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凯
• 醉玉如雪
• 李宣章
• 雅风当月
• 史春培

• 洙泗清风

《梅魂曲·十》

王庆云

十

        夔雪梅到家之后，就去找毕丹秋了解评定业务技术职称情况。毕丹秋问道：“你陪行长去了那么多地方，他连这个消息都没透露给你？”雪梅道：“他说文件还没有下达，听说快了。”毕丹秋道：“文件已下发到中心支行，很快就要转发下来，你赶快准备业务工作报告。”

        夔雪梅忙了两天，写满八张稿纸，自己又修改两遍，才复写三份，送一份到毕丹秋家里，说道：“敬请斧正。”

        晚上，毕丹秋冲了一杯浓咖啡，阿诗玛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全神贯注地为夔雪梅改稿。他把稿子看了一遍，先用蓝墨水笔把“动不动”、“第二天”之类通俗的口头用语改为“动辄”、“翌日”之类典雅的书面用语，以彪炳文采；把“自愿到农村安家落户”的“自愿”改为“志愿”，以增强豪迈；把“银行转为企业化经营”的“转为”改为“转向”，以留下充分的回旋余地，好让前程远大，后步宽宏；把“写了一万多字讲稿”的“写了”改为“撰写”，以壮气势；把结尾部分的“在工作中虽然取得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绩，但与上级的要求还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微不足道”、“十万八千里”改为“可喜”、“甚远”，以避实就虚；把“一九八七年四月二日”改为“待官方正式布置写业务工作报告之后几天的日期”，以成天衣无缝。他把改动的地方又与原文对比一番，觉得比较满意。他又将全文细看一遍，再用红色圆珠笔在上面勾勾画画，调整章节，删去一些叙述性的段落，增加不少理论性片段，大幅度提高文章的理论水平。最后他再细读一遍，觉得好像毛料时装已被熨斗烫平，尽管让模特儿穿到身上去兜风，他才息灯睡觉，此时已经金鸡乱啼。

        第二天，毕丹秋把改过的原稿交给夔雪梅，并叫她以后用方格稿纸、用墨水笔抄写，不要用复写纸复写。雪梅把改过的稿子看了好几遍，对毕丹秋的才华十分敬佩，对他能这样认真地为自己改稿又非常感激。她兴奋一阵之后，又感觉到身体很不舒服，中午回家饭也没吃，就上床睡了一觉。下午起床只喝一杯麦乳精就上班去了，到办公室，她觉得更难受，便到医院开了五剂中药。吃完之后并无疗效，她又去开了五剂。吃完还是不见效果，反觉得下腹部有些隐痛。

        杨文璋陪她到医院找西医检查，各种项目检查完毕，一个名叫雍杏林的医生悄悄对杨文璋说道：“杨股长，你夫人最好是带到外边条件好的医院去查查，我们初步发现她腹腔内有个肿瘤。如果确诊了，要赶快做手术。”杨文璋听罢，毛骨悚然。他不敢向夔雪梅说明真相，强作笑容道：“雪梅，你是倾国倾城的貌加上多愁多病的身。前年，你不明不白地病了一场，查过多少项目，访过多少名医，也没查出病因。今天查的项目也不少，又没查出什么结果，恐怕是旧病复发，不如趁早到南京去查查。”他想试探一下，看看雪梅有什么反映。谁知雪梅的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说道：“文璋，你别兜圈子了，医生的话我听到了，是肿瘤。”杨文璋安慰道：“还没确诊呢，你别紧张。就是确诊了，肿瘤多半是良性的，做个小手术就能根治了。”雪梅听了，丝毫没有打消过虑。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一夜，钟楼送来的钟声好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洪亮。这一夜，她回想的往事特别多，许多曾经遗忘了的往事，这时都能回忆出来。这一夜，她认为人生最要紧的事就是睡觉。她的宝贝女儿自从断奶之后，大部分时间是靠着祖母、外祖母睡觉的。小孩子吵闹，不知吵醒了老人家多少次安稳觉；老人家痴心，没有小孩子搂在怀里好像睡得不香。这一夜，她从名言想到俗语，又从俗语想到名言。她想到“生活的宝树青葱，而一切理论都显得朦胧”时，佛家否定人生的理论朦胧了，道定简化人生的理论朦胧了，儒家正视人生的理论朦胧了。她想到“穷人无灾就是福”、“吃粥焐被窝，落得穷快活”时，便认为贫困潦倒并不是最可怕的，只有七灾八难才防不胜防。所以曾国藩提倡“寡言养气，寡视养神，寡欲养精”是很有道理的。

        直到钟楼的钟声连续响了四声，夔雪梅才迷迷糊糊地入睡。这时忽然进来一位穿着中山装的老者，她定神一看，认出他是自己二弟夔自化的老泰山，统计局长丁亦铆。他曾经为他们讲过统计学，她便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丁老师。丁老师语重心长地说道：“雪梅，有疾病要及时医治，不能讳疾忌医，不能争强好胜。你成全了丁小铆的婚姻，我很感激你，才对你忠告：治病千万不要拖延。你舅舅陶文恢胃癌，在上海开了一刀，只管了两三年，现在病灶转移，看来只有年把光阴了。往后，你们夫妻要多照顾丁小铆一些，她也是个苦孩子。”说完就走了，雪梅叫道：“丁老师，丁老师。”杨文璋大声道：“雪梅，你在说梦话，这里哪有什么丁老师。”雪梅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这时天已微明，文璋起来收拾收拾，又到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四只斤把重一只的野生老鳖，带上几条阿诗玛香烟，准备送雪梅到南京看病。

        到了南京医院，夔雪梅找到她大伯母抱大的那位孙刚，他是腹腔外科的副主任医师。杨文璋把带来的礼物拿出来，孙刚不悦道：“你们带回去吧，我还没有穷到那种地步。”文璋赔笑道：“恐怕要找别人，总不能空手吧。”孙刚道：“要是找别人，你用红纸包一百块钱就够了，也要不了四只老鳖，两条香烟。有人说医生看病死要钱——乘人之危。那是极少数人，多数是人家诚心诚意的把礼物送来了，退不掉。你要是硬退回礼物，即是再尽心尽力，病员都不相信你尽心尽力了，反而造成心理压力，影响治疗。所以我的原则是不向人家索取，人家出于真心实意送来的东西，我也收下。家里好烟、好酒、好茶、营养品多的是。”

        雪梅笑道：“我们也是真心实意。”孙刚道：“你再真心实意也不行。你大伯母把我姐弟俩抱大，都是尽义务的。你来找我看病是私事，我为你看病可是公事，医院不能不收费，我对你不能尽义务，就很不好意思了，哪能再收你们的礼物。我要是这样做了，我就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父老。你们回去时，为我带些烟酒、茶叶给大伯父、大伯母。我穷忙，走不开。”文璋道：“香烟我带回去，老鳖就红烧吧，我们中午喝酒。”

        孙刚不好再说，就跟夔雪梅检查检查，摸摸她的腹部，说道：“我带你们去找林莉，就是她为你做手术，也不要送她红包，她是你们的嫂子。”

        林莉和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把夔雪梅带到一个套间里检查去了。好长时间那个年轻的女医生才出来，杨文璋急忙问道：“医生，请问她的病情怎样？”女医生道：“异位妊娠。”文璋问道：“什么异位妊娠？”女医生道：“外孕。”文璋问道：“怀孕？”女医生道：“外孕。”文璋问道：“什么外孕？”女医生不耐烦道：“宫外孕。”文璋问道：“什么宫外孕？”女医生嗔道：“子宫外孕。”文璋道：“哎呀，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上加，把我的汗都急出来了。这可不要紧吧？”

        年轻的女医生见这位仪表堂堂的小伙子额头真的出汗了，便笑道：“小手术，花不了二三百元，别急得一头大汗。”文璋道：“哎呀，不是这个意思。在家医生检查说是肿瘤，怀疑是子宫癌。”女医生大笑道：“那你一头的大汗是从家里带来的，怎能怪我？”

        林莉医生主刀，为夔雪梅做了手术。一个星期之后，她出院回家，邻居还以为她到上海检查刚回来。她在家休息几天就去上班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银行才传达关于业务职称评审工作的文件，成立业务职称评审领导组，乌丹行长兼任组长，归副行长、夏副行长兼任副组长，毕丹秋和各股股长都是领导组成员。领导组下设业务职称评审办公室，马副行长兼任办公室主任，吉涛兼任办公室副主任，负责具体事务。

        领导组第一次会议讨论成立业务职称评审委员会，负责经济师、会计师、助理经济师、助理会计师职称的初审工作以及经济员、会计员职称的终审工作；选举归副行长、毕丹秋股长、会计股朱拨之股长、金库的杨小保司库员、储蓄所的钱进储蓄员这五位具有助理经济师、助理会计师以上职称的人员为业务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选举归副行长为主任委员，毕丹秋、朱拨之为副主任委员；免去归副行兼任的业务职称评审领导组副组长职务，免去毕丹秋、朱拨之兼任的业务职称评审领导组成员职务。

        直到秋风拂去了炉火般的热浪，人们有了一丝快意，吉涛才把申报业务职称人员的档案材料翻阅一遍，把符合申报条件的人员名单开列出来，向业务职称评审领导组汇报。乌丹行长听完汇报，叫吉涛通知所有申报人员填写正式申报书，准备有关证明材料，写好业务工作报告，一并交到职称办。等材料收齐之后，再由职称办移交给职称评审委员会进行评审。

        夔雪梅把毕丹秋改过的业务工作报告找出来准备抄写，这时她见和立青在那里看报纸，便道：“立青，等一会再看报，帮我把业务工作报告润色润色。”和立青拿去一看，笑道：“毕股长润色过了，我不能班门弄斧，画蛇添足。”雪梅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不必客气嘛。”立青道：“那好，我来给你添十几个字。”他说着就上面写了一行字，雪梅一看，竟是：朱蓝套色三千字，笔墨收留一片心。雪梅道：“请你帮帮忙，你不肯也就罢了，又何必捉弄人家？”

        立青道：“毕丹秋迂夫子。你调进银行时间不长，有些情况不知道。毕丹秋久经沙场，阅历颇深，什么湾湾道道他不清楚？他这样认真就大可不必了。”雪梅问道：“此话怎讲？”立青道：“你别看他们又是成立职称领导组，又是成立职称办，又是成立职称评审委员会，做这些表面文章都是一层一级套下来的，闲得无聊。到现在草拖了大遍，屎没拉一泡。等到上级催了，大家都风风火火，马马虎虎，草草了事，跟大船过江。马虎和认真是一回事，甚至马虎比认真都好，糊涂比聪明都好。”

        夔雪梅问道：“还能这样评定职称？”和立青道：“归副行长开始参加申报经济员考试，考得一塌糊涂，经济员没考到手，灰心丧气。没过几个星期，他说他申报助理经济师的条件也够了，就参加申报助理经济师的补考，这一考就时来运转了，不但考中了，而且还荣登榜首——原来参加考试的除了归副行长都是一帮超过更年期的老香瓜，他们翻书摘抄的速度慢，抄不过归副行长。他们都考中了，归副行长自然能荣登榜首。一个多月前他眼看着别人考上经济员，连一级工资也没有增加，是白辛苦。一个多月后别人又眼看着他考上助理经济师，连加两级工资。这当然不能怨出卷有难易之分，监考有宽严之别，只能服运气有好坏之差。

        “这也罢了，更有甚者，夏副行长妻子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却能破格晋升为经济师。业务工作报告不会写，全靠丈夫捉刀。她丈夫按照业务工作报告要求写5000字以上的规定，写了6250字，自己却算错了帐，说成62500字。毕丹秋看看说道：‘就这么十几张稿纸，顶多六七千字，哪有二百五的平方？’夏副行长笑道：‘算错了，丢掉一个零就对了。’毕丹秋大略看了一遍，只见写得白字连篇，竟把一丝不苟的‘苟’字写成‘狗’字，把通宵达旦的‘旦’字写成‘蛋’字，把卓有成效的‘卓’字写成‘捉’字，把唠唠叨叨的‘叨’字写成‘刀’字……毕丹秋笑道：‘老夏，你错了六十三个字，百分之九十九是正确的。’夏副行长道：‘我写了几天几夜，才错六十三个字，算得了什么？九牛一毛。’有好事者知道后，作了一偈：狗蛋捉刀，日夜操劳，错六十三，九牛一毛。这也难怪人家刻薄，条件具备的要么都上，要么都不上。搞名额限制，又不能公正无私，反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比二桃打三士还狠，搞得大家鸡生鸭斗。”

        夔雪梅笑道：“这是个别现象，糊涂一些就过去了。”和立青道：“你既知如此，评职称马虎一些也就过去了。”雪梅笑道：“你不肯帮忙就算了，别说上这么一大篇，泼人家冷水，把人家的兴趣扫光了。”立青亦笑道：“你把助理经济师搞到手，还能加一级工资呢，我一定要把你的兴趣提起来，这样吧，我默写一篇毕丹秋的文章给你读读。”雪梅去泡一杯茶来，立青已默写好，她拿来一看，原来是一篇：

红草湖记

        红草湖者，红草生长之湖也。

        红草者，线叶长秆，多年生焉。喜水亦耐旱。织帘之绝材，造纸之佳料也。

        阔哉其湖，其湖阔哉。

        何时成湖，成湖何时？一曰盘古开天辟地之后，一曰女娲炼石补天之前。

        湖中生草，草生湖中。

        湖外有堤，堤内有湖。人皆曰湖在堤内，我独曰堤在湖外也。

        湖东有城，湖西有乡，城上嚷嚷，乡下寂寂，一嚷一寂，一寂一嚷。

        于是乎为记。

        夔雪梅看完问道：“这是什么文章？”和立青道：“此乃八股文也。”雪梅问道：“我们评职称，又不考状元，要八股文干什么？”立青道：“形式不一样，本质是一样。”

        果然不出和立青所料，业务职称评审委员会把所有申报人的材料大略翻阅一遍，不管是好的还是孬的，不管是自己撰写的还是别人捉刀的，不管是实事求是的还是凭空虚构的，不管是谦虚谨慎的还是自吹自擂的，都一律通过。只是因为名额不够，还要去掉几个人。这是比较棘手的难题，就交给业务职称评审领导组定夺。乌丹行长自然是饭锅头上茄子——拣软的叉，把几个老实人叉掉了。夔雪梅专业年限不长，占不上优势，幸亏乌丹行长没有叉到她的头上。但是，她还是不放心，希望早些日子把材料报到上级行审批，免得夜长梦多。

        和立青并不把晋升助理经济师的事当成一回事，只忙着找望远镜、照相机、秒表，跟着新闻单位的工作人员混到科教电影制片厂、上海电视台、上海天文台、复旦大学天文系共同在这里临时租用的观测点上观察日环食。

        当天下午，县政府召开秋种和秋粮收购工作会议。傍晚，大会散了之后，县委厉书记、县政府何县长和陆斯宪顾问又把粮食局、农资局、供销社、银行的负责人留下来开个小会，进一步落实资金。粮食局长符绍基叫了一声厉书记，便把环着一只大姆指的右手晃了晃，厉书记点了点头，符局长叫办公室主任朱金华跟溢香园打个电话，订四桌饭。

        小会散了之后，夔雪梅跟乌丹行长打声招呼，说她晚上有事，先回去了。乌丹行未及开口，符局长说道：“老乌今天无权批假，你要先走，去跟书记请假。”雪梅笑道：“杀鸡不能用牛刀，为了这点区区小事，怎敢惊动书记。”符局长亦笑道：“不走，不走。有事明天再办。”雪梅道：“我跟人家约好了，人家在等我呢。”朱金华笑道：“人约黄昏后，让他等个够。再急的事也要压到明天去办。”雪梅道：“你耍什么贫嘴，你怎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朱金华脸都窘红了。乌丹行长笑道：“人家好心好意留你吃饭，你怎么能讨人家的便宜？你看人家小伙子脸都红了。”雪梅道：“谁讨他的便宜？我是为了我家的宝贝女儿报不上幼儿园的事，杨文璋在家等我一块去找幼儿园丁主任。”农资局长说道：“这点小事还不好办？你马上多敬书记几杯酒，请他给你写个条子就行了。”乌丹行长道：“大家都在留你，就不要走了。”雪梅道：“你们真会缠人。”

        入席时，桌上八个冷盘已经摆好：香脆酸甜的蒜酱猪肚、色香味俱全的怪味鸡块、名符其实的酥香鹌鹑、味鲜色艳的盐水大虾、清凉鲜脆的拌海蛰皮、鲜嫩味浓的芥末鸭掌、酸甜可口的拌西红柿、爽口解腻的凉拌藕片。大家召之能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热菜才上来溜腰花、炒鳝片两盘，古井贡酒就开第二瓶了。

        符绍基明知乌丹行长不吃虾子，偏要把大虾搛给他。夔雪梅知道乌丹行长会把大虾转搛给她，便超前拦阻道：“符局长，我们乌行长吃虾会皮肤过敏，浑身发痒。他最怕痒嘘，你不要把大虾搛给他。”厉书记听了，说道：“还有这回事？我刚来年把时间，方言还不太熟悉。我昨天看过《江淮方言土语选笺》，好像记得是：怕痒嘘即怕露富者，一提起他有钱，就矢口否认，甚至翻脸骂人，更不肯把钱借给别人。老乌，你当银行行长，可不能怕痒嘘。”

        乌丹行长道：“书记，小夔说错了。怕痒和怕痒嘘不是一回事。”农资局长故意捉弄乌丹行长，说道：“就是一回事嘛。”厉书记道：“老乌，你要是怕痒嘘，就是不给我日子过；要是不怕痒嘘，你就吃一个虾子。你看这大沼虾，两头环到一头，壳子鲜红透亮，新鲜得很呢。”乌丹行长不好说怕痒嘘，也不好说不怕痒嘘，正在迟疑之际，厉书记道：“当然，我是有代价的。你吃一个虾子，我喝一杯酒。”说着他先端起酒杯。乌丹行长道：“书记，您喝一杯，我喝两杯。”厉书记道：“那可不行，我不能跟你谈不平等的条约。”说着一饮而尽。

        乌丹行长只好把一个大虾子吃了。厉书记道：“老乌不怕痒嘘，好样的。来，好事成双，我再敬你一杯。”乌丹行长这下子慷慨了，说道：“反正是痒，我再吃一个虾子。”说着在盘子里搛了一个最小的虾子吃了。陆顾问笑道：“老乌，你平时死也不肯吃虾子，今天非要书记这样逼着王八喝烧酒，你才吃呢。”乌丹行长道：“陆顾问您要多吃些好东西补补身体，您又要顾贤妻顾前顾后，又要问儿媳问长问短，负担重啊。”

        厉书记道：“大家请注意，我是跟乌行长闹着玩的，你们不能上行下效，以后不准叫乌行长吃虾子，除非是他娶儿媳妇那天可以破例。”乌丹道：“我家儿子才十六七岁，娶媳妇早着呢。”厉书记道：“不过还有六七年时间，你别着急，等到那时，我再送你一副对联，叫做：吃虾忘旧疾，搔痒仗新人。”说得大家大笑起来，农资局长笑道：“远水不解近渴，乌行长今天回家只能搔痒仗旧人了。”乌丹行长道：“旧人也不要，抓痒靠自己。”厉书记笑道：“你们这样一篡改，字义平仄都不对仗，意境也没有了。”

        又喝了两瓶古井贡酒之后，堆盘满桌的菜肴消耗得很缓慢，厉书记到另外桌上敬了三杯酒，何县长和几个副书记、几个副县长也过来敬酒，局长、主任、行长也都互相敬酒。厉书记见大家掀起高潮，自己按兵不动。陆顾问被大家你一杯我一杯搞得团团转。

        这时，毛蟹上桌了，符局长道：“请大家趁热品尝。”供销社田主任道：“没到重阳，蟹还不丰满。”符局长道：“田主任常到乡下跑，蟹吃够了，却不知道季节。今天是八月初一，要不是闰六月，就是九月初一了，再不吃蟹还等什么时候？今年要是等到九月初九重阳节，我怕你连毛蟹壳子也吃不到。”

        夔雪梅挑选一只母蟹给厉书记，她想再挑选一只母蟹给陆顾问，挑来挑去只有一只最小的是母蟹。她把母蟹递给陆顾问，笑道：“十只蟹仅有两只母蟹，比例失调了。”她把公蟹分给大家，田主任抓起来就掰下大大小小的蟹爪，再把蟹壳掰开，用筷子掏蟹黄吃。朱金华道：“田主任，你先把小爪子吃掉，小爪子细，容易冷，冷下来就腥了。”雪梅笑道：“你自己不会吃蟹，还在指点别人吃蟹。”

        朱金华道：“我还不会吃蟹？大爪子小爪子到我嘴里，跟嚼锅粑一样。”雪梅道：“你连名称都叫不好，你所说的大爪子叫做螯足，小爪子叫步足。”朱金华道：“爪和足是一回事，不必分那么清。”雪梅道：“鸟兽的脚指称爪。毛蟹既非鸟，又非兽，不该称爪。人及动物的行动器官称足。毛蟹本是动物，就该称足。”朱金华无言以对，他忽然想起在符局长家见过的一盆花草，顿开茅塞，便问道：“那么‘蟹足霸王鞭’为什么又能称为‘蟹爪兰’？”这下可把雪梅难住了，她灵机一动，虚晃一枪，说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下次有时间再讲给你听，现在别让毛蟹凉了。古时姑苏文弱女子吃蟹，还要用蟹八件，那又过于矫揉造作了。”陆顾问问道：“什么蟹八件？”

        夔雪梅道：“就是造型典雅，玲珑精致的黄铜铸件，共有：小方桌、腰圆锤、长柄斧、长柄钗、圆头剪、镊子、钎子、小匙等八件。”陆顾问又问道：“如何使用？”雪梅道：“热气腾腾的清蒸蟹端上桌之后，先把蟹放在小方桌上，用腰圆锤围着蟹壳的四周轻轻敲打一圈，然后用长柄斧劈开蟹壳和蟹肚，再用圆头剪刀剪下一对螯足和四对步足，最后分别用铜钎、铜镊和铜钗，采用剔、夹、钗等技巧，取出雪白鲜嫩的蟹肉，金黄油亮的蟹黄，现用铜匙盛上姜米、陈醋、麻油等佐料，细细品尝。”

        陆顾问笑道：“这样钗子忙到镊子，太麻烦了。稍不注意，恐怕还会送到鼻子里去。”乌丹行长大笑道：“陆顾问把蟹八件当成鼻烟壶了。”笑着门牙豁口处飞出一个好像小孩子用肥皂水吹成的泡子，正好落在盐水虾的盘子里，陆顾问道：“老乌，你不吃虾子，就用唾沫泡子把虾子污染了，叫别人也吃不成，你心眼子不好。”别人又笑了起来，厉书记道：“不要笑了，且听小夔介绍如何吃蟹。”

        夔雪梅道：“其实吃蟹不需要专用工具，只要一双灵巧的手和一副锋利的牙齿就行了。”她说着看了乌丹行长一眼，又笑起来。乌丹行长道：“我不吃蟹，你不用笑我牙齿不好。”雪梅道：“我不是笑您牙齿不好，我是笑朱金华牙齿太好了，他吃起大爪子小爪子跟嚼锅粑一样。”朱金华笑道：“你真是硬地方拖锹过，软地方挖锹土。不敢取笑你的行长，倒专门取笑我。这也罢了，我且看你到底如何吃蟹。”

        夔雪梅道：“先吃一对螯足，接着揭开背壳，从背壳里取出胃，是一个三角形的骨质小包。如果把这个三角形的小包翻转个里朝外，只要不弄破，就会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有脸，身子是坐着的，那就是拆散姻缘的蟹和尚。据说当年法海和尚干涉许仙婚姻，羁押许仙，引起白娘子寻夫，水漫金山，荼毒生灵。后来玉皇大帝怪法海多事，要捉拿他治罪，他吓得钻到蟹壳里去了。胃取出之后，舀些佐料在背壳里，蟹黄蟹膏就吃得又鲜又美。吃完之后接着揭下腹壳下面的脐子，雄蟹是尖脐，雌蟹是团脐。脐子上有少许蟹黄，吃完之后，再把连同四对步足的腹壳部分从中一掰两半，先取一半，上面一条条连在一起的软绵绵的东西是鳃，俗称蟹眉毛，可以吃，但凉性大，一般是剔掉不吃。剔出来的蟹眉毛还可以用来擦手涤腥。剔掉鳃之后，抓住四支步足，蘸好佐料，略斜着一些顺着丝纹吃，步足就会一支一支的脱落下来，接着就吃步足。先取一支步足，从中间关节折断，把粗的那一段的两头紧靠关节的稍细部分咬去一截，再用细的那一段插入粗的那一段的甲壳管中，轻轻一推，里面细嫩的蟹肉就完整无缺的冒出来，蘸着佐料，连吃带吸，风味无穷。吃完四支步足，再吃另一半。要特别注意，腹壳部分掰开之后，要看看肠子在哪边，把肠子取出。肠子细如丝线，里面有排泄物，呈绿色，它从从背壳部分的胃里，通过腹壳部分，再通到脐子边缘的肛门，那就是牵线搭桥的绿丝线。还要除掉一个近似六角形的东西，那是蟹的心脏，俗称六角虫。”

        陆斯宪顾问听了，哈哈大笑，连连说道：“新鲜，新鲜。有趣，有趣。我倒变成螃蟹的肠子了。”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夔雪梅吃惊道：“此话怎讲？”厉书记道：“听你讲得津津有味，把蟹凉了，大家请吧。小夔，我们再喝一杯。”雪梅连忙把一杯酒喝了，乌丹行长道：“你再敬书记两杯，请书记给你写个条子。”厉书记道：“老乌，你出什么鬼主意，酒席桌上不写条子。”乌丹行长道：“小夔家的小孩子比幼儿园规定的报名年龄小一个月，报不上名，她已经急得哭过鼻子了。”说着还用右手食指在自己的鼻尖上刮了几下，以示羞她，在场的人无不信以为真。厉书记道：“那还是正经事，我就给她写一张条子吧。下不为例，下次在酒席桌上是不写条子的。”说着便给夔雪梅写了一张条子，雪梅连声道谢，大家又喝了几杯，便吃饭了。

        在回家的路上，乌丹行长略带几分醉意，蹒跚而行，他责备道：“雪梅，你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陆顾问搞得下不了台。”夔雪梅道：“这话从何谈起？我没有提陆顾问的事。”乌丹行长道：“你这些雕虫小技还能瞒得过我？何止是我，桌上谁听不出你的弦外之音？”雪梅红了脸。乌丹行长道：“陆斯宪前几年当副县长，曾霸道一时。他利用他连襟老陶家相貌出众的五朵金花，牵线搭桥，长女嫁给副书记家的三儿子，次女嫁给人大主任家的小儿子，三女嫁给公安局长家的二儿子，四女嫁给财政局长家的大儿子，幼女嫁给副县长家的四儿子。陶家一个儿子，娶了今天做东的符绍基局长家的四女儿做媳妇。老陶原来是染坊里捣染缸的，五个女儿个个有姿色，一个儿子也是一表人材，六个亲家全是有地位的人。

        “老陶后来当上服务公司副经理，他不善辞令，不会交际。他家的往来应酬全仗陆斯宪周旋，人们就戏称陆斯宪是牵线搭桥的绿丝线。他利用这种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网，把前任书记不放在眼里，老书记又兼任县长，可算是大权在握，但是他扯不开这张关系网，非常被动。他离任时对来接任的厉书记只说一句‘计划生育非抓不可’。厉书记到任后，把陆斯宪副县长提升为正县级顾问，大小活动要他到场，远近客人要他作陪，把他搞得成天晕晕乎乎的，轻而易举地置之于自己的监控之下。陆斯宪明知是明升暗降，明褒暗贬，也无可奈何。他一安分下来，别人也安分了，这真是刀螂杀毒蛇——一物降一物。

        “你今天趁着酒兴，故意把螃蟹的胃说成是蟹和尚，挖苦拆散姻缘的老法海；又把螃蟹的肠子说成是绿丝线，指桑骂槐，挖苦牵线搭桥的陆斯宪。让人家感到拆散姻缘亦可恶，牵线搭桥亦可恶，把两种截然不同的做法竟然划上等同的符号。殊途同归，物返一源。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官场险恶，你这样捉田鸡①喂猫——好一个，恼一个。又何苦呢？”

        夔雪梅听后，哼了一声，说道：“要是捉兔子喂老虎，也能好一个恼一个，我就干了。”乌丹行长打了个寒噤，醉意全醒。他想：自己并不是兔子，也不是老虎。那么是什么呢？李强说他牙齿不关风，猪乌不分。说他是猪，是蠢猪。是猪就是猪吧，为什么还要叫蠢猪呢？蠢猪有什么不好呢？你别看它蠢，它还能吃到皇粮呢！一日三餐有人供饭，比扒一爪子吃一爪子的鸡好多了，比一天只吃两顿的狗也好多了。做猪就做猪吧，做蠢猪就做蠢猪吧，只要有清福享，何乐而不为呢。哈哈哈。乌丹行长心里想到乐处，嘴里竟笑出声来。夔雪梅还以为乌丹行长在笑她，她也冷笑了两声。

        夔雪梅回到家里，杨文璋埋怨道：“你这个人怎么不得魂，讲好了晚上去找丁主任，你到现在才回来，恐怕丁主任早就睡了。”雪梅道：“文璋，你别急。我怕我们去找丁主任，她不肯给面子，就托了一个人去找她。”文璋问道：“你托谁去找她？”雪梅道：“人家没有时间去，就写了一张条子。”文璋道：“拿给我看看。”雪梅把条子拿给他，文璋一看，上面只有十五个字：

        幼儿园：

        请安排一个小孩入幼。

                                        厉即日

        杨文璋看罢，说道：“什么厉即（痢疾）日、疟疾日的，这管用吗？”夔雪梅嗔道：“你瞎说什么呀？这是厉书记的亲笔信，能不管用吗？”文璋吃惊道：“你还能搞到这根魔杖？”第二天夔雪梅带着杨帆去报名，幼儿园丁主任热情接待她，把杨帆安排在一个特级教师任课的最好的班上。

        几天之后，毕丹秋告诉夔雪梅，中心支行来过电话，业务职称已经评审结束，报上去的都通过了。有一个人的业务工作报告和申报表明显看出来不是一个人写的，还要重新抄写三份送去。另外，和立青在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缺少复印件。等这两件事办完，就下发批准文件了。现在和立青到上海出差去了，等着他的文章复印件，你想办法跟他联系一下，尽快印好送到职称办。

        夔雪梅便给和立青通了电话，和立青请她在他办公桌抽屉里把那本杂志找出来，交给职称办。雪梅在他的抽屉里找到那本杂志，杂志下面还有两张稿纸，上面是一篇：

观日环食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三日，农历八月初一，秋分，晴，日环食。是日上午八时三十三分，月面东边缘与日面西边缘外部相切，是谓初亏。太阳的上方突然凹进去一块，形成浅浅的弧度。凹进去的一块越来越大，弧度渐渐加深。这时，有些好心的人敲响了铜盆、瓷盆之类的器皿，想把妄图吞食太阳的天狗赶走。有趣的是月食时也有一些好心的人敲响了铜盆、瓷盆之类的器皿，想把妄图吞食月亮的天狗赶走。这样一来，地球和月亮轮番扮演天狗的角色，让那些好心人憎恨，诅咒。太阳和月亮又轮番扮演受害者，博得那些好心人的同情，惋惜。

        一个沙罗周期②内，有六千五百八十五点三二天，在这十八年十一天当中，平均就有七十一次交食。其中四十三次日食，二十八次月食。就整个地球而言，日食多于月食；就某一地方而言，日食少于月食。日食又有全食、偏食、环食三种。能观察到日环食的地方往往是一条狭长的地带，其中最佳观察点甚少。如果遇到阴雨雪天，或者多云、大雾的天气，就无法观察。因此，人们称日环食是极为罕见的天文奇观。观看的人数之多，兴趣之浓就可想而知了。

        八十七分钟之后的十时零分二十六秒，在天文台高倍望远镜的投影屏上，太阳环带缺口处忽然出现一颗明珠，状如金豆子一般，光度十分强烈，散出一圈极其绚烂的光晕。紧接着金豆子又一颗一颗的出现，宛若一串金豆子串成的项链。这是太阳的光芒穿过月球峰峦山谷的锯齿形缝隙而形成的著名的“倍利珠”现象。这种“珠联”现象稍纵即逝。十时零分三十秒，太阳的直径已被月球遮住了百分之九十七，天空顿时阴暗下来，百米之外一片朦胧，气温骤降。太阳只剩下一圈明晃晃的细细的光环悬挂于天空。这是一种“璧合”现象。日月行空，珠联璧合。这时敲铜盆的声音竟变成了绝妙的喝彩声。这种“璧合”现象持续了四十三秒，到十时一分十三秒，月球挣脱光环的束缚，光环断开，慢慢地分道扬镳了。十一时三十五分，太阳复圆。

        整个过程，三小时零二分钟，男女老少皆大饱眼福。甚幸，甚幸。

        夔雪梅看完稿子，觉得真有趣。那天她找了一块玻璃，用烟把玻璃熏黑，作为墨镜，也爬到楼顶上观看日环食，却没有看到这许多名堂，真是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她把稿子拿去，就像抄录朱彪在金融杂志上发表的关于风险贷款的一篇文章那样，全文抄写在硬面抄上。这是她被和立青讥笑过之后的第一次抄录文章。她想：当人们在繁杂的社会活动中觉得很累的时候，就应该到大自然中去寻找乐趣。

——————

①田鸡：即青蛙。

②沙罗周期：是古巴比伦人发现的日月食发生的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