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凯
• 醉玉如雪
• 李宣章
• 雅风当月
• 史春培

• 洙泗清风

《梅魂曲·十八》

王庆云

十八

        杨文璋也跟夔雪梅一样，羊年大吉，心想事成。先是在抗洪救灾中立功受奖；接着他们的高松龄股长退休，他在几个副股长中力挫群雄，脱颖而出，受聘为股长；接着他将分到一套新住宅。他们局里在民宅新区安乐村太平巷买下二十套住宅，当中有三套大套，那当然是局长们的；有五套中套，是分给股长们的；有十二套小套，那是为副股长和小车驾驶员们准备的；二十套新住宅主人们的旧居，还有四十双眼睛在那里看着。

        原来，从丁小铆调进来之后，局里又调进了二十多人，招收十多人，接收复员军人十多人。——这些人没有调进来之前，都承诺过不要局里解决住房。脚一跨进门坎，申请住房的报告随之就到。他们想用一截蚯蚓钓到两条大鱼，也未免太小看那些局长们。局长们也不抓住他们以前的承诺不放，还乐意把他们的那些申请住房的报告拿出来研究研究，只是各算各的帐罢了。比如花钱买住宅公司的房子，不如找建筑公司砌房子。有些单位建了一座大楼，领导就能附带一座小楼，这就是俗话说的一弓两支箭，砌屋带猪圈。

        本来二十套住房羊年就能分掉，局长怕分得不尽如人意，会引起一部分人闹事，使大家的年过不安，所以就拖到元宵节之后再分。这时谁再闹事，猴年自有猴年的办法：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也行，杀鸡子吓猴子也行。总之，山中有老虎，就不能让猴子称大王。

        杨文璋分在十三楼二层十四号，三室一厅，居住面积六十平方米，比十六楼的大套少十八平方米，比八楼二室一厅的小套多十五平方米。夔雪梅进去看过一次，觉得称心如意，笑盈盈地说道：“文璋，我们好好装璜一下，这次搞好之后，我们一辈子也不用再烦房子的神了。”文璋也认为要好好装璜一下，享受享受。

        谁知几个分在八楼的副股长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一个说十三楼不吉利，十三是西方人最忌讳的数字。一个说十四号也不好，按照皇帝颁布的韵书，第一个十四是个“寒”字，第二个十四是个“盐”字，一到寒天，就要用盐腌制咸货过年，腌些什么东西呢？你们夫妻俩都属鸡，就腌两只鸡吧。虽然是一句玩笑话，恶毒之心已昭然若揭，文璋也不计较，还宽容大度的笑笑。另一个说道：“腌两只鸡子够过什么年？杀头把小猪腌腌才能过个丰盛的年。”此言一出，文璋脸上笑容消失。一会儿，他已气得脸色发白。那个副股长猛想起文璋的独生女儿杨帆是属猪的，刚才肯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文璋以为他在咒骂自己的掌上明珠，才气得脸色发白。他自知失言，窘在那里好不难过。文璋与他们约好晚上一块出去喝酒、打牌，现在也不愿去了。他打开门，气冲冲的出去了，他没料到，雪梅正在门外用手绢擦眼泪。

       杨文璋惊讶道：“出什么事了？”说着就拉住雪梅匆匆离开那里，雪梅道：“没出什么事，他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以前你们的关系很好，谁知都是假的！这次你比他们提了半级，多住十几平方米的房子，他们就急了，眼红了，尖嘴看不惯秃舌，背地里捣鬼，当面还咒骂。你当他们的股长，被他们骂也就算了，我陪着你挨骂也心甘情愿，但是我们的孩子数不到他们骂！我真想冲进去，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又怕丢了你的面子，以后与他们更加难处，就忍气吞声，在这里伤心落泪。”文璋安慰道：“算了，算了，别跟他们计较。这一帮家伙，办事的本领不大，编派别人都有一套，眼眶子一个比一个浅，我看他们将来就是有出息也不会大。他们议论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马上房子装璜，搞豪华些，今年又是乔迁，又是杨帆十岁，好好热闹一番，多买些鞭炮放放，驱驱他们这些臭嘴喷出来的污秽。”

        他们夫妻俩回到家里，就认真地商量房子的装璜方案。开始他们俩各自拟订一套方案，进行预算，又请一些内行修改，方案出来以后，他们把两套方案比较一下，取长补短，最终修订为：

        三室一厅都搞凹凸式吊顶配上五彩缤纷的灯光，充分利用三维空间，增强立体效果，让人感觉到充实而广袤，扑朔而迷离。墙壁上端喷塑，玉白底色，加上一些墨绿色芝麻点子，取“芝麻开花——节节高”、“升官加禄”之意；下端一米多高的木质墙裙，把三室一厅连成一体，除门之外，用压缝条平均分成一百块，每块上面画一匹神态各异的骏马，又称连环马，又称百骏图，做成像千足金那样的底色，上面用透明漆油漆，与上端喷塑墙面组合成“金玉满堂”、“白玉为堂金作马”。三室中的东西两室各十三平方米，地面贴水曲柳长条抽槽拼木地板；三室中当中的十四平方米的一室和南阳台、二十平方米的大厅、厨房、卫生间、厨房卫生间当中的阳台通道、北阳台，地面贴大理石。南、北阳台用铝合金框架、蓝色玻璃封闭。厨房、卫生间墙壁用白瓷砖贴到顶，厨房屋顶喷塑，安装老板牌抽油烟机；卫生间用有机玻璃吊天花，安装万家乐热水器。

        东室是他们的卧室，安装一台分体式春兰空调，按照卧室的规格和风格，特制几件古色古香的家具，与他家祖传下来的那张古色古香的大床协调一致，浑然一体。壁橱里面镶衬上樟木板，门窗用杉木包边。西室是小孩子的卧室和学习室，里面放置书橱、写字台、小霸王学习机、卡西欧电子琴，文璋有时喜欢拉拉《二泉映月》的一把二胡也放在里面。当中十四平方米的一室放置电视机、放像机、卡拉OK机，放置一张能折叠的长沙发，安装一个水晶球转灯，挂上丝绒落地窗帘，能举办容纳四对舞伴翩翩起舞的小型家庭舞会。大厅里悬挂一幅《尼亚加拉大瀑布》风景画，放置一台香雪海电冰箱、一台立式座钟、餐桌、茶几、沙发。

        ——整个装璜预算，已不亚于这套房子的价值。施工就找常新装璜公司，业务经理任长勤是杨文璋的亲戚，他找过文璋减免过税金，又找过夔雪梅借过贷款，估计他们的施工费用收三分之一就差不多了；当地生产的材料由他们亲自到一些生产厂家去买，估计收一半钱就差不多；外地生产的材料要到一些经营公司去买，估计收三分之二的钱就差不多了。尽管如此，把存款全取出来还是不够，到时再欠人家一部分，找亲友借一部分，做笔把生意赚一部分。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机动车，关键看你机动不机动。

        另外，还要安装一部电话。装机费3000元，还限定在邮电局购买电话机，最低档次的每台250元，好的大几百元一台。找局长批条子，2200元就能装机，交情深厚的，1800元也能装到。

        杨文璋骑上幸福250摩托车，到酒厂把刘菲菲接来，一块到邮电局找詹局长批条子。詹局长以前是计划委员会的科员，是刘菲菲的父亲刘洋主任一手把他提为副主任。两年前，刘洋语重心长地说道：“小詹，现在搞市场经济，计委越来越不吃香了，你还年轻，我看你要想想办法，谋个好缺。我们老了，无所谓了。”随后就帮他忙，把他搞到邮电局坐上第一把交椅。詹局长逢年过节都要去看望他的老首长，和刘菲菲很熟悉。刘菲菲一到局长室，詹局长就问道：“二小姐，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刘菲菲很礼貌地叫他詹局长，又把文璋介绍给他，詹局长笑道：“杨股长我认识，见过面的。”刘菲菲说明来意之后，詹局长埋怨道：“这点小事，杨股长来就行了，何必要你二小姐亲自跑一趟！”说着就写了条子递给刘菲菲，说道：“最低价1800元，不好再降低了。我另外送你们一台机子。”刘菲菲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业务股：

请按1800元装机一台（含机）。

                             詹  4、4

        杨文璋十分满意，问道：“詹局长，我房子还没搞好，过一段时间来开票行不行？”詹局长道：“行，行。我在这里干一天，这条子就有效一天。”文璋再三感谢，詹局长还要留他们吃饭，文璋说有事要办，就告辞了。他回去之后，就着手购买材料，准备施工。他在到常新装璜公司找任长勤经理之前，先回家问问他母亲，与任长勤是什么亲戚关系。他以前并不认识任长勤，是任长勤来找他办事的时候，自我介绍是他的表哥哥。他们在公开场合为了避免嫌疑，从不动用“表哥哥”、“表弟弟”这样的民间称呼，而是通用“任经理”、“杨股长”之类的官场称谓，因此他也没有顾及到先考证一下亲戚关系。

        这次他要找任经理办事了，有必要考证考证。他向母亲问起这件事，他母亲一时也说不清，他父亲想了许久，才说道：“他外公的妈妈跟你妈妈的外公是嫡堂表兄妹。”文璋笑道：“您说得这样复杂，我还是搞不清。”他妈妈说道：“什么亲不亲，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忘，四代了。无钱同胞都冷落，有权八代都来找。”文璋被母亲提醒，再也没有必要考证与任长勤的亲戚关系，学着江西人叫老表就行了。他跨上摩托车，去把夔雪梅接来，一起去找任长勤。他们把装璜方案跟任长勤说了，任长勤告诉他们，工期要两个月。雪梅请他尽快安排开工，办开工酒时，一定要请他亲自到场，任长勤笑道：“你就是不请我，我也要去的。”

        开工之后，任经理经常到现场指导，工程进度又快，质量又好。到了施工将近四十天时，下了几天雨，不好施工，杨文璋夫妻俩才腾出时间到邮电局挑选电话号码，开票缴款。他们挑选了许多号码，都确定不下来，夔雪梅想选个有纪念意义的号码，一时选不到中意的。文璋想选个吉利号码，也选不到中意的。原来邮电局这段时间登记安装的是170后边000至999的这一千门电话，其中末尾一个8的九十门，各加收费用888元；末尾两个8的九门，各加收费用1288元；末尾三个8的一门，加收费用1688元，这一百门电话就能额外增加收入93200元，要是用来发奖金，每人平均就能捞到600多元的外快。

        杨文璋把电话号码登记簿从头翻到尾，三个8的没有了，两个8的也没有了，一个8的仅剩下一个“418”，文璋想要这个号码，夔雪梅说道：“人家都说418是‘死要发’，太难听了，不要这个号码。”她选了个“170592”，说道：“ 这个号码有纪念意义，今天我们来登记开票，安装电话，就按照西方人的记时格式用电话号码记下今天的日子——92年5月17日。”登记开票的小姐见他们磨蹭多时，早有些不耐烦，听雪梅这样一说，就想敦促他们早些定局，便说道：“这太好了，今天还是世界电信日，你们小家庭跟大世界融为一体，真有纪念意义。”他们就这样才把号码选定下来，也省下888元现金。

        装璜施工又忙了十几天，整个工程已接近尾声，这时，家住农村的工人回家收割油菜、栽早秧，接着就忙割麦、栽秧，工程又被拖延下来。夔雪梅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她找到任长勤，协商道：“表哥，你无论如何都要想想办法，找几个人来把工程结下子工，我五月里要搬家。日子选的是五月十八，也就是阳历六月十八，你看多好，按阳历也是‘要发’，按农历也是‘要发’，你千万不能让我错过这个好日子。坐船的人说六腊不登舟，打仗的人说六腊不交兵，你总不能让我六月里忙搬家。”任长勤知道五月里搬家是来不及了，说道：“让过六月，七月里也能搬。”雪梅道：“那更不行，七月初七你表侄女儿过十岁，我要在新房子里办酒席呢。”

        任长勤听了也很着急，他骑上摩托车到乡下找人，他手下的那些工人正忙着割麦栽秧，都叫苦说经过几级提水，电费高得惊人，好不容易才提到一些水，不把秧栽下去钱就白花了。他一个人也没找来，还连人带车摔了一跤，幸亏是摔在秧田里，人和车子都没受伤，把泥巴擦擦，又能开走了。他到雪梅家里把情况向他们说明，雪梅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杨文璋把任长勤送到楼下，任长勤发动起摩托车，活像个泥猴子骑着泥马，文璋又好气又好笑。

        房子装璜竣工已到七月中旬，拖延了三十几天，任长勤很不好意思，又让了些工钱，整个施工费用只收三分之一还不到。装璜的质量搞得很好，完全按照杨文璋夫妻俩设计的方案施工。竣工之前，就有不少人羡慕他家的房子装璜得高雅别致，富丽堂皇。竣工之后，毕丹秋硬要拉着吉涛、和立青去欣赏欣赏，秋霞也跟着去了。夔雪梅不便说明装璜设计方案的本意，却被和立青一眼看破，说道：“吊顶乃室之冠，又处于最高位置，意为‘升官’；玉白色墙面加上墨绿色芝麻点子，意为‘加禄’；这‘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墙壁，一是象征府上‘金玉满堂’，二是象征主人‘金玉良缘’。”吉涛见秋霞听立青吹得头头是道，他插不上话，就找毕丹秋发作，他一边数着马，一边说道：“这下面的马正好是一百匹，上面是黑芝麻，合并起来就是‘白马黑芝麻’，谐音就是‘白马黑鸡巴’，跟你不同，你是‘黑马白鸡巴——傲骨’。——当初你向乌丹行长低头认错，常到他门上跑跑，陪陪小心，献献殷勤，呵呵大蛋①，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落魄。”毕丹秋莫明其妙地被他骂一顿，好长时间才回过味来，骂道：“你这条疯狗，就喜欢到处乱咬，咬到老子头上，又咬到你干老子头上。”

        吉涛也不理他，叼着烟，歪着脑袋，望着他笑。毕丹秋更气，一把拧住他的朵说道：“你的脑袋歪到那边去了，我偏叫你歪到这边来。”吉涛道：“松手，松手，烟要掉了。”毕丹秋使劲拧了一下才放开，说道：“烟掉了不要紧，我马上找些驴屎粒子，用草纸卷起来给你吃。”他们嬉闹着倒不在意，雪梅在一旁听得清楚，她见吉涛这样口出秽语，焚琴煮鹤，大杀风景，甚为生气，只是因为在自己家里，才不便骂他一顿。

        夔雪梅也顾不得刚进入大暑的酷热天气；也顾不得有人说刚搞好的喷塑残留着有害物质，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居住；也顾不得六腊不登舟、六腊不交兵、六腊不搬家之类的说法；也顾不得选择黄道吉日。在七夕的十天前，就匆匆忙忙地请人搬家，她想利用这十天时间，把新房子布置好，等到杨杨帆过十岁那天，就在家里办寿宴，好好热闹一番。没料到搬家时忙了两天，她却中了暑，先是头痛、眩晕、心悸、恶心，接着渐渐出汗停止，体温上升。杨文璋榨了些西瓜汁给她喝。又冲了一杯盐开水，用两个盆子倒来倒去，凉了一会，就端来给她喝。她才喝下去，文璋又找来仁丹、藿香正气水给她，雪梅道：“用不着吃那么多东西，歇一时就会好的。”过了一会，她面色苍白，皮肤干燥，文璋要送她去住院治疗，她不肯去。文璋只好把龚石纯请来，他跟雪梅搭搭脉，说不要紧，开了几剂清热解毒、芳香辟秽的中药。龚石纯走后，文璋就出去配药，他回来煨药时，雪梅叹道：“刚热过锅，就忙煨药，真不顺序。”文璋道：“哪来那些话，别信那一套，自寻烦恼！”

        夔雪梅吃了几剂中药，身体渐渐康复，但是家中搬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显得很零乱，特别是一些鸭绒被、羊毛毯、毛料服装、羊皮茄克、羊皮裙子、绸缎被面、床单、床罩、被套等衣物，要伏晒一遍才能收拾起来，现在只好乱七八糟地放在一堆。她想这样接待客人，给客人留下一种不好的印象，至少要怀疑她不像个贤妻良母，有损她的形像。于是她改变主意，她跟杨文璋商量一下，到赛隆饭店找卫岚，在那里订几桌寿宴。文璋这几天搬家忙累了，也不想在家里办寿宴，便赞成雪梅的意见。杨帆听说要到饭店里给她做生日，高兴得手舞足蹈。

——————

①呵大蛋：《江淮方言土语选笺》释：“即阿谀奉承，逢迎拍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