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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魂曲·十七》

王庆云

十七

        夔雪梅被提升为副股长之后，听到别人议论纷纷，她就格外小心，遇事都让着别人，大有蔺相如让着廉颇的风度。她想：这小小的副股长算什么呢？以前的县长才是七品芝麻官，现在的科长、局长、行长顶多算八品菜籽官，股长顶多算九品官。九品什么官呢？九品鸡毛官还是九品蒜皮官呢？鸡毛、蒜皮都不行。芝麻、菜籽虽然小，里面都有油，鸡毛、蒜皮哪有油呢？这不能跟九品官结合起来。这九品官管多少事呢？以前的宰相日理万机，现在的省长顶多日理千机，县长顶多日理百机，科长、局长、行长顶多日理十机，股长顶多日理一机。这日理一机的九品官有什么做头呢？没有做头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忌妒呢？

        她实在想不通，便又回过头来想：够上七品的才算是官，七品以下的算不上官，因此七品官是最小的官。但是七品芝麻官不是形容官小，也不是形容有油，而是取“芝麻开花——节节高”之意的一句吉利话。这跟“老太婆倒尿壶——秃秃秃……”或者是“茅匠吃晚饭——向下爬”的意思相反。这是做官人的心理，因为官不怕小，也不在乎有油，而是要图个“升”字。只要升到蔺相如那样的地位，就是天天让着别人也心甘情愿，至少能博得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看来宰相肚里的油不多，水还不少。

        夔雪梅第一次名正言顺的参加银行的政务活动便是出席银行的防汛工作紧急动员大会的预备会，也就是六月十五日那天下午的行务会。她们的任职文件下发后，她知道以后参加会议的机会很多，就专门拿了一本工作手册用于记录会议内容，封面写着“会议记录”四个字，下面一行是“1991、5、31”日期。也许是由于乌丹行长住院的原因，竟长达半个月没有召开会议。打开那本工作手册，第一行字迹便是1991、6、15，下面有这样的记录：目前降雨量已达1040毫米，水位已达9米，已超过警界线，水势还在上涨，近几日都有大暴雨。县城四周的防洪大堤4000多米，险像环生。第一期加高加固的任务分给本行50米，限三日内完成。业务帐册、印章要集中保管，随时准备转移，值班人员24小时不能脱岗，电话专人记录。

        这是乌丹行长根据防汛指挥部的命令作出的指示。以往县里通知开会，经常被大家降低档次，通知局长参加的会议，有时只去一名副局长，有时只去一名股长；通知派一名负责同志参加的会议，有时只去一名股长，有时只去一名办事员。县长对这种情况很恼火，但也不便每次都发火，有失当官的身份。这次他以抗旱防汛指挥部总指挥的名义发布命令，命令各乡、镇、科局和直属单位的第一把手出席防汛工作紧急动员大会，以此来警告警告那些经常逃避会议的老油条。乌丹行长不敢怠慢，他再也不说跌打损伤要歇一百二十天，歇过九十五天也就差不多了。他知道防汛工作是半军事化行动，谁碰上去谁要倒霉的，他就拄着拐棍参加县里的动员大会，下午就回到行里召集股长开预备会，当晚就召集全行职工开动员大会，第二天就组织五十多个职工上堤挑土方。

        乌丹行长拄着拐棍到防洪大堤工地上看看，慰问慰问大家就回去了。夔雪梅是新提升的副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就自觉地带头到护城大堤上挑土方。谁知水能克火，她挑了半天，累得浑身出汗，四肢无力，满脸通红，直喘粗气。她回想起十五年前她二十岁刚下放到边庄公社的时候，在河堤上挑土方，手上磨出水泡，肩上磨破了皮，血都染到衬衫上，她都不在乎，一连挑了二十多天，大家一致评选她当劳动模范。从那以后，体力活干得少了，生活条件也比以前好多了，自己的体质却远远不如以前，体力活几乎不能干了。自己从苦日子中奋斗了十几年，才过上好日子，走完这个过程真不容易，如果再回过头来过苦日子，恐怕就无法过下去了。真是由艰苦到安乐难，由安乐到艰苦更难！

        她有些口干舌苦，不想跟大家一起到饭店吃饭，想回家睡一觉。她跟归副行长打声招呼，就回去了。在路上她遇到一阵大雨，撑开尼龙伞也无济于事，一阵风来，把她的伞刮得翻上去了，像一朵喇叭花。她连忙把伞掉转方向，迎风一晃，又刮翻过来了。这时她的衣服全都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更加突出人体的线条。她看看现代舞之母邓肯曾经自我赞美过“这——就是美”的那个部位，就有些不好意思，见有人走来，就用伞遮掩着上半身。

        回到家里，她就发起高烧来，吃几片退热药也不见效果。第二天，她就住进医院。过了两天，天气晴了，人们的心情稍微轻松一些。雪梅的体温仍然降不下来，天天都要吊水、打针、吃药。刘菲菲、丁小铆、秋霞、毕丹秋、和立青、吉涛都来看望她，陪她谈谈，宽宽她的心。又过几天，她的体温才正常。这时又下起大雨，闷雷在天际翻滚，雷声低沉得可怕，一点清脆的声音都没有。天上并没有多少乌云，雨就一阵接一阵下了起来，雪梅有些担心，她二姨娘说不要紧，生病的人不要多烦神。

        正说着，白达和一手提着雨披，一手提着礼物进来了。夔雪梅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院的？”白达和笑道：“姐姐住院，弟弟应该来看看。”雪梅见她二姨娘有些惊讶，笑道：“我读书比他高一年级，他喊我学姐。”她二姨娘道：“你们太像姐弟俩了。”雪梅见白达和到洗手间洗手去了，便低声对她二姨娘说道：“他想找我借两万块钱贷款买房子，故意跟我套近乎。”说着白达和又进来了，雪梅又递烟，又泡茶。白达和跟她们谈了一会家常，就告辞了。雪梅叫他把礼物带走，白达和不肯。雪梅执意要他带走，白达和道：“我是真心诚意地来看看姐姐，不会找你借一分钱贷款的，以后你会知道的。”说着就提起雨披走了。

        当天晚上，白达和来到夔雪梅二姨娘家里，把他父亲临终前的遗嘱告诉她，请她从中周旋，成全他们姐弟相认，以慰父亲在天之灵。雪梅二姨娘听了，十分惊疑，她考虑了一会，答应跟雪梅谈谈，看看雪梅有什么想法。第二天，她跟雪梅说了，雪梅非常生气，说是不可能的，别听他胡说。还说不再见他，要把他带来的礼物摔出去。她二姨娘再三劝解，她才消了气。她叫二姨娘千万别对她妈妈说出这件事，要是把这些闲话传出去，她就不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如果白达和在外面乱说，她就要到法院告他。她翻来覆去想了好久好久，心意又软下来，她哭了。雪梅二姨娘把情况转告白达和，白达和听了只好暂时作罢。

        杨文璋见夔雪梅身体好些了，才把汛情告诉她。虽然天气晴过几天，水位不但没有下降，而且还在上升。现在大雨一下，水位猛涨，公路桥梁被毁，车辆不通；河道险段太多，船舶停开。城里人心慌慌，许多人家的细软、衣物、电视机、电冰箱和一些贵重物品已经转移出去。舟桥部队已经进驻，防汛指挥部大楼被部队接管，直升飞机在楼顶上试飞试降，随时准备空运秘密集中到那幢大楼里的机要文件、重要档案、枪枝弹药和汉墓出土文物。疏散人口的通道有部队巡逻，不准存放任何杂物。医院在动员病号出院。

        夔雪梅听了，暗暗吃惊，立即就要去办理出院手续，文璋劝她再住几天，她却不肯。过了五六天，天气晴了。又过五六天，水位开始缓慢地下降了。又过五六天，部队撤走了。城里的人庆幸一场大灾难终于避免了，乡下的人却望着被水淹毁的庄稼发愁。

        大水灾之后，上面拨下许多球灾款，用于水毁家庭建造简易居所和生活救济、修复公共福利设施、抚恤在抗洪救灾中伤亡人员。银行没有水毁家庭和水毁公共设施，也没有人员伤亡。归副行长和夏副行长鼓动一些人建议把这笔钱分掉，就出差去了。一提到分钱，大家就像相声演员说的那样，争先恐后的欢迎“贝（币）多芬（分）”。乌丹行长无奈，就召开行务会研究，马副行长认为这笔钱不能分，最好用来盖几间房屋，开个食堂。虽说是修建公共福利设施，而不是修复公共福利设施，但也离题不远。这样做一来单身职工就餐方便，二来银行每年开支十大几万元招待费的大业务就能给内部食堂去做，肥水不流外人家。

         接待部主任来得好坚决反对，说道：“你们行长出去，人家都把你们向最气派的大饭店里带。客人到我们这里来，就把人家向最寒酸的小食堂里带，这样处人处事不光会丢我们银行的面子，给人家看不起，还会影响以后的业务发展，杨辣子①楷屁股——一回头，将来谁还跟你打交道呢？小环境要适应大手气候，免得以后出去办事难办。再说，我们也不能看人家吃豆腐牙快，只看到强盗吃食，看不到强盗受罪。你们可以出去走访走访，调查调查，看看那家机关的小食堂不是赔钱货，亏了本还要面子，暗中补贴。就连私人开的饭店，也有亏损严重，关门大吉的。现在最红火的赛隆、金都、美食家这几家饭店，人家的老板都能吃苦，卫岚、程苏菲你们都熟悉，你们能跟她们一样吃苦吗？就拿程苏菲来说，别看她称称不到九十斤，打扮得花枝招展，干起活来跟旋风一样，每天十至二十桌客人，应付自如，落落大方。陪酒、陪唱、陪舞，晚上累到十一二点钟，早上天一亮又带着菜买上街买菜，讨价还价都说得人家心里热乎乎的。中午还不休息，有时稍有一点空闲，就躺在沙发上打一会呼噜又起来忙了。外边已经竞争了，我们银行还自我感觉良好，开汽车的就像开航天飞机的，看大门的就像守卫中南海的，派头不得了。像这样的状况，就是把食堂开起来，我看要不了一年半载，准会关门大吉。”

       马副行长被他抢白一顿，也就不再开口。参加行务会的那些股长、主任，平时对来得好意见最多，说他常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饭店大吃大喝；他的亲戚朋友都能以他的名义在饭店请客，把帐记在银行头上；他见哪个饭店的女老板对他最殷勤，他就把客人向那个饭店里带；他与美食家饭店的服务小姐冯萍过从甚密，他的妻子杨芳说三道四，使人家恋爱五年之久的情侣分手；他目无领导，对乌丹行长有时唯命是从，有时议论纷纷，而对几位副行长阳奉阴违，口是心非，从来不把大多数股长、主任放在眼里。

        想不到大家平时对来得好意见虽多，这次在“贝（币）多芬（分）”先生的斡旋下，终于化干戈为玉帛，言归于好，一致赞成来得好的意见，认为不能砌房子开食堂，建议把这笔救灾款分掉。夔雪梅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笑在脸上，疼在心里。她掂量出这笔钱分不得，只因为自己是新提升的副股长，职务低，资历浅，说话分量轻，即使是她提出反对意见，也要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而被否决，所以她什么也不说，跟着大船过江。乌丹行长见众口一词，也就同意把救灾款分掉。在分钱时，他们四个行长还每人多分1000元。

        时隔不久，成璋行长亲自来了，他叫乌丹行长通知下午提前关门，下班后连班召开职工大会传达文件。乌丹行长不知什么急事，也不便多问，就叫吉涛电话通知去了。人员刚刚到齐，乌丹行长正要讲话，成璋行长说道：“今天会议请菊科长主持。”乌丹行长知道她是成璋行长刚提拔的一位精明能干的最年轻的女科长，是不是成璋行长要让她下来挂职锻炼，重点培养？她如果下来挂职，行长身边的事谁能干得得心应手呢？成璋行长未必舍得让她下来挂职。就是下来挂职，也不需要由她主持会议。

        乌丹行长预感到大事不好，他看看三位副行长，他们好像也都莫明其妙。只听菊科长说道：“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先向诸位介绍一下，我叫菊秋频，秘书科副科长。下面请成行长传达文件。”说着从包里拿出文件，递给成璋行长，成璋行长念道：

             菊花行署中心支行文件

              银人字（91）0119号

关于菊秋频、乌丹两同志任免的决定

为了加强基层行的领导工作，经中心支行研究决定，并报省分行批准：

一、任命菊秋频同志为天元支行代行长。

二、免去乌丹同志天元支行行长职务（保留科级待遇）。

                           菊花行署中心支行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日

        这时会场鸦雀无声，针落下来都能听清。吉涛坐在后边咳嗽一声，咳出个屁来，旁边有人笑他，他毫不在乎，说道：“人老力气衰，撒尿尿不开。见风淌眼泪，一咳屁就来”。毕丹秋说道：“你才猫大个年纪狗大个寿，又称起老来，真比你当众放屁更加恬不知耻。”说得大家笑了起来。菊代行长厉声说道：“后边的同志请注意，请不要交头结耳，请不要大声喧哗。下面请成行长继续传达文件。”

        成璋行长说道：“现在传达国家抗旱防汛指挥部救灾办公室命令。这个命令是在一封人民来信的右上角上签署后电传给总行的，人民来信用的是天元支行的双格稿纸，落款是天元银行职工。救办的命令只有‘令立即查处’五个字和一个惊叹号。查处什么呢？请听人民来信的部分内容就知道了：‘……本行在未遭受水灾损失的情况下，私分国家救灾款，而且行长每人多分1000元，真是发国难财，分昧心钱！跟人家踊跃向重灾区捐钱捐物的高尚风格相比，真是无地自容……’说得够尖锐了吧？下面就不必再读了。总行收到电传后，大概认为不光彩，不好意思签署意见，就在‘令立即查处’的惊叹号下面又加上三个惊叹号，电传给省分行。另外向各分行下发通知，严格控制救灾款使用范围。分行收到电传后，又在总行的三个惊叹号下面加上五个惊叹号，电传给我们。这九个惊叹号够触目惊心的了，所以我们采取果断措施，仍然是从爱护干部的目的出发的。如果不积极主动，等到检察院来办案，那就为时太晚了。中心支行还研究决定：四位行长多分的四千块钱全部退出。为了稳定大局，安定人心，错发给全行职工的救灾款就不收回了，但要引以为戒，教训是深刻的。”

        吉涛对毕丹秋说道：“大概是你干的好事。”毕丹秋骂道：“你又在放屁了。”夔雪梅捂着嘴在笑，吉涛问道：“你笑什么？”雪梅道：“我笑你不讨骂长不大。”

        散会以后，成璋行长和菊代行长到乌丹家里吃晚饭。成璋行长劝乌丹要想得开些，并再三说明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他。菊代行长说道：“成行长这样‘挥泪斩马谡’是不得已的事，虽然是从宽处理，他心里仍然很难受。”乌丹心想，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表面上并无怨言，也无谢意。他们正谈着，乌丹妻子董艳芳也知道了这件事，她眼泪汪汪的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鱿鱼放在桌上就走了，成璋行长见了，心里又难过起来，不忍下箸，酒也不喝了。

        乌老太知道此事倒还坦然，她料到这二寸半的纸条子迟早是会来的。菊秋频代理了几个月的行长，没有查清是谁鼓动私分救灾款的，也没查清是谁写的人民来信。在她的建议下，提升马家彬副行长为行长，归来玺继续担任副行长，另外提升一位副行长，夏侯田副行长调走。她自己也回到成璋行长身边任秘书科科长。

        乌丹在家里充分享受他保留下来的科级待遇，打打牌，钓钓鱼，聊聊天，吹吹牛，看看病，住住院。医院里有参、茸、银、燕，也有百货家电，难怪他每个月报销的医药费要比他的工资多得多，——过去有此老干部们让他头疼的事，——现在他也要让年轻的干部们去头疼。——这就叫做茅草盖屋——一反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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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杨辣子：《江淮方言土语选笺》释：“杨辣子是刺毛虫，皮肤接触到立即红肿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