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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躺在病床上的时间似乎被时光之手抻长了，生命在单调的嘀嗒声中流逝着，单调比深夜失眠更难熬。春山的腰痛得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已经坐在轮椅上画了很久，他看了一下表，心想再坚持半小时再说，可这痛却让他分分秒秒地难以忍受。颈椎因低头的时间太长也开始胀痛麻木起来，他叹了一口气，直怪自己的身体太不争气，把轮椅挪到炕沿边，双手支撑着身体一点点挪到炕上。刘婶赶紧走过来，心痛地说：“画了这么久，像个好人似的，也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她把春山那日渐细瘦的腿放好，帮他盖好被子。火炕一年四季都烧得热热乎乎的，上面铺着层厚厚的海锦，雪白的被单总是很干净，春山躺下来，长出了一口气。那没画完的水墨画让他不由得埋怨自己，腰部的神经痛没有因为身体的放松而缓解，他不由得皱紧了双眉，听听屋外没有动静，以为妈到外面去了，便发出了轻轻的哎哟声。没想到妈没有出去，她立即又回到儿子面前，责备地说：“都怪你画得太久，快把热水袋放在腰下暖一暖。”“妈，是神经痛，热水袋不管用。”“今天可不能再画了！”刘婶下命令了。“不画画更痛，画画还能分散精力。”春山说完这话让刘婶的眉头紧锁着，眉间两道皱纹更深了，见儿子遭罪比她自己生病还难受，却又没有办法。“妈，我不痛了，你到外面走走去吧，看把你熬的。”春山最怕妈陪自己难受，想到自己拖累妈这么多年，真是不孝。他望着墙上挂的一幅自己画的山水画，远山的青黛苍茫，近处峭峰峻岭、蓊郁青松，笔墨瘦劲，给人一种雄伟与肃穆之感，虽然画得还不算完美，笔法虚与实的变化上不够明显，不够流畅，但这清旷悠远的意境却让春山感到十分欣慰，画面左上角还题着一行遒劲洒脱的字：“留得青山在”，这是朗枫老师为他题的字，每当看到这行字，春山总感到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朗老师在看过春山的画后就果断地作出决定，要破例收下这个身残志坚、没受过专业训练却有很高绘画天赋的学生。朗老师在师专教了三十多年美术，刚一退休就办起了美术辅导班，学画的学生有二三十人，年龄不等，多是准备参加高考的学生，不过他教得最用心、最辛苦的就是春山这个特殊学生，他每周专门抽出三小时单独教春山。今天阴天，雨等了一上午还没落下来，下午天更阴了，朗老师有些坐不住了，三点至六点是春山学画的时间，这段时间肯定下雨，春山应该早点来，可惜他家里没有电话。朗老师望着阴沉沉的天有些焦急，已经三点了春山还没到，他站在窗前一个劲儿地张望，希望看到那个坐轮椅的青年，三点二十了，春山还没到，雨已经下起来了。

        “现在的学生没几个能吃苦的，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能学好画吗？这点毅力都没有还能成为画家，唉！”朗老师不满地对老伴嘀咕着。他老伴也是个退休教师，劝他说：“人家是残疾青年，雨天根本出不了门，你瞎嘀咕啥，我看春山挺有韧劲的。老朗,你对春山怎么比对自己孩子还上心？”朗老师叹道：“春山这小子挺有灵性，要是画画荒废了我都替他可惜。现在不只是学生选老师，老师也得挑学生啊。”“春山要是不学了我看得把你给闪一下子。”“他不可能不学。”

　　其实春山坐在家里心急火燎的，他倒是不怕自己被雨淋了，是怕自己湿漉漉的轮椅把画室弄脏了，朗老师可是爱清洁的人，红瓷砖地面总是一尘不染，自己的轮椅一进去地面上肯定留两道泥印子。这周他画好了两张画，自我感觉不错，急等着朗老师的点评呢，看来又要等一周了。天黑下来的时候雨还在淅沥地下着，没去成画室，春山吃饭都感到没滋味。突然，一个清瘦的身影拿着把湿淋淋的伞进来问：“是春山家吗？”“朗老师！”春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刘婶赶紧到厨房要炒几个菜，朗老师忙说：“吃过了，本是来看个老邻居，顺便来看看春山，没想一找就找着了。春山怎么没去画室啊？”春山难为情地说：“我看要下雨了，怕给您添麻烦，才没去。”“怕给我添麻烦，你是怕吃苦吧，我和你师母惦记了你一下午，下回天气不好可以往前赶或是后窜，缺课可不行，我还指望你给我提气呢。”说得春山脸红了，他拿出了已画好的两张画，朗老师一看，脸上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不过仍严肃地说：“画得挺认真，不过颜色不够丰富，过渡色打得不好……”朗老师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总爱旁征博引地给春山讲一些励志故事，有的春山已经很熟悉了，如保尔、张海迪、霍金的故事，不过多听几遍也没坏处。现在春山情绪沮丧低落的时候不多了，朗老师这么看重自己，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忧郁啊！春山倒是不想当什么名人，只想做一个幸福多于痛苦的普通百姓，或是一个苦中作乐的人，这在前一阵对他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为了摆脱肉体上的痛楚，更有精神上的寂寞与迷茫，他必须坚强起来，具备更多的不屈不挠、坚忍顽强的意志。在朗老师絮叨的故事中，在朗师母慈爱的微笑里，在一笔一画的勾勒、创作过程中，春山的心渐渐地从悔痛、自卑中解脱出来了，看来命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屈服于不公平的命运和一蹶不振。

　　春山的画进步很快，看过他画的人都想不到一个成天躺在家里的人竟能描绘出如此美丽的山川湖泊，江河大地在他的心中竟如此变幻莫测、绮丽多姿，一个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竟有如此高的绘画天赋。人们对他的赞誉渐渐地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人给他说亲。春山应该拥有一种新生活了，可是发生的一件事让他那本已平静的心又开始波澜起伏了。

　　这一阵子刘婶一直乐得合不拢嘴，春树结婚了，是领导的千金，还有正式工作，性格又好。儿子娶了个金凤凰，刚结婚小家就置备得齐全又体面，而且还是楼房。刘婶感到自己终于熬出了头，这一阵子特别爱出门找人唠嗑，别人夸春树的话她百听不厌，不过有几个好心人也替她担忧，春山都三十多岁的人也该成家了，好歹娶个媳妇才算正事,整天画的哪门子画呢。一个刨煤的，还坐轮椅，能有啥出息，有人跟就不错了，好小伙子还不好找对象呢。刘婶乐了一阵子，又开始替春山愁了，四处托人给他介绍对象。有两个别人看着跟春山挺般配的女人，春山却没有激情。一个是离异无工作还带着个男孩的女人，虽然比春山大三岁，长得也不好看，但会持家过日子，身体也健全。还有一个是哑女，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岁数也相仿，这两个刘婶都看中了，但春山不能把婚姻当成任务来完成，他宁可在孤苦中想象着意中人的美，想象着那雪莲花一样的甜蜜。别人都说搞艺术的人富于幻想，容易异想天开，好姑娘谁会找他这样的人。

　　朗老师的女儿——朗青青，一个美人鱼一样活泼神秘的女孩，她正在美术专业学校读书。寒假归来，朗青青见到春山的画后，惊讶地说：“春山，想不到你画画进步得比我在学校还快，真有天赋！”春山忙说：“不是我进步快，是你爸教得好。我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朗老师这么好的人。”“爸，你真偏心，怎么对我留一手。”朗青青娇蛮地对父亲说道。“春山把心思都用在画画上了，你能用一半就不错了，一分辛苦一分才，现在看出来了吧。”朗枫乘势教育自己的女儿。“春山都画好几年了，功底比我厚，而且春山是一门深入，不像我学这么多科。”青青说话从来不愁找不到理由，“不管怎么说，你也得向春山学习，别成天想着怎么玩。”“好，老爸，我向春山学习，还过你也得下点功夫教我，别成天想着你徒弟。”看着这父女俩拌嘴，春山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家庭幸福感。自己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跟哪个姑娘说过几句话，听他们唠嗑春山才感到自己确实活得太封闭单调了。在和朗青青的说笑间，春山感到这堂课过得太快了，刚下课又开始盘算着下次的上课时间。有这么优秀的姑娘赞美，春山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甜蜜和成就感。朗青青有口无心，有些夸张的称赞让春山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感情。他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了，可在恋爱上的经历却如少男一样的单纯、热烈。在他沉寂多年的心里，朗青青无意间栽下了一棵相思树，让春山在孤寂中品味着对异性的憧憬，对未来的期望，对理想的向往，这种精神上的单恋让春山感到非常充实。几次课后，朗青青的假期结束了，她又要到外地上学去了。然而那个美丽活泼的身影却深深地印在春山的脑海中，常常鼓励和愉悦着他敏感而自闭的心。“春山，我看你最近画画的风格有些变了，更接近现实一些，那种清旷的意境少了些。”朗老师一言切中要害，春山低头不语，这几年他过的是画僧的生活，如今心里有了凡尘杂念，自然画得不超脱了。然而朗青青的身影就是抹不掉，音容笑貌是那样的清纯可爱。才下心头又上眉头，白天拼命挥却那倩影，可梦中却常常在错乱的画面中相见，他自责自己在思想上沾污了那朵可爱的雪莲花，这种青春期男孩犯的错误他最近才有。春山那苍白的脸这几日更是没有血色，宁静的眼睛常露出思虑与忧郁的目光，有时一丝沉醉的目光抚平了不安，可希望之后是更大的失望。

　　儿子的一举一动都在刘婶眼中，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春山不知什么原因又有些躁动抑郁了，刘婶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陪着儿子，暗暗地担心着什么。春山见妈给他端饭时，无意中看见妈那微湿的额头粘着的几缕花白头发，这让春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动。妈年轻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如今美丽只留下了一脸慈祥的笑纹。自己好几天都没有胃口吃饭，妈在饭菜上也费了不少心思，可他就是什么都不想吃。他喝完碗内的鸡汤，把一碗饭也勉强吃完，擦擦嘴说道：“妈，我想给你画张画。”“你尽画山山水水的，能画好老太婆吗？”“我先拿着你的照片画，我成天躺在家里，画山水不能有什么大出息，我学学画人物肖像吧，我能感受到人心里想什么。”主意一定，他让妈把年轻时的照片拿出来，那是妈二十多岁时的唯一一张照片，他不知道把一个清纯秀丽的姑娘变成一个沧桑的老妇人这中间要经历多少坎坷磨难。画着画着他的手有些抖，更确切的是心有些抖，那圆圆的大眼睛似乎活泼又很庄重，那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突然春山发现，朗青青的眼睛很像照片中妈妈的眼睛，妈妈年轻时也是活泼开朗的吗？也是聪慧美丽的吗？他感到有些疑惑，妈整天陪着自己，在自己忙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她年轻时活泼吗？可这眼睛很有灵气，春山感到心酸，他忽然想到自己暗恋的朗青青竟是妈妈年轻时的模样，妈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是痛苦的经历让妈越来越沉默了。凡是像妈的女人他都会感到心动，春山原谅了自己。他画得更专注了，一笔一画都是对母亲的尊重、爱戴，这个圣母一样的女人当年把婴儿时期的自己揽在怀中，把全部的爱都给了自己，自己一点点长大了，而母亲的青春年华却渐渐流逝了，那流逝的岁月催促着自己成长、成长……现在自己已过而立之年，承载着母亲的希望和未来，怎能就这样萎靡下去，没有益处地折磨自己呢？春山全身心投入到了艰苦又充满激情的创作中去，自责心才消减了，用一个离不开母亲的赤子之情，一笔一画地描绘着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两天后，这幅画完成了，清澈的眼睛流露着一种慈爱、温和的光辉，光洁的额头显出善解人意的聪明，厚实的嘴唇衬出那一时代人的老实本分。刘婶看完这幅画后惊讶地说：“这不是把照片放大了吗？比像片还漂亮，还有神！谁会想到这是你妈呀，想不到我儿子真有两下子，没画过人物也能画得这么好！”刘婶赞不绝口，那眼窝塌陷、眼角满是皱纹的眼睛痴痴地看着画中的年轻女人，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春山幸福地看着她妈妈惊喜的神情，看着画中人和妈妈两张不同的面容，心中五味翻腾。“看来画肖像画更适合我。”他自言自语道。

　　朗老师听说春山要由画山水画转为画人物肖像画时吃惊不小，他说：“你画山水画已经入门了，有些人都分不清哪张是你画的哪张是我画的，再画人物画不是还得从头再来吗。你也不小了，要画好肖像画又得几年的功夫。”春山决心已定，把他画的母亲肖像拿出来，朗老师看了一阵子不说话了，他有点吃惊这个矿工出身的学生竟有这么高的天赋。为了练扎实基本功，春山先临摹书中的人物画，也许是他心静或是空寂的原因，画着画着便把这个人物的心理特征猜了出来，或自私或大度或聪明或呆木或凶狠或慈善，都从脸上的肌肉，皮肤的纹理表现了出来，“相由心生”他相信了这句唯心的话。朗老师看过他的临摹画后十分赞叹，他能把人的性情画出来，这是一个用“心”作画的学生，一个有绘画前景的学生。他很可惜春山当初为什么没有考美院，一些人的天赋往往是在生活的磨难中显现的，越是痛苦，灵感的火花越是时常闪亮，春山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在痛苦中打磨、孕育着属于自己的珍珠，磨砺越多，珍珠越光圆珍贵，超凡脱俗。

　　半年后，朗老师开始让春山画模特了，春山画得比较成功的就是他母亲，慈祥、从容、饱经沧桑，却又怀着对幸福的期待，历经磨难又能对生活大度地忍耐笑纳，一笔一画都是对母亲真情的细绘，他画的母亲有着所有母亲共同拥有的经风历雨后的慈爱、祥和。他还画他自己，头上戴着矿灯，脖子上系着白毛巾，疲惫地带着灰垢的脸上遮不住阳光灿烂的微笑，那是他十年前的一张工作照片，升井后正好赶上井口送糠茶的服务，他刚喝完女工们送来的糖水，那甜味现在想起来还很醇，酒一样的令人醉。这张自画像名为《矿工》，在一次国内大型书画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他也因此加入了市美术家协会。朗老师不错过每一次当众夸奖春山的机会，凡是有人称赞他的画好，朗老师立刻说：“我的学生春山比我画得还好，他的画自成风格，有大家风范！”朗老师在同行聚会中也会神秘地说：“见过刘春山的画了吗？很有潜力的一个画家，后生可畏啊！”在朗老师的美言赞誉下，向春山约稿和主动找他作画的人多了起来，虽然稿酬不高，可画家最重视的是名气。很多画家成名前连生活都成问题，可成名之后一画千金，价值连城，有名的画家和无名的画家作画酬金是两个极端，无名的画家好容易卖出了一张画，可价钱还不抵纸墨成本费用。春山已经够苦了，已经够努力了，朗老师决心要使他这个学生迅速走过这漫长的成名等待之路，早日迎来鲜花和掌声，坐轮椅的春山要走的路还很长。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朗老师的刻意宣传下，春山的名气已渐渐超过了他老师，但春山还是坚持到朗老师的画室去，他喜欢那的艺术氛围。朗青青的影子已经不再折磨他了，而是恰到好处地在他寂寞时给他幸福的回味，单这一点他就很满足了，他喜欢所有像母亲一样的女人。

　　“刘老师，你能抽空给这孩子画张画不？”一个黄瘦的三十多岁的女人领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八九岁的男孩找到了他家里。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面熟，五官端正、清瘦，蒙着一层暗黄色，像一朵流失了太多水分的花。他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公园早上所遇到的久坐湖边的黑衣女人。春树吃惊地望着她，女人很平静，忧郁的眼睛告诉他那是一种难说的隐情和遭遇。春山望了一下半低着头的小男孩，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女人，窄小的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紧张不安地四处望了望便一直看着地面。“虎子，快叫叔叔。”女人催促道，叫虎子的男孩丝毫没有虎气，怯怯地小声叫了声“叔叔”。怜爱和好奇心让春山对这母子产生了兴趣，“给这么小的孩子画画作什么？”春山问。“刘老师，这孩子下个月就要跟他爸到外地了，求您给他画张画吧，这样我看着也能心安。”女人凄凄地说。“妈，我不跟爸爸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小男孩带着哭声央求道，“乖，等妈有房子住了就把你接来。”女人安慰着儿子。春山明白了这是一个单身母亲要为远行的儿子画张画，他似乎明白了那天为什么这个女人久望着湖面发呆，这些年她一定过得很苦，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也活得这么艰辛。春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现在正赶一幅画，人家已经交完了订金，两天后你领孩子过来怎么样？” “太谢谢刘老师了，这画费要多少钱？”女人小心地问。“就当给我做免费模特了，不收钱。”春山大方地说。“刘老师这怎么能行呢，我多了也拿不出，您先收下这五十元钱怎么样。”女人执意要交钱。“交钱我就不画了，画画得看我的心情，这是我的脾气。好了，今天我太忙，两天后的上午过来。”春山的语气硬了些，又埋头画起画来，忽略这母子的存在。女人站了一小会儿只好将那皱巴巴的五十元钱放进衣兜里，领着那个怯怯的孩子走了。

　　“刚才在门口碰到红叶了，你答应给他儿子画画？”刘婶关切地问道，“你说是红叶？是不是春树的初中同学，听你们说过她的事。”春山吃惊地说。“也真怪可怜的，可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她现在日子确实过不下去了，离婚后没有房子的她跟爹妈挤在一起住，还常受哥嫂的奚落。孩子只能又送到他爹那去，他爹那样的连个固定工作都没有，今天上这干点明天上那混一阵的，这孩子也真够可怜的。”刘婶感慨地说。“前几年她是不是还给人织毛衣挣手工钱，我和春树的毛衣都是她织的吧？”春山想起那件几年前款式十分新颖的毛衣，现在虽然胳膊肘处已经磨坏了，还舍不得扔掉，心想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竟会流落到这种地步。“现在人都不穿手工织的毛衣了，红叶给人当过保姆、做过保洁工，现在给人家卖货，罪没少遭，钱没挣几个，她儿子又三天两头闹毛病。唉！这娘俩是有吃的没穿的。”“她手挺巧的，学做衣服一定比卖货挣钱。”“当初红叶可是个好姑娘，学习好，又能干，她妈对她抱老大希望了。可自从被那个混混勾去心以后学习成绩就下降了，高中也没上，找个工作又下岗了，也难怪她哥嫂看不上她，真是错一步悔断肠啊。”刘婶又发起了感叹，一个劲儿地替红叶惋惜。“人家那么多年的事还提它干什么？下岗的又不是她一个人，都找着活路了，上点年纪的人都磨叨。”春山不替红叶惋惜，却想起自己的事来，替自己惋惜起来。当初自己太偏科，只爱学画画，别的科都不怎么爱学，尤其是英语，学那么长时间了也没记住几个单词，现在听到隔壁家的大刚念汉语式英语还觉得头疼。大刚很勤奋，每天早上都要大声读十遍英语“迪斯意志饿……”这句春山能听明白，是“这是一个什么的”意思。这汉语式英语让春山后悔自己当初没用功学习，一到井下才知道自己最想干什么，升井上来才知道那画笔有多可爱，伴着轰隆隆的割煤机声，他豪情满怀，曾发誓要把矿山的一切都画个遍，把大地深处的沸腾世界用他的画笔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唉！那天怎么违章了呢，真是一步错悔断肠啊！春山嫌他妈磨叨，其实他最怕回忆以前的事，事故发生的那一幕是任何时候想起来都无法承受的痛。

两天后的上午，红叶领着虎子如约而来，娘俩好像都修饰了一番，红叶穿了件手工做的白色绸缎仿古式上衣，系得严实的高领让细长的颈部看起来很美。梳得溜光的长发利索地盘起来，有一点知性女人的风韵。虎子新剪了头，穿了件有点大的新上衣，不过坐下来时衣服就显得合体了。“刘老师，你能把虎子画得胖一点不？他胖时可比现在好看多了。”红叶恳切地说道。春山觉得这要求有些怪，他看了看虎子洗得很干净的小脸，瘦瘦的，有些忧郁和拘谨，没有一点孩子的天真活泼劲。他拿出几支水彩笔递给了这个过分老实的孩子，温和地说：“送给你玩吧，你最喜欢什么事呀，想想你最高兴的事吧，哪天被老师表扬过，还是你妈给你买了什么你喜欢的礼物？”春山这么一提示，红叶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许多让虎子骄傲快乐的事情来，“俺家虎子小时候白白胖胖的，一抱出去别人都争着问，给孩子吃什么吃得这么胖？虎子没上学时就认识不少字了，现在刚上学就当上了班里的小队长……”这些事她已说过好多遍了，今天讲起来还是兴致勃勃的。虎子的脸上渐渐有了光彩，那双没神的眼睛也溜溜地转起来，开始放出兴奋的光来。这个缺乏关爱的孩子在母亲不停的赞扬下突然感到了自己十分了不起，自己被好多人重视，连画画的老师也对自己十分赞赏，他坐在椅子上，像个众人瞩目的英雄一样挺着小胸脯。大概是热了或是有点紧张，虎子用沾着油彩的手抹了几下脸，脸蛋立刻出现了两条彩虹，红叶连忙掏出白色的手帕给虎子擦脸，白皙的胳膊从宽大的袖口中露了出来，一道暗紫色的伤疤十分显眼。春山以为看花了眼，随着胳膊的上扬，那伤疤又露了出来，像蛇一样咬着纤细的手臂。春山暗暗猜测着那伤疤，想不出这个弱女子会与谁结怨，到底受过什么样的伤害？画画在愉快的氛围中进行着，三小时后这幅画完成了，红叶早已经满意了，看着春山还在一笔一画地雕琢着，心里很是佩服，简直有点过意不去了。画面上虎子有些夸张的丰润脸蛋，机灵的眼睛比平时更大更有神采，向上翘的嘴角显出活泼顽皮的童趣来，这是一张聪明健康、幸福感极强的儿童画像。“妈，画得像我吗？”虎子望着画面上这个威风得意的小男孩有些不自信，“像！虎子你比这画上的还俊，你小时候大家都抢着抱你，没有一个不夸你长得周正的。”红叶激动地说。“这孩子长大后一定是个帅哥，当明星都成。”春山也在一旁鼓励说，虽然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虎子得到了两个大人的充分肯定，好像自信了，他在想着自己长大后的事情，长大后要干好多好多事。

　　第二天红叶送来了一口袋鸡蛋，刘婶说什么也不肯收下，推迟不下，刘婶说道：“这两年我眼睛花了，干不了细活，你要是有空就给春山织件毛衣吧，我买的毛线都快半年了也没动针，买的他穿不惯，他就是特性。”红叶这才提起鸡蛋拿着毛线高兴地走了。三天后一件精致的手工毛衣送来了，胳膊肘那还缝了层布，时尚美观又耐穿，春山穿上后感到自己年轻了好几岁，人也精神多了，他不由赞叹起来：“你手这么巧，要是学个服装设计一定成。”红叶难为情地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设计什么呀，那都得是专科学校毕业的。”“学得再多用不上也白搭，一些人退休以后还学这学那呢，你才多大呀，你有艺术天赋，用点心研究准能成。”“我一点美术基础也没有，哪有什么审美细胞。”“美术的一些基本知识我可以教给你，没有什么难的。”春山的热心劲上来了，红叶的心被说动了，一个念头刚起就想象着自己当老板的风采来。她是个爱幻想的女人，很多次她都想象着自己是个事业成功的女人，在幻想中麻痹生活上的压力和痛苦，她多次想象着自己一下子挣了笔大钱，或突然中彩，成了富婆，很威风，有好几个追求者，她和虎子住在宽敞华丽的楼房里，还送虎子到全市最好的小学去读书……幻想中的陶醉很快就被现实生活中的失意刺醒了，一个连儿子都养不起的女人，一个已近中年还没有一块蜗居之地的女人，一个一天不工作就没有生活来源的女人，一个日渐憔悴却没人怜爱的女人，怎么能突然挣到大钱呢？她的幻想也折了翅膀，那唯一令自己陶醉片刻的时光也一点点地消失了。春山的话又让她产生了幻想，“可是，就是学会了也得自己创业，何况本钱也太大。”红叶又有些顾虑，“干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要不你买个织毛衣的机器，再配上一点手工装饰，我看一定行。”春山又想了一招，红叶真佩服春山的头脑，坐在家里不出门就能这么灵活。“这招还真行，可是要创业总不能呆在家里吧，我现在是一点本钱也没有，兑个床子总怕赔，一直给人家打工挣点辛苦钱，现在连这钱也不好挣了。”红叶又有顾虑了。春山不说话了，他着急也没用，有些人穷是思想上的穷，事情还没开头就已经用顾虑把后路堵死了。

　　红叶终于被说活了心，这天她又来找春山，“刘老师，您能帮我设计几套毛衣的图案不？我凑了五千多元买了一台织毛衣机，想打几个样子。”红叶诚恳地说。“终于下决心了，赔了怎么办？”春山开玩笑地说，“我也是被逼出来的，离开我没几天虎子就瘦得不成样子，我心里这个难受呀。我必须多挣点钱，挣完钱后把虎子接回来，别让他跟着他爹受罪了。”红叶说完这话眼睛有点红，春山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道：“我也没有经验，你找几本时尚杂志我帮你参谋参谋还行，让我来设计也许还不如你呢，女同志天生对时装敏感。”红叶把准备好的几个样图拿了出来，两人合计了好半天。

　　“妈，你怎么又包饺子了，你身体不好做饭费这么大工夫干啥？”春山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道。饺子是肉三鲜的，很香，但春山还是皱着眉责怪妈。“好吃吧，妈可没这手艺，是红叶送来的，她这两天总到咱家来是不是对你有点好感了？”刘婶满怀希望地说。“妈，你别瞎猜，人家是干正经事。”春山替红叶打抱不平，刘婶的希望破灭了，又说起找对象这个老话题：“谈对象就不是正经事了，你都多大了还不替自己考虑考虑。不过话说回来，红叶干家务活还真是样样行，这样的女人怎么离婚了？啥时等你结婚了找个会照顾你的媳妇我也就放心了，要是能找个红叶这样能干的媳妇，就是人丑点，有点残疾带个孩子的也没关系，心别太高了，画画是画画，可过日子还得过日子，别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刘婶还在絮叨着，春山一听找媳妇的事就烦：“妈，你就爱替我操心，我是矿上的工伤，有工资还有护理工怕什么。你总嫌护理工做的不好，啥事都自己来，让护理工成天闲着没事，你不累怎么的？别总跟我提找媳妇的事！”春山赌气饺子也不吃了，刘婶看儿子真生气了，也不敢说话了。瘫痪以后成家的有好几个，春山长得好，又有一技之长，这两年还成画家了，可就是找不着媳妇，这事成了刘婶的心病了。有两个刘婶都相中了，可春山就是没感觉，一个残疾人成了画家又能怎么样，眼看着春山一头扎进画里不出来，介绍了几个女人没有一个成的，刘婶是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看到红叶，刘婶心又活了，心想红叶要是同意了春山就是不同意也得同意。

　　 “你看你弟弟一家人过得多好，你弟弟结婚以后事业越来越好，结婚根本不能影响你画画，你看这两年我成天替你操心。”刘婶没事就唠叨，春山就是不入心也得入耳。“找个像红叶这样的媳妇”这句话还确实让春山入心了，他喜欢贤惠能干的女人，因为妈就很能干，红叶干起活来干净利索，确实像妈，何况人长得也不难看，就是缺乏滋养，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大点。可是人家好胳膊好腿的能看上自己吗？爱幻想的女人心都长了对翅膀，一般人够不到。春山胡乱地想着，娘俩意见平时总存在分歧，这次他跟妈还真想到了一块去了。

　　“刘婶，看我给你织的毛衣怎么样？”红叶拿着件咖啡色的粗线毛衣笑着说。“这不是年轻人穿的吗，我这么大了还穿这么时尚的衣服？”刘婶喜爱地摸着毛衣说道。“别看样新，颜色老，你穿一定能年轻好几岁，这个款式现在卖得可火了。”红叶很兴奋的说。“赚到钱了吗？红叶手就是巧，干啥啥行！”刘婶赞叹道，“还不全亏了春山，这个大画家给设计的图案哪一个都不错，喜欢的人可多了。”红叶欣喜地说。刘婶听后更是美滋滋的，趁机又说：“春山别看腿动不了，手可灵了，一张画有时能卖到上千元，这些年也攒了点钱，可就是心太高了，总找不到合适的媳妇。”“画家的心当然得高点，春山那么好的人一定能找个好媳妇，刘婶你就别为春山操心了。”红叶温和地劝道，表情却有些不自然。“像这样的毛衣一般一件能挣多少钱？”刘婶问道。“一件能挣二十元左右，人家订多少我织多少，现在销路还不算太好，将来卖开了，一定能赚钱。”红叶自信地说。“慢慢来，干出头绪来就好了，我得给你个成本费。”说完刘婶拿出一百元钱硬塞给红叶，红叶一边推脱着一边说道：“刘婶看你怎么这么见外，要谈钱我还得给春山设计费呢。”“你刚创业，孩子又小，正用钱的时候，怎么能让你破费呢。”刘婶一谈到虎子，红叶又感到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往外倒，本来走到门口了，又说了半个多小时，说得刘婶擦了好几回眼睛。

　　这天刘婶刚一出门红叶就来了，春山一个人正在画画，过了好半天才看见红叶已经悄悄站在身旁了，他忙招呼道：“啥时来的？生意怎么样？还好做吧，有什么事吗？”一听问到了点子上，红叶低着头说：“生意还行。”见春山始终没停下画笔，她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过了一会儿，春山一抬头见红叶还站着没动，他忙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咱帮不上大忙帮个小忙。”红叶这才吱吱唔唔地说：“虎子得了肾炎，他爹不好好给他治病，我把虎子给接了过来，大夫说得住院，要先交一千元押金。我哥也是大集体下岗的，嫂子也没钱借我，我买机器的钱还是借的呢，也确实不好张这口，可实在没办法，打算向你借点钱。”红叶说完脸色又羞又窘，春山忙说：“谁家还没个难事急事的，给孩子治病是大事。”说完从褥子下面拿出两千元说：“多拿一千吧，治病还得用钱，不着急还，不够再来拿。我有工资跟着，不缺钱用。”红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接过钱，深情地看了一眼春山，千恩万谢地走出了屋。

　　她感到春山是那么大义、厚道、温和，具备所有男人的好脾气，英俊的脸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虽然腿不能动了，可真是个好男人，比起虎子他爹来不知要强出多少，当初自己怎么跟了这么个不负责的男人，让自己和孩子苦一辈子。如果自己当初不早恋，说不定也上了大学，也能有个好工作了，今天走到这一步都怨自己啊！红叶一反醒自己的历史总后悔，越后悔越爱回忆，这一点跟春山同病相怜。看着虎子打点滴，药水一滴滴流进虎子细小的血管里，不知怎的她又想起当年早恋的事来了。那时自己刚上初三，如春日阳光下的一朵花，虎子他爹初中没念完就在社会上混了，他把所有的聪明劲都用到追自己上来。当时真是中邪了，竟能鬼迷心窍瞒过老师的监视，骗过爹妈的责问，带着一种新奇和逆反的心理把注意力从课本上转移到这个小混混身上来。别的同学在拼命学习，而红叶骗过爹妈和他一起逛市场、看电影、吃各种风味小吃，还觉得自己很聪明。一想到这些，红叶心里一阵子刺痛。一份努力一份收获，她中考成绩让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很惊讶，她妈更是难过了好几天，而她自己却不十分在意，说什么也不打算复读了，继续过着悠哉游哉的日子，死心塌地跟着这个小混混闯荡江湖。在她的大部分同学读高中的时候，她却能为穿上一两件新奇的衣服、看场刺激的电影而感到自己的选择是多么前卫，她早早便结婚了。在她的同学大学毕业后纷纷谈恋爱结婚的时候，她已感觉到了自己的婚姻日益冷淡和重重危机，早熟的果子是心头的一滴血，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让她心痛不已。生下虎子本是为了挽救这不幸的婚姻，可好景不长，痛苦依旧，虽然虎子给了她很多安慰和希望，但因缺乏男人的坚强臂膀，日子过得异常艰辛。看着躺在病床上瘦小的虎子，她感到自己的心一阵巨痛，全身疲惫酸疼，真想也躺在病床上休息。她累了，为生意奔波了这些天，为虎子的病着急上火了这些天，确实有些挺不住了。她真想把所有的事都抛下不管，当一回病人，不需要别人来探望，只想享受病中安静的时光，别让这些烦心事来打扰自己，太累了！红叶奢侈地想着能够在一个封闭的医院里悠闲地住上一阵子。

　　随着红叶频繁地来春山家，一些好事的人便纷纷议论红叶看上春山了，有人说春山的命好，还有人替春山担心，那样的女人春山能养住吗？也有人说红叶这回终于找个好人家了，嫁给春山肯定享福。红叶不管这些议论，该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而且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丰盈起来，穿得也越来越时尚了，少女时代的影子又找回来了，现在看起来比五年前还年轻。刘婶更是喜在心头，春山的精神头也越来越好，看着红叶和春山愉快地说着悄悄话，她心里这块石头也落地了，她把替春山攒了多年的储蓄存单找出来，看了又看，矿山的工资一个劲儿地涨，春山这几年画画也挣了些钱，足够买间好楼房了，她美滋滋地盘算着春山以后的生活。

　　由于毛衣设计得典雅时尚，红叶的生意渐渐做得大起来，她在商场兑了个床子，雇个服务员替她卖货，她自己织。因为生意忙，她去春山家渐渐少了，可常把虎子打发来跟春山学画画。小家伙喜欢这个温和的老师，因为刘老师不只教他画画，还给他讲一些画家怎样刻苦成才的故事，春山把朗老师对他的爱回报到这个小男孩身上了。听故事对这个缺少父爱的孩子来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刘婶更是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让虎子的小手和小嘴都不闲着，虎子在这里感到比在哪都幸福。

　　红叶的能干和对儿子的爱护让春山感到她是一个像自己母亲的人，真正的贤妻良母，那折磨人的情丝也一点点地被引了出来。儿子竟能让一个懦弱的母亲干起事业来，母亲要保护自己弱小的孩子，需要在丰满的羽翼冲向生活的蓝天。母爱让红叶不断磨砺着翅膀，她不想飞多高，只想为儿子遮风挡雨。春山很佩服红叶，他常常盘算着红叶什么时候能来，那暂短的时光让春山感到十分愉快，生活的色彩在两人谈话中变得瑰丽缤纷。以前他的日子一直是白描，现在却绚丽得让人眼晕。他们甚至谈到买房子的事，讨论着屋中怎样装修设计，买什么样的家具合适，这些话题令两颗都受过伤的心灵感到十分宽慰幸福，这迟来的爱让春山觉得命运之神格外眷顾自己。刘婶也常常想着幸福的晚年生活，两个儿子都有美满的家，自己到谁家住都行，不过还是跟着春山过好，能帮他干点活，料理料理家，这主意刘婶早就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