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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濮阳，八公桥，小村

    奶奶一觉醒来，发现爷爷早已起床，不知去向。此时，天已大亮，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画眉、斑鸠、黄莺和麻雀的鸣叫声。如果不闹鬼子，风调雨顺，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奶奶隔着窗户一看到明晃晃的阳光，心中就有一股说不出的烦燥和不安。她在床上迷瞪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昨晚水缸里就没有了水，如果爷爷今天早上再担不来水，家里不仅没有吃的，连喝的也没有了。这样想着，奶奶一骨碌爬起来。

    出门看时，天空灰蒙蒙的，却没有一丝云彩。又是一个无雨的鬼天气!旱吧旱吧，把天下所有的人，特别是日本鬼子，都渴死、旱死才好呢!

    奶奶心里骂着，走进厨房看时，果然，缸里一丁点水也没有。日头已半竿高了，爷爷连一担水都没担回来。

    “这死鬼!又疯到哪里去了？”

    奶奶走出厨房察看，院子里没有了筲、井绳和扁担。显然，爷爷早早就去担水去了。可到这个时候，为啥连半桶水也没担回来呢？

    村里有三口水井，平常的年景，不仅能供全村人吃饭、洗衣服，还可以浇菜。近一年来，几乎没有落过一场透雨，村里三口水井中的两口，早已干涸见底。仅剩的一口水井，泉眼也没有以前的旺，一夜时间，只能出二三十担水，难以满足全村人吃水的要求。所以，谁打水去得晚了，井水早已被汲干，连半瓢水也打不上来。

    正在奶奶犯嘀咕的时候，爷爷从外面走回来。

    “你打得水呢？”奶奶问。

    “井口让憨子用两只石磙给堵上了，没法打水了。”爷爷说。

    “井口那么粗，石磙哪能堵得上？用石磙一堵，那石磙不就掉到井里去了吗？要是石磙掉到井里去，全村人都没有水吃了!”奶奶一听就急了。

    “憨子是把两只石磙滚到井口上，两只石磙的四角在井帮子上卡着，中间抵着，一个石磙稍一动弹，另一个石磙就会掉到井里去。要挪开石磙，只有两个石磙同时向外扒，这样大的力气，咱村上只有憨子，还真没有第二个人。”爷爷说。

    “这个憨子？”姐姐说不上是惊奇还是艾怨，神情复杂地说。

憨子是村东头二寡妇家的傻小子，一顿能吃下十个窝窝头，有一身使不完的蛮力，给铁杆秀才家扛长工。今年的庄稼有种无收，庄稼活自然没有往年多，铁杆秀才家用不了那么多长工，嫌憨子饭吃得多人没有眼色，第一个便解雇了他。憨子回到家，每顿饭没有了十个窝头，饿得两眼冒金星，便整日躺在床上睡觉。每天早上，他都睡到日上三竿。轮到他揉着眼睛去担水时，井水早就干了。憨子一急眼，便想出这么一手“高招”。

    “你们不能叫憨子把石磙挪开呀!”奶奶抱怨说。

    “憨子是叫来了，可他说，不吃下去五个窝头，他也没劲挪。这不，我回来给他取吃的来了。”

    一听说爷爷回来是拿吃的，奶奶的脸立刻板了下来：“咱家哪还有吃的？”

    “馍篮里不还有半个菜团子吗？”爷爷笑着说。

    “家里就剩下那半个菜团子了，给了他，咱吃啥？”奶奶不高兴地说。

    “你不能再蒸吗。”爷爷依旧献媚地笑着说。

    “蒸蒸蒸，干野菜快吃光了，红蜀秫也快吃光了，我拿啥东西给你蒸？”奶奶没好气地说。

    爷爷不再理会奶奶，进屋从馍篮里拿出仅有的半个菜团子，出门到井上去。奶奶随之也跟了上来。

    井台上围了好大一圈人。孩子们要看憨子怎样把石磙挪开，大人们则在抱怨指责憨子。憨子双手抱肩站在中央，任凭人们指责叫骂，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村里人好不容易凑上三个窝头，憨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摔掉身上的汗衫，走到井口前，蹲下马步，两手各扳一只石磙，大喝一声，两只石磙便从井口上滚开了。

    憨子拿起井绳，打了一担水，得意地担着水回了家。

    望着憨子悠然自得的背影，有人气愤地狠狠啐了一口，骂道：“这个挨千刀的，仗着自己力气大，竟然这样混吃喝!吃下去不消化，噎死你个龟孙!”

    “咱们还是把石磙藏起来吧，否则，憨子还会用它把井口封起来，还会借机给乡亲们要吃的!”有人担心地说。

    “对，咱们把石磙藏起来，看憨子还有啥本事耍!”众人齐声附合。

    人群中走出两个年轻后生，不由分说，把石磙推到村外的一个土井里。

    爷爷对前清遗老：“大哥，咱们村憨子只有一个，千万可不能再出第二个憨子!天灾人祸，大家攒齐劲儿才能捱过去，要都跟憨子一样，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前清遗老点头说：“是咧，大兄弟，咱们家里仅有那点野菜都能匀着吃，这水咋就不能匀着喝？以我之见，咱们把井水统一管起来，按人口供应，大家都省着点，这水还是能够咱们一村人吃的。”

    前清遗老的一席话得到全村人的一致赞同。当下，便由前清遗老和爷爷主持，按家庭和人口分配井水。

    此时，太阳已经升至半空。人们抬头看时，太阳亮得发黑，毒辣辣的日头象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枝头的绿叶在炎热的日头下已经翻卷下来。今天，又是一个难捱的热天!

    有人从八公桥的方向向小村走来。那人走得近了，人们认出那是铁杆秀才家的管家。

    “你们围在井边干啥？”管家问。

    前清遗老迎上前，把全村人如何缺吃少喝、憨子如何把水井堵上向管家讲述了一遍。末了，前清遗老叹口气说：“这苍天如果再不下雨，老百姓就没有活路了!”

    管家也跟着叹口气说：“咱们这方圆几十里，还是好的。听说沙区那块儿，已经是易子而食了。唉!水旱之年，盛世不免，而今，夷人入寇，兵戎交加，这年景就更加难过了!”管家向前走了一步，亲热地对前清遗老说，“俺家掌柜昨天请了风水先生，请教神灵何时降雨。风水先生经过占卜、看星象，说是兵匪遗患，暴殄天物，天高听卑，金帝龙君震怒，故而降祸于世。要金帝龙君开恩降雨，必须全乡祈祝，再唱七七四十九天大戏……”

    “哎哟，合乡祈祝好说，这七七四十九天大戏该咋唱？只怕唱不够七七四十九天，全乡人都被饿死完了!”前清遗老惊叹道。

    “着哇!”管家一拍手掌说，“掌柜的也这么说。那风水先生说，金帝龙君念及天灾人祸，百姓苦寒，便将七七四十九天大戏浓聚为七天,祈祝后金帝龙君便会惠施甘霖。”

    “只是，哪来的唱戏钱啊？”前清遗老不无忧虑地说。

管家笑道：“这个你老兄就不必多虑了!俺家掌柜的岂能让他人占了先？俺家掌柜的说，方圆四邻八村的，能掏多少掏多少，剩下的钱，有俺家掌柜的包着呢。这还不算，俺家掌柜的把戏班子都选好了，定的是东明县马丽云的豫剧团!”

    原来，在八公桥的南大街上，有一座龙王庙，供奉着晋阳金帝之神。据清朝嘉庆年间所立的石碑碑文记载，庙大约建于东晋时期，距今有一千多年历史。每遇大旱，八公桥及其周边地区的百姓都到庙里烧香祈雨，庙中似乎果有神灵，有求必应，灵验非常。只是从1941年下半年到1942年上半年持续不断的大旱使龙王庙失去了昔日的灵性。自41年下半年开始，就有很多善男信女到庙里烧香许愿。香烧了无数，愿许了很多，只是总不见龙王显灵。对此，前清遗老的解释是，日本鬼子入寇，破坏了龙王庙的龙脉，掐断了龙王的灵气，龙王才会置臣民于不顾，致使大旱漫延。

    既然祈雨后再唱七天大戏就可以盼来雨，既然铁杆秀才已经定好了马丽云的豫剧团，人们何乐而不为？

    “啥时候祈雨呢？”人们围住管家，纷纷问，仿佛管家就是专司雨泽的金帝龙君。

    “今儿初四，明天初五，是个黑头日子，自然不便于祈雨。好日子就定在初六，六六大顺，到十三四日，肯定会下来大雨的!”管家眉飞色舞地说，“仪式要隆重，人自然不能太少，到时候，咱们全村人都去呀!”

    “去，去，一定去!”村里人纷纷回答。

    此时，人们仿佛已经看到了雨脚如注的大雨，嗅到了雨中弥漫着的那股诱人的土腥味。

    雨啊!雨……

    濮阳，八公桥

    八公桥的龙王庙座落在南街和南关的交界处，是一溜三间抱厦的长廊，塑有几十尊神像。庙院内，古柏参天，安静肃穆。庙的廊柱上挂着一副对联：

    正月下大雪银花铺地，

  二月振春雷金龙升天。

    庙的正堂门口，摆放着一只巨大的石鼎，鼎内常年不熄地燃烧着善男信女供奉的香烛。正堂门口同样悬挂着一幅对联，上写道：

   三足鼎不断香火，

   八卦台果有神灵。

    庙的廊柱与廊柱之间，悬挂着一大幅鲜艳的红绫。上书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恩泽如霖

    这幅红绫帐幔是铁杆秀才为这次祈雨仪式而捐赠的。在其四周，层层叠叠挂着无数大小不等的帐幔，写满“诚则灵”、“天高听卑”、“有求必应”等字样。庙对面的空场地上，早早搭起一座戏楼。戏楼的四周，同样挂有万国旗一般的帐幔。四邻八村的村民早早云集在庙前的空场地上，一些善男信女开始虔诚地跪在庙前，摆上供品，焚香祈祷。

    早饭过后，铁杆秀才等一些当地的绅士、名流也陆续来到龙王庙。他们全都身着长衫，手提文明杖，长须飘然，神态严峻，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尽管长衫的样式相同，但面料颜色各异，长衫的面料和质地反映出了穿着者的身份和富裕程度。前清遗老也夹杂在这群绅士、名流当中，他的青布长衫已经洗得发白，好几处洞开破损，而且没有文明杖，但这并不影响他在这群绅士、名流中的地位和形象。因为前清遗老独特的文采，祈文是他写成的，理当由他宣读。

    上午十时，司仪宣布祈雨仪式开始。庙两厢锣鼓、鞭炮，火铳齐鸣，气振天宇。不知哪村的锣鼓队，汉子们全都光着脊背，仍然打得热汗淋漓，赢得全场人的阵阵喝彩。其中的一个汉子，双手挥舞着比棒槌还要大的鼓锤，把一面比磨盘还要大的牛皮鼓擂得声如雷震。大鼓周围是二十四面盘鼓，盘鼓外侧是一百零八面腰鼓。大小锣鼓在一面杏黄旗幡的引导下，或急或缓，或轻或重，急如冲锋陷阵，缓如暴雨初歇，轻如金蝉羽动，重如霹雳雷电。执旗幡的汉子舞到兴处，飞身跃上大鼓，和着鼓点的节奏跳跃着，口中发出“嚯!嚯!”的呐喊声。锣鼓队的二三百名汉子，也都随着执旗幡的汉子一同呐喊，呐喊的声音气冲霄汉，直传出十里开外。

    锣鼓直打了半个时辰方才停歇，鞭炮、火铳也响了半个时辰。

    锣鼓、鞭炮声一停，司仪一声吆喝，四村百姓纷纷献来供品。八公桥村献上一头黄牛，其他各村猪羊鸡鸭不一而足。一些村庄譬如我们村，买不起象样的供品，便买一些彩纸，扎些金童玉女等贡献上来。

    供品敬献完毕，司仪请前清遗老宣读祈文。

    前清遗老走到祭坛前哆哆嗦嗦从青布长衫内掏出祭文，然后双膝跪倒。前清遗老身后，成千上万的男女一齐跪倒在地，龙王庙前人群黑压压匍匐成一片。

    前清遗老清了清喉咙，把祭文举过头顶，用沙哑的声音念道：

金帝龙君：

    粤稽雩宗之典著于祭法，成汤剪发断爪，祈于桑林而大雨广施。国史所载非虚也。盖水旱之灾盛世不免，天降其祸，人修其德，德之所感，转祸为福，故祈雨之行通于上下，从古皆然。吾晋阳金帝之神起于本土，司行雨泽，每大旱，里人设坛祈祝，定期于前响应于后，风云须起，霖雨浓注，一刻不爽。合邑感戴神惠。

    盖自民国二十六年丁丑瓜月上浣，倭人入寇，烽火频仍，百姓罹难于水火，民不堪命。金帝震怒，断其雨泽以惩夷人。旱魃乘机做乱，助桀为虐，如荼如焚，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夫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天地君亲。吾晋阳金帝之神既生于闾里，理当降伏旱魃，普降甘霖，造福于民。今，四方乡邻感戴金帝恩德，合邑聚于庙前，供献牺牲，唱戏颂功，祈求神惠。

    金帝龙君在上，天高听卑，体察民情。草民不才，辜负乡邻拥戴，祈祝金帝龙君，还我三愿。一愿七天祈祝完毕，大雨将至；二愿降伏夷人，两国修好，礼尚往来；三愿剪除兵患匪乱，还民以太平盛世。三愿所至，功莫大焉，里人将重修庙宇，立碑仰颂，彪炳万代!

    一纸祈文读完，前清遗老泪湿清衫。他踉踉跄跄走上祭坛，将祈文烧了。看着祈文化做青烟袅袅升腾，前清遗老如释重负，那神态就仿佛金帝龙君已经听到了他的祈祷。

    前清遗老伏下身来，双膝跪倒，四肢着地，虔诚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前清遗老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也虔诚地随着前清遗老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人群中产生了一阵骚动。前清遗老回头看时，只见一队皇协军簇拥着一名鬼子兵骑马走过来。这是人们没有预料到的，全场人一下乱了阵脚，抻长脖子踮起脚尖惊恐地望着这群日伪军。铁杆秀才等人见状，嘻笑颜开地迎上去。那鬼子兵对铁杆秀才十分不屑，一脸漠然。倒是那皇协军的班长下了马，热情地和铁杆秀才做揖打恭。伪班长招呼那名鬼子兵下马，给铁杆秀才介绍说：

    “这位是濮阳城防司令官仓田太君，太君听说这里祈雨，专程赶来庆贺。”随后，伪班长又把铁杆秀才等人一一介绍给仓田，并殷勤地陪着笑脸说，“他们拥护中日亲善，致力于大东亚共荣，全都是些好老百姓，好老百姓!”

   仓田下了马，脱下雪白的手套一一和铁杆秀才等人握手。铁杆秀才受宠若惊，对仓田唯唯诺诺，一副奴才嘴脸。

    仓田在伪班长、铁杆秀才等人的陪同下，走到祭坛前，献上猪羊等供品，焚香祈祷。

    祈祷完毕，仓田走上戏台训话。伪班长翻译说：

    “仓田司令官说了，中日自古是一家。在日本，每逢大旱，老百姓也有到庙里祈雨的习惯。仓田太君十分理解大家的心情。得知大家在这里祈雨，仓田太君专程从濮阳赶来参加这一仪式，并带来生猪五头，活羊十只，另外还增加大戏三天……”

    铁杆秀才等绅士手舞足蹈，纷纷高呼：

    “中日亲善!”

    “东亚共荣!”

    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也纷纷跟着起哄，一起高呼口号。

    仓田等人们静下来，继续说：“西方崛起以后，逐渐把亚洲沦为殖民地，实施掠夺。大和民族自明治天皇始，变法维新，发奋图强，使大和民族拥有了与西方列强抗衡的地位，把解放亚洲、驱逐西方列强当作大和民族的崇高责任，努力创建大东亚共荣圈。但以蒋介石为首的一批人，甘愿充当西方的附庸，对抗皇军；还有共产党，不仅推行赤化宣传，对抗皇军，还要把中国卖给苏俄……苍天对反满抗日思想十分不满，以大旱惩罚你们。只要你们拥戴皇军，拥戴大东亚共荣，苍天是会降下雨来的!”

    讲到这里，仓田哈哈大笑，为自己口若悬河的演讲感到由衷的自豪。

    爷爷和前清遗老等人面面相觑。刚才前清遗老还在祈祷驱逐倭奴，咋就突然间冒出个小鬼子仓日，使整个祈祷仪式转变了风向呢？

    前清遗老拉了爷爷一把，气愤地说：“大兄弟，咱们走!“

    前清遗老和爷爷带领一部分群众愤然退出会场，向各自的村庄走去。

    中途，他们听到从八公桥龙王庙的方向传来阵阵的锣鼓声，知道仓田已经结束了演讲，各村组织的旱船、狮子队正在舞狮子，划旱船。舞完狮子，划过旱船，大戏就该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