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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魂曲·二十四、跋》

王庆云 

二十四

李强走后，夔雪梅迷迷糊糊地睡了，她好像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顺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翻。那本书好像是日本五岛勉写的《大预言》，但是，内容却不是五岛勉研究法国预言家诺思特拉达穆斯的《诸世纪》。从头到尾好像是中国的楹联，竟有百万副之多，最后一副好像是她丈夫悼唁她的挽联：

离开贤妻日子如何打发？四方城赌、火锅城醉、游乐城歌舞；

抛弃愚夫前途不会渺茫：蚯蚓巷生、太平巷死、乌衣巷抬胎。

雪梅见了，毛骨悚然，这一惊非同小可——惊醒之后她便知道这场恶梦也非同小可。她已自知死期将至，至于自己将来到平头百姓家投胎，还是到公侯王孙家投胎，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文璋失去妻子之后，不能因悲痛而消沉，自暴自弃。假如迷恋在三城之中不能自拔，又如何去竞争局长以展鲲鹏之志；又如何去关照杨帆而尽舐犊之心！他不能没有一个温柔的妻子照顾他。想到这里，泪水潸潸而下。

这时文璋来了，他跟外贸公司借了一辆奔驰轿车，驾驶员是雪梅的老同学马家槐。他当年借了玻璃厂的吉普车下乡钓鱼，出了车祸，撞死祁宁，撞伤邹士龙。多亏陶文恢局长担了担子，说是因公派车。他这一句话，就把税务局花掉了十几万元，而且往后还要花钱，一直花到植物人邹士龙上西天为止。马家槐肇事后，驾驶执照被吊销一年。一年以后，他调到外贸公司开伏尔加，现在换成奔驰车了。

他们把雪梅接回家，劝说雪梅服药治疗，雪梅不肯，心里仍然想着智能功。刚过了三天，她再次心力衰竭，又住进医院输氧输液。病情刚稳定下来，雪梅又感到寂寞，想出院回家。

她正在焦急不安之时，听到病房里的两个半老徐娘正谈得津津有味，她便静下心来听听，消消遣。一个尖嗓子的妇人说道：“现在有不少女孩子到深圳打工，还就能挣到钱。”另一个粗喉咙的妇人说道：“有的女孩子在那里卖身，吃那种浮头食①，不如在家粗茶淡饭。”

尖嗓子道：“你说的不错，如花似玉的光景能有几年，等到人老珠黄日子怎么过？我们云山有个小覃，年轻的时候跟一个当经理的老头子混过一阵子，后来在家里找不到丈夫，就跑到深圳找个丈夫，又不生孩子，前几年她丈夫又死了，现在一个人回来了，孤苦伶仃的，怪可怜的。前几天刚到太平洋皮件厂当个小会计。太平洋皮件厂是个私营老板办的，只能生产一些破手套子，破皮包，连一件皮茄克都做不起来。厂不大牌子不小，听说老板也是个色鬼，小覃在他手下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粗喉咙笑道：“你尽瞎说，那个小覃我认识，叫覃红杏。她妈妈结婚以后久不改怀，后来梦杏而孕，妊娠反应时又特别喜欢吃杏子，孩子生下来就取名红杏。她虽然失过身，还是个好心人，待人蛮好的。再说太平洋皮件厂老板的两个小情人的年龄加在一起也没有覃红杏大，老板不会看上她的。她是在淮北煤矿找个丈夫，不是在深圳。深圳在南方，淮北在北方，你都分不清。小覃在淮北找个丈夫时，深圳市还没有出世呢。”尖嗓子亦笑道：“你也不懂，深圳不是市，是特区。”

两个女人还在咕咕哝哝地谈着，夔雪梅已经睡着了。她醒来时，毕丹秋、和立青正在门外聊天。雪梅忙喊他们进来，他们陪雪梅谈了一会，见雪梅十分疲惫，就告辞了。他们刚走，白达和、白达梅、白达慧、白达敏兄妹四人又来了。达和把三个妹妹向雪梅介绍一遍，达慧道：“我跟姐姐在虎丘还合过影呢。”雪梅笑道：“那天我还向和立青打听你是哪里人呢。”接着她又拉住达敏的手，说道：“小妹妹真漂亮。”达梅见她说话很吃力，说道：“姐姐你休息吧。天气冷了，你要多穿些衣服。”雪梅点点头，他们略坐一会就走了。

隆冬季节，天上飘下一阵雪花，人们都以为要下一场大雪，都到街上抢购乌菜、青菜。和立青看着雪花，大的要有梅花那么大，他忽然想起要去看看夔雪梅。他走着走着，雪渐渐停了，天又晴了起来。他到雪梅家刚要敲门，门便打开了。原来雪梅的二姨娘提着菜蓝子站在门边，正准备上菜市去买菜。雪梅已经起床，看上去她今天精神很好，她见立青来了，也很高兴，对她二姨娘说道：“二姨娘，你去多买些菜，文璋昨天熬了一夜，早上又去上班，我马上打电话叫他中午回来吃饭，不要在外边喝酒。又熬夜，又喝酒，会伤身体的。”二姨娘答应一声便出门去了。

夔雪梅道：“立青，你们昨天也熬夜了吧？这么早就来看我，直不好意思。我生病期间，你们到医院、到我家很多次了，不是我身边的人多，就是你们一块来的人多，一次都没有跟你单独谈谈。你今天忙不忙？我想跟你谈谈。”和立青道：“今天是元旦，上午没有多少事，昨天晚上会餐，你没有参加，补给你三十五块钱，我就给你送来，看到你精神好多了，我很高兴。”

雪梅道：“你高兴就好。我知道，我生病带上你伤感。我且问你，你背地里流过几次泪？”立青道：“没有，一次没有。”雪梅道：“你上次到南京医院看望我，可看到墙上挂着一面镜子？”立青道：“没有注意。”雪梅道：“你没有注意，我可注意呢。我从镜子里注意到你跟在两位行长后面，走着走着就慢下来了。大概行长已到楼下，你还站在二楼半的楼梯拐弯处用手绢擦眼泪。那次，我也感动得哭了，只不过你没有看见罢了。”立青脸红了，说道：“你真看到了？实在对不起，惹你伤心了。”雪梅道：“你说错了，是我惹你伤心了。今天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强忍着悲痛会伤身体的。我告诉你，我将不久于人世。”立青道：“不会的，别胡说。”

雪梅道：“立青，你以前谈过许多情与爱呀、恩与怨呀、进与退呀、成与败呀、得与失呀的大道理，我很想听你谈谈生与死的大道理。”立青道：“我从来没有留心过这方面的道理。”雪梅道：“那好，你听我说：从大处讲，空间无边无际，时间无始无终。时空无限而人生有限，人人都不能逾越，何必为了有限的人生向着无限的时空而枉自悲伤？从小处讲，人与万物一样是由分子原子组成，生死存亡，变化毁灭，只不过是重新组合排列而已。对物而言，不知其存在的意义，对人而言，存在的意义也不在于时间的长短，万世也是瞬息！假如在十龄神童、百岁愚翁、千年寿龟、万年青松之中让我任选一样，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十龄神童。我的一生平平淡淡，并无功绩，并无辉煌，也无愧疚。现在我重病缠身，即是拖得时间再长，也不能重建功业，再铸辉煌，相反只能频添愧疚：让病魔折磨自己，自己再去折磨别人。”

立青道：“雪梅，我不想听你的高论，也不想反驳你，只想让你好好休息，安心养病。”雪梅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不能耐心听一听？我崇尚牛的奉献精神，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而我现在，吃的是‘奶’，连‘草’也挤不出来，完全失去了生存的意义。我崇尚蜜蜂的忘我精神，蜜蜂辛劳一辈子，最后知道自己不行了，就再也不回到自己的家，不声不响静悄悄地去了，从来不麻烦别人。我受到蜜蜂的启发，想到安乐死。

“无奈我不能用这种文明而不违背道德的方式去死，因为我自己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还属于我的公婆老母，属于我的丈夫小孩，属于我的亲朋好友，属于我的领导同仁。他们对于我都好像只能相亲，不能相知。我不能伤害他们的感情，我如果按照我乐意的方式去死，他们就不乐意，大家面子不好看，我要为他们活下去。可是我见到母亲为我累得晕倒两次，还和二姨娘轮流服侍我，文璋为我耽误了他的事业，孩子强忍着悲痛温习功课，我心里是多么难过。他们总希望我多吃一些东西，其实我不想吃，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就叫他们买些回来，做好了我只喝一点汤，有时连汤都不想喝，趁他们不注意倒进水池里。

“长痛不如短痛，我真想早些死，才采取停药练功之策，这是让别人相信我不想死而实际能快些死的唯一办法。许多人议论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内心世界！今天我对你说了，就不再向第二个人说了，对不起，请你为我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说，特别是毕丹秋，他又精明，又沉不住气，又能发脾气，又能动感情。”

立青点点头，雪梅又说道：“我留连这天子垂青地，元宵不夜城，我想到郊外再转一圈，想到我童年打猪草的地方再看一眼，想到我父亲坟上祭扫一次。这些要求不算高，但是晚了一步，他们不会让我去的。除此之外，我就没有遗憾的事了：

“——老母亲风烛残年，我不能为她养老送终，反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亏老母亲通情达理，不会怪罪薄命的女儿。这几年，我三个弟弟渐渐懂事，三个弟媳也很贤惠，他们对母亲很孝顺，我已拜托他们为我在母亲面前代尽一份孝心。

“——我与文璋做了十一年夫妻，这十一年我多灾多难，百病缠身。这是否因为婚姻不合，命中相克，也未必可知。我在生病期间多亏文璋细心调理，百般照应。他这十一年深情厚爱，隆恩大德，我来生结草衔环，自当图报。薄命女子，今生连累于他，我已惴惴不安，来生不敢再次连累，料定不能再为夫妻，这是其一。其二，他还年轻，我已恳切相劝，我死之后他要尽快成家，找一位贤惠娇妻，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他们即是共同生活到七十岁，其婚龄亦将三倍于我！假如能跟他十八年前旧情人喜结连理，那也是一场风流佳话，应该传为美谈。我祝他们今生幸福美满，来生再结良缘。文璋已含泪默许，我的来生便可自行安排。

“——小杨帆幼年失恃，自然可怜，我已经嘱咐她以后要孝敬后母，后母便会对她钟爱。我还拜托三个弟弟，请他们对孩子多加照应。所幸这孩子性格刚强，她默默地忍受悲痛，学习成绩仍是年级第一名，这一点我很欣慰。”

雪梅见立青潸潸泪下，便换了话题问道：“立青，听说前几天你在三生石酒楼唱《潇洒走一回》，把‘我用青春赌明天，你以真情换此生’唱成‘未用青春赌今天，再以真情约来生’。真有此事吗？你和谁人约来生？”立青擦擦眼泪，赌气似地说道：“唱错了，我能和谁约来生，何况我的来生还不能自行安排。”这时防盗门响，雪梅二姨娘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了。

立青道：“雪梅，你安心养病。我明天出差，五天时间，我一回来就来看你。”雪梅道：“你回来的日子，正好是我们为期二十二天的智能气功训练班结束的日子。也许气功训练班结束了，我也结束了。”立青道：“你别往坏处想，要乐观些。”说完就走了。

夔雪梅上午话说得多些，就感觉到累了，吃过中饭，她就美美地睡了一觉。下午，她刚起床，杨帆回来了。雪梅问道：“杨帆，外婆好些了吗？”杨帆道：“外婆吃了几剂中药，病已好了，她明天到我们家来。”说着拿出一张报纸递给雪梅。雪梅接过来一看，是菊花晚报文摘副刊，上面的文章小段都是摘来摘去的，有好几段她已看过。有一段题为《沙漠克星三不三千》，全文不足百字，倒还短小精悍：

生为沙漠魂死亦为树雄的胡杨，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珍稀树种，已有六千五百万年的生长史。胡杨有桔黄色、深绿色。高大挺拔的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是无与伦比的沙漠克星。

雪梅阅后，对胡杨顽强的生命力赞赏不已。她又看到一段标题为《凡·高绝笔画价值逾千万》的文章，全文如下：

一八九0年七月二十七日，荷兰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印象派画家凡·高精神极度绝望，他在巴黎郊外的田野上用手枪向自己腹部开了一枪，然后又捂着伤口痛苦地回到他住宿的小客店。当他看见店主人十三岁的女儿阿德琳娜·雷沃克斯站在阳台上，他就忍着伤口的剧痛，为她画了一幅肖像。两天后凡·高逝世，终年三十七岁。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一日，凡·高的绝笔画《阿德琳娜·雷沃克斯》在纽约拍卖以一千三百七十五万美元成交。

雪梅看完心里不是滋味，尤其是“两天后凡·高逝世，终年三十七岁”就好像说她自己一样。她叫杨帆拿来照相机，说道：“妈妈不会画像，为你照张相。”她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跟凡·高一样大，她比阿德琳娜·雷沃克斯还小两岁。”她叫杨帆站在方凳上，靠着《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风景画照张像。结果马蹄形的瀑布不好对镜头。她又把一幅卷着的《海的女儿》画像放开挂在墙壁上，对杨帆说道：“请我的女儿跟《海的女儿》合一次影吧。”

晚上，夔雪梅告诉杨文璋，覃红杏从淮北回来了，她在太平洋皮件厂当会计。一会又说她单身一人，孤苦伶仃，偶尔遇到头疼伤风，都无人照顾。一会又夸她心地善良，虽然没生过孩子，却有一副慈母般的心肠。文璋听了，雪梅的用心良苦，他全明白，但是话却无从谈起，只好一言不发。

元旦过后，夔雪梅的精神大不如前几天，她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到了第六天，她又清醒起来，她拿出一些现金，给她母亲二百块，给她二姨娘二百块，说道：“妈妈，二姨娘，快到腊月了，给您们一些钱买两件新衣裳过年。”她二姨娘说道：“你治病正需要钱用，不要把钱乱花了，我们过年有衣裳穿。”雪梅道：“您们拿着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正说着，杨帆放晚学回来了，雪梅问道：“杨帆，你们前几天考试的分数下来没有？”杨帆道：“下来了，我语文九十八分，第一名；数学一百分，并列弟一名；总分年级第一名。”雪梅听了，搂着杨帆吻了又吻。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鸡叫的时候，她还醒在床上。她是属鸡的，从小就喜欢听雄鸡报晓。以前她还读过《茅檐斋诗稿》中的《十二生肖咏》，对其中的《鸡》很感兴趣，现在她还记得：得失寻常事，休凭距力争。引吭星月落，高唱唤黎明。但是这时她听到鸡叫，却没有以前那种亢奋的感觉，反而觉得鸡鸣之声，凄惨悲凉。她披上棉衣，准备下床走走，却一下子跌倒下来，不省人事。杨文璋惊醒后，知道她心力衰竭的毛病又发，扶她在床上躺下。这时雪梅母亲、二姨娘、杨帆都已起床，忙着要把雪梅送到医院。文璋道：“再等一会，天马上亮了，我来打电话联系车子。”文璋把电话打到银行办公室副主任吉涛家里，吉涛告诉他，银行的轿车被马行长开到菊花殡仪馆跟成璋行长送葬还没有回来。

杨文璋听了，觉得很不吉利。他们局里的轿车到温州去了，他只好打电话给外贸公司经理，借奔驰车用一下。天亮以后，联系好的车子还没有到，这时雪梅眼睛睁开，却不能说话，她伸出两个指头微微晃了一下，接着又微微晃了一下，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就闭上眼睛，停止呼吸了。大家都焦急的等待车子，还不知道雪梅已经停止呼吸，跨鹤西游。一会，马家槐把车子开来了，雪梅母亲上前一摸，说道：“不必到医院去了。”说着就放声大哭。

杨文璋见夔雪梅临终前一句话都没说，就到处翻翻，看看有没有遗书，结果连一张有字迹的纸片都没找到。他又拿起一本对联选辑翻翻，在中间翻到有一副用元珠笔划上粗粗的红线的挽联：

奴家别恩夫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愿他年重订婚姻，莫向新妻谈死妇；

女儿依严父悲哉，小孩子终当有母，倘日后得蒙扶养，须知继母即亲娘。

杨文璋左看右看，不胜悲伤，他喃喃地说道：“找到了，找到了，这就是她的遗言。”再细看时，只见这一页上泪痕斑斑，下面叠着的书角已经放平，好像是不让人看出她心中的秘密。杨文璋又翻了许多页，在“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须梅”的一联中，“杏”字和“梅”字下面，点上重重的圆点。杨文璋知道在雪梅的心中，“杏”是指覃红杏，“梅”便是她自己。他一阵心酸，泪水纷纷而下。

再说和立青出差回来，在路上堵车耽误，直到夜里十一点多钟才到家，第二天早上他就匆匆忙忙去看望夔雪梅，他才走到安乐村太平巷，还没有到十三号楼就听到哭声，他知道雪梅已经去了，就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雪梅——那个入声“雪”字，叫得声音不大；那个平声“梅”字，叫得又高又长，震天价响，就连在西天路上晃晃悠悠的雪梅都能听到“梅……”住在安乐村和平巷的毕丹秋夫人薛玫以为谁在叫她，就在楼上凭窗四顾，却不见人影。

和立青到了夔雪梅家里，已有不少人在那里料理后事，除了她家的亲友，还有银行的归来玺副行长、吉涛副主任、秋霞。一会，毕丹秋、朱彪、秦春山、宣毅、何俊都来了。雪梅的母亲哭道：“这孩子走得太快了，一句话都没留下来。断气之前，她想说也说不出来，伸着两个指头晃了两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欠你们哪两位的帐目没结清？”

和立青道：“不是，不是。她的意思是说她参加的为期二十二天的气功训练班结束了，她的生命也结束了。”大家听了，都很惋惜。

接着大家就协商成立夔雪梅同志治丧委员会，主任由马家彬行长担任，他几天前到菊花殡仪馆为成璋行长送葬之后，就把轿车直接开到淮南，参加八公山豆腐节冬季贸易洽谈会去了，他只能担个空名。第一副主任由归来玺副行长担任，一名女委员由丁小铆担任。

归来玺与杨文璋、夔雪梅的私交甚厚，他首先提出要把夔雪梅的丧事办得庄严、肃穆、隆重、气派。吉涛道：“按你这八字方针操办，要花不少钱呢。”归来玺道：“多花就多花些钱吧，人生最后一次了。譬如她生前要求换肾的，要是换肾，十万块也不够花。要是不好出帐，就从医药费里出。”

夔家亲属听了，都无话可说，杨文璋深表感谢。他们分工后就分头去行动，把大幅讣告贴到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去。丧事办得非常顺利，没有发生任何分歧意见和无理要求。

第三天上午在殡仪馆召开追悼会，一路上人声鼎沸，车声辚辚。灵车到处，哀乐阵阵；阴风过后，纸钱飞飞。花圈铺天盖地，哭声惊天动地，孝女呼天抢地，谁知几个小时之后又重新开天辟地——在天地酒楼招待送葬的宾客花天酒地，宴宾琼浆把大家喝得欢天喜地——这样翻天覆地，自己搞得昏天黑地，切莫怨天恨地。

灵堂正中挂着一幅夔雪梅遗像，虽然上面佩上一朵白花，披着一道黑纱，看上去仍然含情脉脉，栩栩如生，让人们一见到就能体会出她虽死犹生。挽联大多数是从书上选用的，诸如“春江桃叶莺啼湿，夜雨梅花蝶梦寒”之类寄托哀思的内容。有一副嵌字联叙述她的生平事迹和治病过程，却也恰如其分，其联曰：

一片丹心两袖清风为坚持三查制度四季奔波五更半夜积劳成疾；

六神无灵七月抱病盼康复八方求医九针奈何十年信贷贡献青春。

还有一副是挚友白达和、白达梅、白达慧、白达敏送的挽联，也是情真意切，其联曰：

虎丘合影石已觉悟人未觉；

医院别离心未寒冷天已寒。

这与上周设在菊花殡仪馆的成璋行长灵堂大不相同，成璋行长灵堂里挂满了挽联，大多是歌功颂德的虚妄言词，逢场作戏的市侩文章，与：“贵胄之臀，洪宣宝屁。依稀丝竹之声，仿佛兰麝之气……”的《屁颂》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中有一联原为“伟绩丰功名垂青史，鞠躬尽瘁志展宏图”被人改为“无名鼠辈妄想名垂青史，得志猖狂岂能志展宏图。”

夔雪梅的遗体火化后，骨灰安葬在醇化公墓。形骸不存，哀思渐退。除了陶文英思念唯一的女儿，杨文璋思念恩爱的妻子，小杨帆思念慈祥的母亲是永恒的，骨肉同胞的思念也是长久的，其余的哀思几乎已被天地酒楼的宴宾琼浆荡涤无存。接着年关在近，人们又忙碌起来，更无暇思念故去的朋友。等到桃红柳绿，芳草青青的时候，燕子忙了，蜜蜂忙了，蝴蝶忙了，诗人也忙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去欣赏蓓蕾，赞美嫩芽，憧憬未来，讴歌新生，有谁还会在珍爱枯枝，思念黄叶，追忆过去，怜惜腐朽——其实也是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落红！等到山花烂漫的时候，有谁还会想到曾经迎风斗雪而今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梅花，她还是香如故吗？她还在丛中笑吗？

和立青想到这些事，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除夕前风雪扫墓的那一天晚上，毕丹秋答应作一篇《报春使者诔》，不知作好没有，如果作好了，在清明前拿到夔雪梅的墓前焚烧祭奠，也算了却一点心愿。他想着想着便来到毕丹秋家里，只见毕丹秋正在草纸上写毛笔字，已经写满好几张，他拿来一看，正是《报春使者诔》，毕丹秋的一笔草书刚中带柔，如行云流水；柔中藏刚，能力透纸背，无限的深情与哀思跃然纸上：

维万象更新之年，芳草初绿之月，清明临近之日，和平巷居民毕丹秋谨以东湖螺蛳、南园嫩韭、西山春茶、北岗枸杞：四者虽微，皆是应时之物，聊表至诚之心，纯洁之情，乃致祭于天香国物候宫梅花司报春使者之灵前曰：

窃思使者自临人间，度过春秋三十有七。调进银行同室办公，屈指可数十年无余。难考其祖何时迁离北地，亦料当年家境十分贫寒。胼手胝足，日求三餐；独具匠心，更进一竿。和睦邻里，随遇而安；应酬亲友，待人以宽。追忆使者曩生之初，蚯蚓 巷里纯朴民风成其俗，艰苦生活砺其志，辛勤劳作炼其身，安份守纪诚其心。摊粑街头春花烂漫迷其魂，夏虫鸣叫动其魄，秋实累累养其精，冬雪皑皑通其灵。就读校园，师生称赞聪慧；下放农村，干群夸奖勤劳。母舅周旋，省城学校深造；学子初恋，天都峰峦留连。因遭长舌挑唆，难结百年之好；深悔自己任性，遂抱终身之憾。学业成，归故乡，执教鞭，遇情郎。盟誓约，结鸳鸯，分两地，叹牛郎。随鸡狗，调银行，立鸡群，压女郎。经教诲，终不忘，青胜蓝，愧江郎。因挑衅妯娌闹纠纷，无奈婆母偏心：生男育女不一样，传统观念难轻抛；为买房兄弟立契约，何须父老叹惜：权利义务越分明，人生趣味越减少。三十生日，赛隆饭店二十四番花信风；四人出游，长江流域四十八处好风景。长沙书店，巧遇当年情人；湘西特产，馈赠饮品虫茶。国藩三寡，七灾八难须防；钟楼四声，千叮万嘱成梦。妊娠异位，并非肿瘤；庸医误诊，枉受虚惊。螃蟹宴上，巧舌如簧；蹒跚途中，兔子遭殃。收留保姆，成全她人躲胎；曲解酒令，戏谑长官吃屎。大伯冒失，认来长官为三叔；小辈无奈，谁去脊背辩七星？黄山脚下，哭笑无常；虎跑泉边，对联有趣。一枚雨花石子，演绎一篇爱情故事；两行书中字迹，难倒两个假痴不癫。一篇文章引起众议，任人褒，任人贬，任人赞，任人骂——一笑了之；两级工资化为泡影，无须争，无须夺，无须悔，无须惜——身外之物。《四季常青》祝寿，《三阳开泰》贺年。官运亨通，芝麻能剖九瓣；财源茂盛，针尖可削三层。唯卿旷达，不计名利；防洪挑土，偏遭雨淋。住院尚未安神，认亲又生枝节。分钱已伏危机，起祸不离萧墙。乔迁先遇烦恼，热锅边忙煨药。千金十岁，祖父有心传无价之宝；紫壶六角，母亲无意收不祥之物。电话初通，传来恩师噩耗；故地重游，惊离学友坟冢。不祥已兆不幸，无辜又遇无常。肾功全衰竭，指望气功难康复；人命归黄泉，才知天命不可违。故深信小儿云：夔雪梅乃天香国物候宫报春使者；且莫疑老夫叹：元微之是大唐朝武昌军悼亡名家。呜呼！拙笔难招魂，哀思怎寄托？时趁醉意，不虑鄙俗，乃歌而招之曰：

普天之下盼芳春，报春使者何其忙？

虽有龙凤驾瑶车，快哉之意应未央。

东行飞越过大海，劈波斩浪向扶桑。

莫忘日期变更线，日历往回翻一张。

南行风物固然多，唯有红豆不能忘。

即是宝车难装载，收在心中好珍藏。

西行途中定坎坷，丝绸之路太悠长。

大漠如能变绿洲，一路风光到天方。

北行翻越古长城，大草原上披新装。

春风化雨润万物，草青水美牧牛羊。

四方遨游虽倜傥，遥远更应思故乡。

内美外恶多谬误，外美内恶亦荒唐。

见多识广应无偏，至真至确理通常。

芳魂何时再归来？老母孤单在高堂。

丈夫扼腕常叹息，女儿两眼泪汪汪。

舞姿历历仍在目，歌声袅袅还绕梁。

时装款款谁人试？珍馐道道不来尝。

难道天道太偏颇，不让好人寿恒昌？

洞房花烛留预兆，烛泪偏流非吉祥。

婚后多病身体弱，病因屡查屡不详。

由来迷途难知返，觉悟病已入膏肓。

一朝撒手人逝去，天命人世两茫茫。

芳魂不甘永寂寞，南来北往报春光。

一点芳心常留存，化着草绿与花香。

呜呼！吊汝高洁，雪花为形，一尘不染，剔透晶莹。吊汝馝馞，梅花为魂，香虽如故，何处寻根？吊汝风雅，锦绣文章，妙笔生花，不露锋芒。吊汝聪慧，练达精明，圆通灵活，合理合情。吊汝勤劳，任劳任怨，积劳成疾，难遂心愿。吊汝糊涂，迷恋气功，弃医停药，残烛临风。临风，临风，正寝寿终。寿终，寿终，隔世难逢。难逢，难逢，遥祭千盅。千盅，千盅，哀思无穷。

呜呼哀哉！尚飨！

一直到和立青看完之后，毕丹秋连一句话都没说，立青知道他心思沉重，就说道：“走吧，陪你到醇化岗去吧。”毕丹秋点点头，仍然没说话，带着《报春使者诔》和冥国银行发行的大面额的鬼票子，两人就向醇化岗走去，到那充满着灰白色的悲哀、充满着凝固而拥挤的悲哀的窄窄长长的墓冢带中，去寻找夔雪梅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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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浮头食：指游手好闲者混吃混喝，不劳而食。

跋

《梅魂曲》写到这里就算结束了，本人除了有些暂时轻松一下的感觉之外，没有沾沾自喜或惴惴不安的感觉。一不用自吹自擂，卖狗皮膏药。二不用酸歪歪地说上一大堆歉词。因为写这本书的目的只不过是玩玩而已，玩得水平再高，也不过是玩玩而已；玩得水平再低，还是玩玩而已。

就像小孩子玩小皮球、大孩子玩大皮球一样，玩的层次不少，但玩的准则并不高，只要能自得其乐又无公害就行了。当然像权术家玩权术、阴谋家玩阴谋那又是一会事，那且不论。玩的形式不一，要求又不同：和尚念一遍“阿弥陀佛”，移动一个数珠，这样周而复始，重复的遍数越多，功德越大。诗人恰恰相反，诗人要不断创新，吃别人嚼过的馒就不是诗人。所以玩也不轻松，要有如同干其它事业一样的气概，大无畏小无不畏！

希腊神话说，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用象牙刻了一尊少女雕像，他深深地爱上了这尊少女，放在自己的床上伴宿。后来感动了阿芙罗狄蒂女神，她赋予这尊少女雕像的生命，使它变成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少女。皮格马利翁的感情十分投入，才感动女神的。看来，任何作品的作者必须感情十分投入，才能感动上帝或者女神。

迟衡山说：“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都做不成。”赫尔岑说：“凡是失去政治自由的人民，文学是唯一的讲坛，可以从这个讲坛上向民众倾诉自己愤怒的呐喊和发自内心的呼号。”介于这两者之间，我认为中国的月亮比外国的月亮圆。介于这种看法，文学的环境应该很宽松，无非是玩玩而已。不必自我加压，一味扩大文学的作用。

为了避免索隐者的麻烦，给索隐者布下一些陷阱。诸如：豆类加工厂的傅厂长、肉类加工厂的袁厂长，按“豆腐”、“肉圆”命名；粮食局长符绍基，按“符离集烧鸡”命名。以便索隐者肚子索饿了，好美餐一顿。有许多朋友追问女主人翁夔雪梅的原型，顺便公之于众：女主人翁的原型是龙。一是龙的传人；二是夔者，形如龙也；三是飞龙在天，散则成气，聚则成形，可望不可即也。

封面设计说明：一、“梅魂曲”三个字从《正草隶篆四体字典》上选用。二、夔龙纹根据夔龙的“形如龙，一足”、“张口、有角”等特征设计。三、六片雪花，每片六角，象征女主人翁一生仅度过三十六周年。四、封面底色经过初选，以浅棕色、淡黄色两种征求意见，根据多数人的意见选用浅棕色。

王庆云

一九九六年元月

说明：本书原稿是陈广兰打字。二00五年秋本人将几部书稿重新录入电脑，内容略有增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