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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清清
宏枭竖竖夹袄衣领,又将脖子往里缩了缩向郑老五家走去,熹微的晨光射在身上理应是暖暖的,无奈塞北的风是那般刁钻,生生扒着大襟扣与扣之间缝隙钻到膛子里刺骨的冷,半碗带着冰碴凉粥和着这风一起揉着胆寒的心令他本能的打了个冷颤,嘟囔一句“什么他妈的七九河开,应是冻死活该,鬼造的天儿......”
“哟,他二叔,这还没出正月呢,一早哪儿转去啊?”邻里家二嫂子从厕所冒出头,一边走出来一边系着红裤腰带奚落。
“呃,是二嫂子,我去郑...”话到嘴边想起家里叮嘱“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干啥去!”又咽回去,“啊,我去郑儿岭转转,嘿嘿”,原本黑红的脸伴着干瘪的笑更加僵硬。
“扯XXX,大冷天你去那儿捡狼粪啊,骗谁呢?你就说给老郑家祖宗磕头去得了,嘎嘎.....”伴着刺耳的笑声一遛烟径直回屋了。
宏枭不自觉的又打了个冷颤,摸一把半张嘴上翘的若有若无的八字胡,心想“这一大早真晦气!”索性吱呀一声拉开木门又折回去。
“你这么回来啦?”媳妇扒着灰的手停了下来。
“出师不利啊......”
“拽什么拽?快说!”媳妇厉声道。
宏枭边用夹袄角擦着眼镜的哈气一边像是自言自语的继续说“刚出门,结果就碰见二嫂子从厕所出来,一边系着裤带......”
“你跟个娘们似的说那些干啥,麻溜的!”
“你看你,这得从头说啊,要不怎么捋呢?”
“你......”媳妇蹲在灶坑前,扭着脸忍着听,没办法,已经习惯眼前这个书呆子说话方式。
“她问我要干什么去?我想起你的叮嘱没敢说去郑老五家啊,我就说去郑儿岭,结果她说我去捡狼粪,我一听这晦气啊,所以就琢磨还是别去了,今儿......”
“你这废物,你就不会说这年头儿上哪儿找狼啊,净剩下白眼狼啦,不养爹娘的玩儿意。你说我怎么就嫁给你了...”媳妇嗖的站起身叉着腰直指东院破口大骂!
宏枭差点跪下“你说你咋一听她就跟吃呛药似的?这不找打仗吗?这,快别说了,不要出口伤人啊!言过必失,失则不利,我这就再去不成吗?我!”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说着媳妇又给宏枭正正补了又补的棉袄大襟,嘴上说着“快点去吧,让别人抢了先咱今年就指望不上那块地了,尤其那白眼狼知道就坏了......”顺手将他推了出去。
二度推开木头门一抬头,宏枭的心差点蹦出来,二嫂子正在关自家铁大门的小脚门。
“哟,他二叔这么快就回来啦,捡到狼粪没?”
“呃...是二嫂子啊...没捡...哪有那么快,忘带火柴回家取洋火去了,你这是上...哪儿?”
“哈,这不快出正月了嘛,我寻思着也该请请客啦,上郑老五家,要不让别人占了先可怎么办,他二叔你说是不?”
“呃...那...那是...”宏枭有点手足无措。
“你不是上郑儿岭嘛,走,咱俩一道儿,走啊!!!”
“不,不,不,不顺道......”
“哟,都往东走,咋还他奶奶的不顺道呢?咋?还怕我变成狼吃你不成?还是怕媳妇......”说着二嫂子呲着黑牙根嘎嘎笑起来。
“呃,那啥...”宏枭佯装一摸兜,“你看这记性,去拿火却把烟袋落家了,我得回去取...”说着抹身就往家里走。
“他二叔,别介啊,我这儿有洋烟儿,你看我给你,别走啊!!!”
“不,不,不习惯...”宏枭头也不回得往家里一路小跑,后脑海再度传来如乌鸦般刺耳的“嘎嘎”声...
“我说你咋又回来啦,跟个没魂似的?”
“出,出,出事儿了...”
“咋地啦?快说,你倒是麻溜地啊,你个废物!”说着媳妇狠狠的拧一把宏枭。
“这回我刚出去,又碰见二嫂子......”
“那臭老娘们是鬼啊,咋还阴魂不散呢!”
“不是,她说,她说...”
“你快点儿说,急死个人!”
“她说她去请郑老五......”还没等宏枭说完,媳妇一个腚蹲坐在地上。再看她脸如门外的泥加雪,白里泛着黑,眼框里的泪如屋檐下冰溜子初化,摇摇欲坠。
“媳妇,媳妇......”
“这日子没法过了,这个臭养汉的老娘们,欺负人还怎么欺负啊,那块地儿房照没指望了!”
“媳妇,媳妇......”宏枭摇着她的胳膊。“这不还得依法办事儿嘛,要不有法可依不就荒诞了?”
“书上还写着自有颜如玉呢,你和书过去吧,你个废物,指望你我们娘俩不得饿死啊,西北风塞肚皮--放的都是屁,滚!”一边说一边解着围裙。
“你要干嘛啊?”
“我还能干啥?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上辈子,怎么就嫁给你?滚一边儿去,我去郑老五家!”说着一甩宏枭胳膊,小跑似往门外冲出去。
“还是我去吧,媳妇!”
“做饭去!”伴着木门咣当声音宏枭往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手扶土坯墙坐到炕沿边上,默默的掏出“大老杆”缓缓点燃......
女儿把头露出被窝“爸,你上外头抽去,太呛人!”
“还不起来,太阳都照屁股了!”
“不嘛,我再睡会儿,一早上你俩就吵吵,烦死了!”
伸手在姑娘褥子底下摸摸,炕冰凉,“唉!”一声,回到外屋地将灶下灰扒尽,塞上玉米杆兀自烧起火来。
在酸菜缸中捞起棵酸菜,揭开二缸木盖拿出块冻肉,和两碗玉米面,铰了自家做的粉条,一锅就全出,城里东北家常菜猪肉酸菜炖粉条糊玉米面饼子,其实在这个偏僻农村他们都吃腻歪,没办法,这就是生活,老百姓就得这样生生的活着。
家里饭菜妥当媳妇还没回来......
姑娘爬起来把被褥叠好洗漱收拾完毕一边和父亲拉呱儿。
“请什么客啊,咱家也没什么可招待人的,弄个七大姑八大姨的那些在屯里有头有脸的人来干啥,他们吃一顿饭家里就能富?”
“你还小,不懂这些啊,这些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热闹一下,请请客图个来年吉利,再说也不显得有人气家里混和混和嘛!”
“拉倒吧,就门前那块地儿房照给闹的,再说弄那有啥用?你和我妈还想招上门女婿啊!”
“谁不说是呢?你将来要是念书走出去,你妈我俩还要那房照干嘛!不过你妈的意思是弄下来即使不盖房不还可以在那儿种地嘛,老百姓地儿多一分都是钱啊,要不拿什么供你上学?”
“就那郑老五,吃着盆里望着锅里呢,人家我二娘给送点礼还有咱家的份儿?不信爸你看着,郑老五即使答应我妈上咱家来,到时也不会来的,人家还得去我二娘家!”
“你这孩子别瞎说,你妈听着不揍你!”
“还捧我呢,不得和我二娘在郑老五家打起来啊!”
“哎呀,我把这事儿忘了!”说着慌慌张张的就往外走,“你看着点儿灶坑里的火啊,别烧荒啰...”
四间框架平、洁白的瓷砖在阳光的折射下格外刺眼,两扇铁大门向外敞着,作为村主任,郑老五家从房到院套都显得极其般配。宏枭昔日听说过郑老五家那条从县城里四哥那儿弄来的狼青习惯,只要手里有个袋哪怕是一包土,它都不会咬你,连“汪!”一声儿都不会,如果你空着两手来,即使和你再熟也会扑过来,究竟为啥,村人虽说但个个心里透明白,所以宏枭真就用黑塑料袋弄一捧土装在里头。
胆虚的宏枭在狼青摇尾欢迎中哆嗦走进心目中官堂圣殿,迎出来的丁蓉满脸陪笑的屋里让“你看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说着伸手来接。宏枭脸微红“五嫂子,这就是土,我不是怕你家的狼青嘛...”还没等他说完,丁蓉的褶皱已然扶平,比拿热水装在铁茶缸里熨得还周正,媳妇狠狠瞪他一眼!
“哟,他二叔不愧读过书啊,这脑袋里道道可真多!”二嫂子绝不给对手半点空隙,这时郑老先生拿着驴套进来。七十六岁的老爷子精神矍铄得很,略带罗锅的背拔起来说道“这大早上就听你们妯娌唧唧歪歪,不就是吃个饭嘛早一天晚一天能恁地?再说,老五现在去村里商量党委会领导班子选举换届的事儿去了,人不回来你们能定下来个腿儿?”
“老叔说的是!还是您老明理啊,那我先走,丁蓉啊,有空坐去,我先走,家里饭还在锅里头呢,我晚上再来......”话还在耳边,二嫂子已经一骑绝尘了!
“老爷子,您这身子骨还那么硬朗,我们也走吧!”宏枭略带羞涩的说!
“走什么走,咱爷俩喝点儿,小蓉啊你去弄个菜,二(宏枭)好不容易来一趟!”
“唉,爸,知道了......”丁蓉一边在屋里收拾着麻将机,一边应承着,但就是没往外屋地里迈一步。
“老大爷,不麻烦了,家里的灶坑直冒烟,我们回去收拾一下,要不请客的时候多呛人,是吧宏枭?”媳妇打着下阶梯。
“可不是,可不是,老爷子,我们也走啦,回头咱爷俩再拉拉?”
“唉,好吧,这年月啊,这年月......”郑老先生晃晃脑袋,回小屋鼓捣他那套驴把式去了。
“五嫂子,我们走了!”宏枭讪讪的冲丁蓉点头儿!没听到应一声,媳妇扯着他的衣襟“快走吧,别丢人显眼了!”
两口子灰溜溜的往回走,媳妇就埋怨着“你来干啥,丢人不?还拿个装土的塑料袋!”
“我这不怕狗嘛!”
“看你那儿熊样儿!”
“二叔二婶儿早!”高涵骑着自行车从二嫂子家拐出来好悬没撞上宏枭媳妇。
“这孩子没个稳当劲儿!你这是干嘛去啊!”宏枭问到。
“我妈说明天请客,让我去借桌子和送信儿去,二叔,我妈还说让我去叫你呢,赶巧遇上我就不单请,你明天一定要来啊,要不我妈该骂我废物!”说着一溜烟往东飞驰。
再看媳妇,脸儿都灰了......
姑娘已经放好桌子,碗菜也都揣齐,宏枭脱了棉鞋盘腿就要坐。
“你还吃得下啊,嗯?还有心不,嗯?”媳妇又开口了。
“嗨,木已成舟......”
“还他妈的拽呢,成他妈的蛋,我这就找她个臭老娘们去!”
“妈!你找人家干嘛?”姑娘一把扯住媳妇。“人家请客你不让啊?人家张罗事儿是人家自己家的事儿和你有半毛钱关系?你这样去不是白受呛?再说,如果你真想要房前那块地,非得请客啊?”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吃你的饭去!”
“我是不懂,但你们那套太过时了,现在想办事儿谁还在乎吃你点儿拿点儿东西啊?我县里高中同学里们家长办什么事儿直接塞钱!”
“钱?”两口子同时惊讶的说。
“是啊,给钱,不给钱谁给你办事儿?老土!”
媳妇眼尤如灯塔的启明灯一闪,撇腿上坑“来,吃饭,吃饭!”
临近中午,东院二长柜在院子里搭起土灶,自家两个侄子和侄媳都在帮忙。
“我让你白费劲,呸!”媳妇站在屋檐下嗑着瓜籽。
宏枭拿着泛黄的红楼梦抬头望一眼女儿,她纤细的手在日记本上飞快跳跃,他那若有若无的八字胡微微上翘一下,又兀自低下头看书了。
“爸,我妈呢?”
“不在那儿嗑......咦,人呢?”
“爸!您真行,连自己媳妇都看不住!”
“这啥孩子,咋说话呢?”
“爸,说真格的,我妈正好没在家,你说她是不是更年期提前啊,咋老发火呢?”姑娘坐在宏枭身旁。
“别乱说,你妈听到不还得急?她不容易,操这些心,都是你爸不中用!”
“嗨,你咋老诽谤自己呢?你办事儿比我妈心细多了,要不是当年我爷我奶......”
“别说那些没用的!”宏枭严肃起来!
姑娘知道又触到老爸心窝子了。
宏枭合山书,安静的躺在炕头,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录取通知书,父母强制性的逼婚,那曾经跳出山洼洼的梦,就这么想着想着眼角挂上了泪珠,闭上了眼...
“爸,别睡了,快起来,出事儿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儿摇着她的腿。
“嗯?姑娘几点了?”宏枭舒服的伸个懒腰。
“还几点呢,出事儿啦!”
“啊?你妈上你二娘家闹去啦?你说你这孩子咋不拦着?你......”宏枭跟丢魂似的就踏鞋!
“唉呀爸,你咋和我妈一样?慌什么啊?不是我妈,是郑老五!”
“你这孩子不知道个大小,那是你叫的吗?叫五叔!”
“唉呀,爸,你还打岔,五叔出事儿啦!”
“那你倒是说啊!”
“唉呀,你和我走吧,边走边说!”
就这样被姑娘拽着,宏枭踏拉个鞋,神志还处在梦境中就往外走。
推开木大门,屡屡行行的人都在往东奔,尤如兵车行,宏枭就纳闷这咋啦?弄得他有点发懵,还是做梦?
这时姑娘低声说“爸,五叔死了!”
宏枭一立眼“胡说!和你妈学的啊?”
“爸,真的,你没看大伙都在往那儿赶吗?”
西院的大嫂子刚好走过来,“他二叔你也听说了!”
“啊!啊?”
“嗨,走吧!”
“嗯,姑娘,你别去,你去你大大家找你小姐去爸,别自己在家,听着没?”
“知道了,爸!”姑娘走了,宏枭这才和大嫂子一起往郑老五家赶!
本院大嫂子是屯里有名儿的快嘴。古往今来都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无所不知道,他们无所不能,他们能把听到的好事儿诽议成非;他们能把糗事儿传遍千里,嗯,大嫂子就是这么一类人,虽心不坏,但就是爱传闲话。
“五哥真的?”
“可不就是,你说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这回大嫂子出奇的掉下了眼泪。
“咋整的?”
“听说和邬殿双、何淑华、张炳臣他们几个去村里商量选举的事儿,说基本上能够让老五当上支书,具体的方法好像是出点儿钱拉拉选票!”
“出钱拉选票?”
“唉呀,就是一家给上个二十三十的,叫他们照顾一下别选高宝山选郑老五!”
“做了?”
“你家没收到?”
“啊......”
大嫂子知道这事儿漏嘴了一转话题又接到“然后他们四个开着邬副主任的车就去丰田乡里下馆子,从九点多喝到十一点说没过瘾,就又开车去哈尔套镇上吃烧烤,就那种半生不熟的......”
“然后呢?”
“你别打岔,喝到两点多开车就往回走,结果在太平梁大坡那儿由于邬副主任喝多出车祸了!”
“啊?人咋样?”
“还咋样?钻大客车底下去还能咋样?四个人全没了?”
“都死了?”
大嫂子开始抽泣,宏枭一抬头已经到郑老五家大门儿了。
“大嫂子,等我找塑料袋.....”
“还找啥,狗都栓起来了!”
宏枭和大嫂子走了进去。
时辰也就是下午四点多点儿,但冬季的天儿就是短,有点擦黑,也不知怎地还有点儿雾气糟糟的,让人心里有点发疹,撕心裂肺的哭声伴着黑压压的人群亦令人心里发堵,宏枭挤进郑老先生东屋,大儿子郑喜双陪着身旁还有自己老爹,郑老先生的亲表弟。
“老大爷......”
“二来啦!”
“嗯,爸!”
“我陪你老大爷,你去帮着忙活忙活吧!把你媳妇找来,帮小蓉打点一下,衣服什么的给准备准备!”
“嗯!”
宏枭到西屋本想去安慰一下五嫂子,坑上自己的媳妇和一些嫂子们正收拾被褥和寿服,农村的习俗还是老一套,装老衣服加被褥以及活时生活用品都得备齐。
出了后门,郑木匠带着几个人把原来给郑老先生准备的棺椁正抬出来收拾,宏枭一看还是插不上手,又绕回到院中,刚好和二长柜的打了个照面。
“二哥也来啦!”
“嗯,来啦!”
“二嫂子呢?”
“在家收拾呢!”
“明天还请......?”
“败家娘们,瞎他妈的张罗,还请啥,不都得来这儿!”
“唉!”
“门前那地?”
“你家种你家的,别听他个娘们家家的,我这儿还有个商店,多少富裕些,再说你家妮子念书正需要钱的时候,有个长短的兄弟你吱声儿!”
“二哥......”
“人呢,包不起有个长短,不就那么一辈子嘛,你看老五......”
“唉......”
半年后......
宏枭不自觉的走到郑儿岭,郑老先生正坐在儿子坟前哭。
“老爷子......”
“二啊,你有心,老大爷这儿......”
“唉,在二哥那儿还行?”
“只要我还能动弹,有那驴车倒动个破烂就不指望别人!”
“我五嫂子她?”
“早晚的事儿(另嫁)......”
“妮子考上了?”
“考上了!”
“有出息!”
宏枭望着远去的红轮,若有若无的八字胡终于开心的上扬......
诗赋绽芳蕊 今来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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