一下子。每个人都吃得小嘴油汪汪的。有人逗酒足肉饱的王队长:“你不怕病猪肉吃了得病啊?”王队长打着饱嗝说:“你们肚子里那几根回虫还缠巴我?搭眼我就看出来了!不易呀!不易!不易哟!”边打饱嗝,边擤鼻涕地走了。

天火和一只大耗子

那场大火,是我这辈子见的最大的一场火。关键是火着的怪,下了三天三夜大秋雨后,一个闷雷把苇垛殛着了。要说是火,不如说是烟,二十里地外都能看到浓烟滚滚,却见不到火苗。火是从苇垛底层往上着的,从上面灭火,扒开一层还有一层,眼看着是灭了,没一会,又冒起烟来。

斗坨子除了是东升青年点所在地,还有一个大苇库。无数当年运不出去的陈年旧苇子都堆放在那。每个大垛都有半里地长,六七十米宽,三四十米高。雨一直下个不停,给灭火带来了很大困难,盘锦地区的消防车也调来了不少,苇场的硬劳力轮班往上冲。

就这样,整整救了三天三夜,等火灭时,整个大苇垛都扒到底了。后来传来消息,在苇垛最底层,一只一斤来重的大耗子被雷殛死了。确切说,是雷为殛那大耗子而点燃了苇垛。随之,又传来了“谣言”:天下要出奸臣。那时传“小道消息”是犯忌的,知青大队开会一再强调,不让大家传谣。可往往是越禁传得越甚。不久就出了林彪叛逃事件,于是就又风传谣言应验了,说还有奸臣呢!

逃票大军和天下民心

     知青一年放两次假,夏天的农闲假和冬季的春节。放假的季节是知青真正的节日。临放假前一个多月,大家就开始筹备买东西了,夏季往回扛土豆、早包米,吃的用的东西,春节就买笨鸡(那时没这个称呼,也没有不笨的鸡)、花生、河鱼之类的年货。那个年代尽搞革命,搞运动,抓生产被说成是资本主义,所以物资高度馈乏,在城里吃的用的东西几乎百分之百发票供应;大到“四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小到电灯炮、豆腐、婴儿饼干、韭菜……我们知青背回家的东西都是城里难买的货。

     我们家的祖籍在秦皇岛的海边,特别爱吃毛虾,那时城里根本买不到。每到放假,我就走二十多里路,到石山镇去买毛虾。我还和一帮同学到枣园子挨家挨户收花生。那时花生在农村也是稀罕货,是秋收后社员冒着被抓的风险,偷着下地捡的。捡花生也是资本主义。捡的花生大多都是瘪子和小粒,但也舍不得吃,用来换点零花钱。那时农村社员一年到头见不到现钱,平时靠抠鸡屁股,弄几个蛋换个油盐酱醋啥地。当时手里有现钱的有三种人:吃工资的非农户、下乡的“五七”干部和知青。知青的钱虽然不多,就靠父母给的点,但知青人多,现钱的总量还是很大的。为此,每到年关,有点农副产品的社员就早早等着知青上门了。     交易是隐避的也是热闹的。有热心的社员,领着知青挨家蹿,帮着讲价,他知道谁家有啥货,到最后两头得点小好处。

     春节放假那天是最壮观的,天不亮我们就起床了,确切说,一宿也没睡好,离家半年多了,谁不归心似箭。冒着透骨的寒风,抗着大包小裹,脚下踩着嘎崩山响的碎冰碴子,心里早折腾得冒火了,丝毫感不到冷。十二里路根本不觉远,天刚麻亮我们就到火车站了。小火车站叫羊圈子,不大的侯车室,不长的站台,根本盛不下几百上千知青的热情。

火车进站了,小站的一切规距都被打乱,什么排队、捡票,知青心中没那个概念。胆小的买几站地的票,胆大的干脆不买票,买全票的几乎没有。坐火车的过程,几乎就是逃票的过程,非常刺激。乘务员从车头往后查票,咱们就往后蹿,等车停了,下了车再往车头跑;要是从两头往中间查,我们就往中间挤,到个小站,下车再往两边跑。那时火车非常挤,过道走不过人,厕所里都是人,查票的乘务人员拿我们根本没办法。偶尔被逮住了,他们也没辙,身无分文,补票没钱,要命一条;钱都买东西了,有点小钱早藏起来了。知青藏东西天下一绝,鬼都找不到。记得我们有个同学一次被逮住了,乘警让他补票,他说没钱。乘警让他管同学借,他说不认识。乘警问,不认识你跟他说话?他说,不熟, 是一个排的,不是一个营的。说完乘警都笑了,他也笑了。乘警让他走了。现在想来,乘务人员是不得不“列行公事”,要真想抓,我们谁逃得了哇!

还记得那次农闲放假,我把兜里仅有的五元钱和点里发的三十斤粮票藏在了贼鞋(黑色布鞋,像乌贼)的鞋垫下,到沈阳后,我无法从票口出站,只能从南两洞桥滑下去。那时晚上快十点了,我扛着多半麻袋土豆,兴奋地往铁西的家里走,舍不得花五分钱坐公交车。走着走着,我就想起了鞋里的钱和粮票,忙看时,左脚的钱还在,右脚的粮票却不知了去向。我当时脑袋嗡地一下,都要炸开了。三十斤粮票,是我一个月的口粮啊,丢了就意味着这个假期我要吃家人的粮份了!我毫不犹预,扭头就回去找。一路没有。我又把土豆藏在黑暗处,从跳下来的南两洞桥爬上去找,终于在调车场的轨道里发现了那个裹着粮票的偏纸包。那一瞬间,我感觉空气都是甜的。可正在我兴奋时,却被两个查票纠察队的逮住了。我好说歹说求他们放了我,可说啥也不行,非要带我去补票。那时从羊圈子到沈阳的火车票钱是三元二,我手里正有五元钱;可这五元钱是我整个假期的压兜钱呐!我说死不去,他们就撕扯我。我那时年轻力壮,他们两人根本弄不走我。正待我伺机逃跑时,他们俩大声向不远处的几个捡车工求救。那几个捡车工凑过来,看了看我,竟七嘴八舌地冲那两个纠纠察队的开火了:谁家没知青啊!你家没有?看你俩把孩子吓得!那么认真干啥!戴两天红胳膊箍瞧你这抖瑟,过几天你还得回段里来!……

他们把那两个“纠察”围在中间好一阵数落,我乘机溜掉了。走在调车场的轨道间,红红蓝蓝的信号灯在我眼中支离破碎了,我热泪盈眶,不是因为所幸逃票,而是感受了天下民心。

             恋爱桥和知青情事

疯狂的年代,恋爱的季节,知青的爱情是具有非常浓烈的时代气息的烈焰,也是充满荒诞和异样激情的人生荒火。据后来有关部们统计,当年知青在青年点的恋爱率达百分之九十八以上,很少有没在农村谈过恋爱的知青。知青的恋爱因素有以下五种情况:两情相悦(真正爱情)、同病相怜(都是政治地位低下者)、心灵慰籍(生活和心灵相帮)、政治婚姻(士途相携)、害怕孤独(怕不谈恋爱被边缘化)。这些因素中以第三种和第五种因素为多,为此,知青谈恋爱者多,成功率却较低,最后能走进婚姻殿堂的,只占五分之一不足,大多在回城或上学、当兵等后都分道扬飚了。但知青当年轰轰烈烈的近乎原始的恋爱风暴,实实在在给那个时代留下了靓丽的一笔。

我们羊圈子知青的恋爱火焰是在并大点后才开始燎原的,在这之前,谈恋爱的还是极少数,谈者大都是较隐避的。后来就到了“改苇造田”工程的攻坚阶段,每天的活很累,“早晨三点半,晚上看不见,地头两顿饭。”再加上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批判斗争、“斗私批修”,每个人从精神到肉体都达极限,接近崩溃的边缘。这样,最后一扇拯救人类灵与肉的大门终于被撞开了。在地里干活时,女生的任务完不成,男生帮着干;下工后,男生的脏衣服女生帮着洗。有谁挨了欺负,相悦者挺身而出;有谁生了病,相怜者悉心照顾。就这样,爱情的春笋一夜之间纷纷破土。对这种现象,后来的婚姻专家论断为是“原始性识萌动期”,少有爱情,这也是后来大多恋爱者都没走进婚姻的症结。但那些恋爱壮举,着实为知青枯燥的青春期平添了无限色彩,也给那些无助的心灵铺下了一块松软的缓冲地。

回忆那段时光,现在我们都会激动不矣。每天下工后,吃完晚饭,开过大批判会或赛诗会,知青恋人们的爱情生活就开始了。平时无闲打扮的女生,也会尽量穿戴得干净些;不爱修饰的男生也开始注意仪表。宿舍是攻坚地,谁先占下了,其他人就会自觉离开,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秋冬的柴垛、草料房、马厩后的背风地;春夏的河堤、坝塄、苇丛中都是知青恋爱的圣地。

我们大青年点是在大苇塘边修建的,一条半里多长,只能走两辆车的土路,是我们硬用草包背土在苇塘里垫起来的。路两边还栽了两排柳树。在小路和乡道连接处,修了一架三孔小石桥,起名建新桥。可们我们都管它叫“恋爱桥”,因为这条小路边的柳树下和苇丛中,是知青恋人集聚最多的地方。每到夜色降临,这里一对对情侣就光临了,多得几乎无法相互躲避,久之就视而不见了。亲亲腻腻的爱举对恋人再正常不过了,可在这里却成了奢侈;拉拉手,吻一下,要不知前后左右扫描多少次,半路还总会被惊散。没办法,知青能去的恋爱地太少了。就这样也没耽误爱情之火的燃烧,进入高潮时,眼睛就是窗门,一闭便入无人之境。那个年代,婚前性行为是可怕的魔鬼,怀孕就意味着灭顶之灾,但大多知青都经历过降妖除魔的历险。之后的日子对情侣双方都是磨难,盼那个平安无事的生理周期,胜过盼星星,盼月亮;越盼它越不来,害得一对小恋人心惊胆战,起誓发愿,再不敢干了。可一旦平安无事,一切还会从头再来。戒爱要比戒毒难一百倍。

改苇造田和千年遗祸

   一九九八年,我看到了则羊圈子苇场的电视广告,某养鱼池卖鱼苗。我眼前一亮,这不是我们青年点吗!原本一排排的宿社,淹没在荒苇中,有的没了房顶,有些已被扒倒,成了残垣断壁。几乎所有的房子都门窗朽烂,破败不堪。只有刻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水泥标语的大队部还算完好,变成了养鱼苗工人的宿社。我们的稻田呢?我们辛辛苦苦开出来的上万亩稻田哪里去了。为了寻找梦中的稻田,我天天按时等在电视机前,无数遍地琢磨那个广告,可我梦中的稻田却千呼万唤不露面。终于有一天我顿悟了,电视屏幕上那一望无际,白亮亮的水面下就是我们开的稻田呐!我们用青春和热血创造的成果,竟成了养鱼池。

     一时间我心里有被情人背叛的感觉,他们这么做是犯罪呀!

于是我借到盘锦出差的机会,绕道到了青年点,那是在我离开青年点二十多年后。此时,目中的青年点比电视广告里还破败。一时间我百感交加,心情比这荒草残垣还凄楚。正在我站在旧时的梦墟上发呆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迎过来:“哎,大哥,买鱼苗啊?跟我进屋看看,缸里有样子。”

     我突地转回身,兴师问罪地冲他吼道:“你们他妈真败家,这么好的稻田咋改养鱼池了?”

    那小青年被我的一声高嗓震住了:“你……你是‘青年’吧?”

   “是,咋地?”我向他逼近。

小青年听说我真是‘青年’,本能地退了几步,冲大队部方向惊呼:“老叔(搜),有青年来了

片刻小青年的老“搜”应声跑来:“又有‘青年’来了?这些日子来了好几个了。这广告还真有用……”

这个老“搜”比我能小三五岁,看来他对当年知青的事似乎门清,一口气就说出了三、四个当时最能打架斗殴的知青的名子,问我认不认识。我不由脸红了,都二十多年了,难道我们知青留给当地老农的就这些印象?我突然为刚才不礼帽的语气愧疚,忙换了口气说:“啊……出差路过,回来看看。”

于是老“搜”就回答了我的许多疑问。他说,后来所有青年都回城后,这些新开的稻田就不咋种了,因为是用苇田改造的稻田,杂苇的根子除不净,稻子跟本长不好,有时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后来分田到户,没人要这里的地,他就包了当养鱼塘了。我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抢白说:“啥地不是慢慢种熟的。再说,这么好的房子拆得乱马其糟,太败家了!”

老“搜”说:“不拆拿啥建养鱼池?地的事我也说不明白,我这养鱼池也干不了几天了,上边要弃耕还苇呢,这不打广告甩货呢吗!哎,对了,一会有环保勘测的人来,你问他们吧。”

没一会,环保的人还真来了,一听说我就是当年在这“改苇造田”的知青,尤如找到了原凶,七嘴八舌地向我开火——“改苇造田?造孽!咱这是世界第二大苇塘,光你们知青‘改苇造田’就给祸害了二十多万亩。二十多万亩的好苇田呐,都给毁了,到头来既不长苇子也不长稻子,不是作孽是啥?你知道苇塘和湿地是啥?它和森林一样,是地球的肺,几十万年才能形成一块有规模的湿地呀!

我呆呆地听他们数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若不是那个年龄大些的头头打圆场,我真感无地自容。他对他们说:“这不是他们的错,那是‘政治任务’。你们没赶上,不懂。”

那一刻,我的世界时空停滞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勘探、测量,又呆呆地看着他们上了汽车远去。汽车快到“恋爱桥”时,那个年龄稍大的头从车窗探出来:“哎,别听他们的,你们也有收获,还不小呢。你们收获了一种精神,他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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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理由:
一段生活的碎片,让我们回忆起七十年代那声轰轰烈烈的知青下乡运动,文章活灵活现地反映了那一时期北方知青的生活,很有生活气息。这也许就是留在记忆里难以忘怀的有色岁月!推荐欣赏!
疏景晚香
加精理由:
一段生活的碎片,让我们回忆起七十年代那声轰轰烈烈的知青下乡运动,文章活灵活现地反映了那一时期北方知青的生活,很有生活气息。这也许就是留在记忆里难以忘怀的有色岁月!推荐欣赏!
疏景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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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空心菜 评论 (评论时间2014-04-15 18:07:48)  

岁月带不走的永远是搁浅在心里的那段回忆。问候朋友。

雨晴 评论 (评论时间2014-04-05 00:25:25)  
回忆中,风景掠过眼前,感受各中滋味。问好!
疏景晚香 评论 (评论时间2014-03-27 23:35:00)  
一段段生活的碎片,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这个过程既漫长又短暂,直到我们蓦然回首,发现一些碎片依旧空光,一些碎片已朽烂不堪。欣赏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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