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康领回媳妇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在村头的麦场里脱粒。趁着机器灭火的工夫男人们坐在庄稼垛下抽起了旱烟,女人们解开包着脸的纱绢拉起了家常。纷飞的麦壳在逐渐消失的喧嚣声中尘埃落定,整个场院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就在这一刻,一辆红色的夏利车停在麦场中间,人们的眼光一下凝结成了冰柱,呆呆地看这火红的夏利车。大康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迎着众人痴呆的目光下了车。女孩白净的小脸,垂直的长发,眼睛不大,单眼皮儿,不过漂亮女孩不一定都长双眼皮,就像残月如弓的美色不能为圆月所代替一样,这双细细的眼配这张脸确实很好看。雪白的背心和天蓝色牛仔裤合适地穿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散发着青春的芬芳。
大康的爹从男人堆里站出来,脱下帽子擦了擦满面的灰土指着着漂亮女孩问大康:康子,这是……这是……谁呀?
大康说:大大,这是我媳妇。
女孩说:爸爸,我叫苑雪。
大康爹呆了,村里的妇女呆了,男人们也呆了……
晚饭是炸糕,菜是凉拌土豆丝。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只有保健员黄二狗的女儿秀子没来,大康爹亲自请了三五次,秀子硬是不来。黄二狗多喝了几口白酒,一脸匪气回去责问秀子:你耍大刀呢?架子摆得不小。
秀子说:我就不相信,就凭大康的那颗烂冬瓜脑袋,能有女孩跟他!
黄二狗急了,破口大骂自己的女儿:活脱脱和你娘一样,都是贱骨头,不识抬举的东西、狗肉上不了高台盘,卖X货……
骂着骂着气劲上来要打秀子,男人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终于把黄二狗给揪到大康家,继续喝酒。
黄二狗的老婆听到女儿受委屈了,扑进来大骂黄二狗:你个没脑袋的东西,喝酒喝到人肚里了,还是喝到狗肚里了?你不知道咱家秀子有胃病不能吃糕?茅房还有个拦挡的,你的嘴还不如个茅房,想说啥说啥,人家大喜事上你也不避讳着些,想打秀子先打我好了。
说着头顶脚蹬地撞向黄二狗。妇女们纷纷上来又劝解黄二狗媳妇,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散了。
瞅着新媳妇上茅房的空儿,大康爹想到秀子的话,有些后怕,他凑到儿子的身边问:
这丫头是干啥的?
在市里干美容美发工作的。
多大了?
小呢,才二十岁,过了年才能结婚。
家是哪的?
东北铁岭一带,不清楚。
靠实吗?她别是个骗子啊。
你看你说的,人家能够骗咱个啥?我都三十来岁儿的人了,什么都懂。儿子拉下了脸,有些腻歪了。大康爹也不好再问了。老婆死后他事事都顺着儿子。
苑雪推门进来问大康爹:爸爸困了吧?岁数大了,哪里经得住这样三更半夜的闹腾。
这几句话感动得大康爹热泪盈眶。他打开柜子,从柜底翻腾出一个白布包袱,包袱中全是大康娘包的旧衣裳,拆洗得很干净,叠得也很整齐,这些年他一直没有舍得扔,每一次打开包袱他都像见了大康娘一般亲切,这个包袱就是他凝固的守望。
大康爹从大康娘的衣服中抖出一沓钱,数了半天说:苑雪,这是我这些年卖甜菜和大牲口积攒下来的五万块钱,原打算翻盖一下房子,如今你来了,这些钱你看着该咋用就咋用吧。
苑雪笑了笑说:爸爸,您快把钱收起来吧,我嫁大康又不是为了钱,要了这钱,我成了什么人了,您也忒小看我了。
大康爹只好尴尬地把钱收起来,包在白布包袱中放到柜里。连忙解释:不,不小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先留出一万元花吧。
土炕的中央拉了个布帘,这边是大康小俩口,那边是大康他爹。夜里,大康爹两眼直瞅着炕中挂着的布帘怎么也睡不着,布帘上怒放的牡丹在黑暗中栩栩如生,像是有风,牡丹在风中一个劲地晃动得他神魂颠倒,望梅止渴的感觉骤然而至。他,六十多岁的老头,失眠了!
天麻麻亮时,大康爹起来了,全身瘫软得像一滩稀泥,难以收拾。他先去喂牛,然后到麦场里劳动去了。他感觉脑袋闷疼闷疼的,丝丝拉拉的还有些恶心,心里也怅怅的不自在。
太阳刚刚露脸的时候,大康来的麦场里,红着脸,可能是因为昨夜的事儿感到羞愧。他说:大大,做起饭来了,回去吃吧。
大康爹跟着大康进了院子,只见苑雪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正蹶着屁股呼哧呼哧地压水。大康爹一阵头晕,脑子里瞬间想到那几团大牡丹回肠荡气地颤抖。心里狠狠地骂自己:老牲口,真没个正经!
一顿饭,苑雪不停地给大康爹碗里夹菜,大康爹头也没敢往起抬。
吃完了饭。他悄悄地向大康使了个眼色,大康跟了出来。他说:康子呀,大大今晚就不回去睡了。
大康惊讶地问:您要到哪里去睡?
大康爹向屋里瞅了一眼说:我……我到麦场里睡,咱家刚脱了莜麦,那白生生的颗子,没人守夜是不行的。
大康说:大大,你如果硬着不回去睡,谁也拉不回你,晚上注意些,别着了凉。
他还想叮嘱儿子些话,可是嗫嚅了几下欲言又止。
太阳落山时,大康爹望着被晚霞染红的浓厚云层,心想:天出血、地遭灾,不吉利呀!十年前康子他娘没的时候夕阳把整座西山都映红了,那天边红得仿佛还能闻见血腥子味儿呢。可又一想,外出打工的儿子领回了媳妇,这是天大的喜事,新社会了,天出血的封建说法未免有些太戏剧化了。
夜里,大康爹卷缩在麦场里的麦秸中,身上披了一件白茬羊皮袄。他久久回味着苑雪细细的喘息声和大团抖动的牡丹,细细的反刍了一番,温故知新。他想儿子今夜可别再提心吊胆了,可以痛快淋漓地睡了。
蜷着身体不太舒服,他解开衣裳脱了个精光,把衣裳铺在麦秸上,上面盖了个皮袄。躺下后还是睡不着,他摸着自己松弛的皮肉和崎岖的骨络,有些触目惊心,真到了残老烛尽了!时间过的真快,自己以前曾经也有过肥壮的身体和滚圆的胳膊,一顿饭能吃三笼莜面窝子和五碗熬菜。还记得新婚之夜,那一夜折腾了有五六次,直到新娘大放悲声…….想到新娘,他的记忆停留在老婆身上,老婆一脸善良,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坏心,在和他整整生活的十八年里,她从来没动过一次歪脑筋。在最困难的时期,她自己吃糠咽菜,给他省些米面。这回也对得起她了,儿子终于成了个家,想着想着,大康爹眼睛湿漉漉的,脑袋很疼,四肢不由人地踌躇起来。
太阳刚刚露脸的时候,大康提着裤子失魂落魄地跑向麦场,边跑边喊:大大,苑雪不见了……白布包袱不见了……五万元也……没了……
村里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大康掀开皮袄,只见他爹已经赤条条死在麦秸垛之中,头发上落满了白花花的秋霜,脸上挂着一丝僵硬的微笑。
有人说:赶快上医院吧,或许还能醒过来。
黄二狗翻了翻大康爹的眼皮说:人是后半夜没的,脑出血……
秀子远远地站在自家院子门口说:早听我的,也不会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