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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 墨 云 烟
(故事梗概)
清乾隆四十一年。黄山脚下休宁县海阳镇上,一匹惊马踢倒了一位老僧,时为“采章墨店”分店经理的胡天注施以援手,一段活色生香、墨趣横生的徽墨奇缘遂由此演绎登场。
法号了空的老僧是位方外奇人。胡天注采纳了了空的妙计,为广大的徽州贫苦山民研制出物美价廉、医疗与书写两相宜的“八宝五胆药墨”,赢得了“药墨华佗”的口碑。
从岳父汪启茂手中继任了墨店掌柜之职的胡天注,再次得到了了空长老的谆谆教诲,并获赠了空积年手绘的九十九幅黄山奇峰图景画稿,丰富了集锦套墨的图案。
乾隆皇帝又一次下江南了。因与徽商马曰琯纹枰对弈而引出板桥赠画的逸事,由龙颜大悦慨赠墨宝而致有“苍佩室”墨品晋身贡品的殊荣天降。乘着东风,胡天注将“采章墨店”更名为“胡开文”。从此“胡开文”的墨名跻身清代徽墨四大家之列,并终成最大家。
浙江巡抚阮元为向嘉庆帝登基呈贡奇货,特派官差远赴徽州“抓捕”了胡天注,与其开了一个玩笑,也促成了一场好戏上演,一套八八六十四锭的皇家园林套墨的问世。
“讲茶化结”的风波过后,胡天注专程拜访了当年的曹小姐,刻下的“慈光尼庵”主持。两人抚今追昔,晤对沧桑,几多感慨,几许惆怅,胡天注萌生了淡出江湖的意念。
胡余德当众自毁自墨的诚信壮举,奏响了“胡开文”墨业的新生代序曲。
片尾曲《徽墨云烟》讴歌了徽墨这一我国特有的文化遗产,意在给观众留下绕梁的回味。
徽 墨 云 烟
剧中人
胡天注—— 胡开文墨业的创始人
了空法师—— 绩溪小九华银瓶寺住持
马曰琯—— 在扬州经营的大徽商
乾隆—— 清高宗
阮元—— 清乾嘉时浙江巡抚
胡余德—— 胡天柱的二儿子
汪启茂——采章墨店店主,胡天注的岳丈
胡汪氏—— 胡天柱妻子,汪启茂的独生女
一、惊 马 奇 缘
清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82年)。
远景:巍巍黄山风景秀逸五岳,奇松、怪石、云海、温泉蜚声九州。
中景:古徽州的青山、绿水苍翠蓊郁,生机盎然;古徽州的牌坊、民居鳞次栉比,古风氤氲……
画外音:古徽州自清以降,先后出过三位胡姓名人。国学大师胡适,七十多年前即已名噪海内外士林。红顶商人胡雪岩,近年来托庇通俗小说和电视剧的辐射力,亦已晓谕千家万户。而胡开文究系哪路翘楚?知悉者恐怕就难言凡几了。
近景:黄山脚下休宁县海阳镇上,商肆林立,人来客往,熙熙攘攘,一派热闹兴旺的夏日景象。
“马惊了!”一声惊呼搅起了一片纷乱,震荡出一路惶恐。
人潮披靡处,一匹徽州山区常见的驮马,瞪着鼓突的红眼,鬃毛乍起,挟雷裹电狂突而至。一位年迈的和尚避让不及,被呼啸袭至的铁蹄踢中后腰,翻滚在一家商号的台阶边,昏厥了过去。随身所带褡裢中的物品也散落一地。
老僧再度睁开眼帘时,只见自己躺在店堂内,窗棂遍染酡红,周围站着几位面生而和气的中年人、年轻人。从衣着和神态上看,很像生意人。
老僧:“多谢各位施主搭救老衲!敢问施主尊姓大名?宝号怎么称呼?”老僧边施礼致谢边欲从躺榻上欠身而起。
胡天注:“师父无恙便好,无恙便好!鄙姓胡名天注。小号是‘采章墨店’的分店。这几位都是我的合伙人和伙计。”
老僧:“哦,原来宝号是‘采章墨店’呐!啊呀,缘分啊缘分!贫僧是绩溪小九华银瓶寺的方丈,法名了空。哎,贫僧记得这‘采章墨店’的东家原姓汪名启茂,我们还有过多次往来。莫非宝号换了东家,胡施主是现在的掌柜么么?”
胡天注:“啊,非也。小号的东家依旧是原先的汪掌柜!胡某本是店中的伙计,自幼进店学做墨和经营。承蒙老掌柜悉心传授之墨技艺和经营之道,并将独生女许配于我,故而胡某现在此掌管一家分店的营生。”
了空:“啊呀,善哉善哉!”
胡天注:“了空师父既是我泰山的朋友,今日我们又有缘相会,就请师傅在鄙店歇息一宿,胡某也好多向师父讨教讨教。”
掌灯时分,双方已经谈得十分投契了。蓦地,了空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敢问胡施主的生意如何?可否愿意做一番发达兼济苍生的双修功德?”
“咳,鄙店同仁虽然上下齐心、同舟共济,但苦无祖荫托庇,加之徽州地界上吃‘墨工’这碗饭的老字号、新作坊不计其数,鄙店的生意一直如走黄山‘鲫鱼背’啊!”
“老衲倒有一个拙见,胡施主可否权当笑话一听?”
“哎呀,胡某日日敬香礼佛,就盼能得到高人指点啊!”
“兵法有云:出奇制胜。贫僧以为,经商亦同此理。只是这‘奇’从何出呢?我记得李时珍《本草纲目》上有过‘药墨’的著录。胡施主若能循此蹊径,妙造当代药墨,以普济山野黎庶,保不准会趟出个‘又一村’哩!”
“佛祖在上,师父这一番金玉之言真令我辈墨匠茅塞顿开!胡某该如何答谢师傅呢?”
“胡施主不必言谢。暇时能常来寒寺叙谈叙谈,老衲就欢喜不尽啦!施主请看,老纳的褡裢中装的是什么?”
“不用再看了。适方才我店中的伙计救助师父时,大家将师父褡裢中被撞散在地的东西收拾拢来,已然清点过了,全是中草药!看来,师父不仅是佛门高僧,还是杏林方家啊!”
“胡施主过誉贫僧了!什么高僧、方家,老纳如何承受得起?唯是普度众生乃我佛教义宗旨,悬壶济世乃贫僧自幼许愿。贫僧此次下山,本意不在化缘讲经,而是为了配几味中药,以普济四乡无力延医的贫苦山民呐。”
“师父真是菩萨心肠啊!”
“嘿嘿,言归正传。贫僧这就为胡施主开一个药墨的方子,如何?”
“愿闻其详!”
“药墨不是万应灵丹,其药性为凉血、止血、解毒、化瘀,主治常见的各种阳症。它研粉内服,可定喘、止血、清心、通窍;化液外涂,能祛毒、散瘀、消炎、镇痛。配方么,可用水牛角、羚羊角、蟾酥、珍珠、牛黄、麝香、朱砂等八味药材和青鱼胆、牛胆、猪胆、蛇胆、熊胆等五种动物胆组合入墨。墨名么,不妨就直言为‘八宝五胆药墨’,尊意以为如何?”
“师父把一切都思谋到了,胡某这就遵嘱如法炮制,但愿我佛和苍天不负我辈墨工的一瓣心香、一点善念!”
逾月余,一种长寸许,如女子小指般粗细,六棱形,外描金粉,名曰“八宝五胆药墨”的奇墨便在徽州的山林河泽间不胫而走。古老的墨苑与杏林,原本楚河汉界疆域壁立,“八宝五胆药墨”就像跨河的彩虹,为渴冀文化和缺医少药的徽州贫苦百姓带来了福音。一时间,胡开文被民间誉为“药墨华佗”。
药墨的出奇制胜,也使小小的采章墨店分店在同行中很快成了木秀于林的出头椽子。
秋去冬来。这天,胡天注刚启开店门,丈人汪启茂经营的“采章墨店”总店的伙计就气喘吁吁地一头撞进门内。好一阵喘息、诉说、问答之后,胡天注才弄明白来龙去脉:原来,汪启茂因债主年关前群聚逼还欠债,情急之下竟背过气去了。胡天注紧忙同妻子胡汪氏盘拢店中的现银,赶奔总店去解围救急。
二、僧 俗 砥 砺
胡天注和胡汪氏还未跨进“采章墨店”总店的门槛,就听见屋内喧嚣着一片要债的嘈杂声浪。
“各位乡亲,各位同仁,请息怒,请稍坐!”胡天注赶紧抱拳进店,四方施礼致意。
看见女婿、女儿救援来了,被商户门吵嚷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的汪启茂精神一松,人也不由得往后倾倒下去。
“爹爹!爹爹!”胡汪氏赶紧奔过来扶住汪启茂。
“老掌柜!老掌柜!”店中的伙计们也赶忙相帮着把汪启茂搀扶到后面屋中躺下歇息。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采章墨店’采购了各位的制墨原料,各位现下要收账过年,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是有账可清的呀。‘采章墨店’还要经营下去,鄙店上下不仅会铭记大家往日供应好货的情谊,更希望诸位同仁、乡亲们今后继续支持鄙店的营生呐!来来来,胡某这就为各位同仁清账!祝各位生意兴隆,新年大吉!”
众商户都认得胡天注,也知道他的“八宝五胆药墨”正俏销徽州大地,又看见他随身带来的鼓鼓银袋,彼此相视一笑,大家转怒为喜,“相互礼让”着将手中的交货单据一一递到了胡天注的面前。
夜阑,星稀,风静,灯幽。
汪启茂的卧室中。翁婿三人围炉而坐。
“爹爹,所有的要账商户都如愿拿到了全部货款,您老可以安心地过个太平年啦!”胡汪氏边说边笑便往汪启茂的茶盅里续了些开水。
“爹爹,小婿解围来迟,让您老受惊了,我心里很是愧疚……”
“哎,贤婿啊,你要这么说,可就愧煞老夫啦!”汪启茂带着半是快意半是愧意的赧笑,摆摆手止住了胡天注的问候。
“还是给我说说你新创出的招牌墨——‘八宝五胆药墨’吧。这是哪位高人给你出的锦囊妙计啊?”
“真给爹爹言中了!研制‘八宝五胆药墨’的奇招的确是位高人为小婿出的,而且这位高人还是一位方外之人!”
“‘方外之人’?等等,等等,让我猜猜啊……”汪启茂截断了胡天注的话头,手拈胡须,微眯双眼,略一思忖,忽然笑对胡天注说道:“这位‘方外之人’莫不是绩溪小九华银瓶寺的方丈了空长老吧?”
“爹爹今晚真神了,一说一个准,一猜一个中!依小婿看,爹爹也可算得是一位高人呐!”胡天注既谐谑又不失时机地给丈人送上了一顶高帽子。
“就你会拍马屁!”胡汪氏在旁看见他们翁婿二人聊得这么快慰,也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贤婿既得了空长老的锦囊妙计,可知这位了空长老的世俗经历和功德?”
“天注与了空长老是机缘相识。我只知长老与咱们‘采章墨店’既往有墨购生意上的来往,别的嘛,晚辈怎好当面向长老打听他的经历呢?”
“天注啊,这位了空长老可是我们徽州地界上很有意思的一位奇人。他出身大户人家,自幼好学。家里为他四方延聘饱学之士和各路名师。至弱冠之年,他已学得文武双全,举凡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首次赴京应试,即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之后,办事干练,为政清廉,官阶年年高升!”
“莫非了空长老遭遇过官场暗算,或是‘党争倾轧’、‘文字狱’构陷?”胡天注甚感不惑。
“详情我辈无从得知,只知他后来激流勇退,遁入空门,回到家乡绩溪,主持小九华银瓶寺的佛门法事,致有今日之了空方丈。他生平酷爱名山大川,喜摹碑林墨迹,练就一手好书画。为购取物美价廉的好徽墨,遂与我‘采章墨店’有过多次交往。”
“人世沧桑,真是难以言喻啊!”胡天注不由得生出些许感慨。
自打接管了汪启茂的“采章墨店”,胡天注有些日子未到小九华银瓶寺拜望了空师父了。冬至前三日,了空师父专门托人捎信相邀,胡天注这才打点启程赶往故里——绩溪。
一走进了空师父的禅房“苍佩室”,胡天注第一眼就瞥见书画案畔已然伫立着一位青年女子。那质地讲究、剪裁精良的周身服饰,衬托出那女子卓尔不群的典雅气度,一望而知绝非小家碧玉。
“师父在上,弟子胡天注给师父拜个早年!”胡天注双手合十,虔诚地向了空长老施了一礼。然后,望着长老身边的青年女子,表情有些发怔,不知该如何礼问才好。
了空觉察到了胡天注的窘困,微微一笑,便走上前来,站在了胡天注与那位青年女子中间。
“来来来,老衲给二位引荐一下。胡施主,当朝户部尚书曹文埴曹大人的英名你可曾有所耳闻?”
“师父取笑弟子了!胡某做的是文化用品生意,本乡先贤曹大人乃是我徽州当代人中的翘楚,他老人家的英名里巷妇孺尽人皆知,胡某怎敢说不知?”
“哈哈哈哈,巧了巧了!这位小姐便是曹大人的女公子,老衲的书画小友。其胞兄曹振镛少年即中进士,现正投在内阁大学士、经学家、金石学家、书法家翁方纲的门下继续深造。
“这位就是创制出‘八宝五胆药墨’的‘采章墨店’的新掌柜,被徽州民间老少乡亲誉为‘药墨华佗’的胡掌柜吧?胡掌柜,咱们同为了空师父的弟子,今日在这‘槛外’之地相识,莫不正应了一个‘缘’字?”曹小姐笑吟吟地接口道。
“是是是,缘分缘分呐!”胡天注高兴地找到了致礼的由头和答话的台阶。
“胡掌柜也认同我说的‘缘’啦?只是不知胡掌柜应口的‘缘分’所指为哪般呐?”虽然初次见面,但
“啊,胡某刚才所应口的‘缘分’,乃是指地缘、乡缘、佛缘、墨缘。
“哈哈哈哈!”了空闻言朗声大笑。
“呵呵呵呵!”
“嗨嗨嗨嗨!”胡天注也心情畅快地放怀一笑。
无拘无束的交谈洋溢出融融的春意,平日清寂孤泠的佛寺顿觉燃起了一团凡尘生气。
“弟子自承继了岳父的店产,因耽于俗务,未能按期向师父礼拜问安,敬祈师父见谅。不知师父今日相召,有何赐教?”胡天注率先言奔主题。
“老衲正为胡施主扩大墨业之喜而相邀啊!前番你创制的‘八宝五胆药墨’在贫苦山民中赢得了众口赞誉,生意也随之跃上层峦,此诚可喜可贺也!然而,想我徽商为人处世立业,当须推重‘两条腿走路’的策略。墨之缘更与书画、学问魂魄相关。自明以降,徽州人士多以经商为业。综观蜚声八方、货畅四海的徽商骄子们,无不注重‘义’、‘利’相生之理,莫不奉行‘儒’、‘商’合流之道。考察当世徽墨俊彦所造之精萃,老衲以为前辈汪近圣之‘耕织集锦墨’与汪节庵之‘西湖十景诗彩朱墨’的别裁佳构,是其墨品深得新安画派诸大家青睐,天下士庶文野激赏的要义之所在。老衲现有九十九幅画稿相赠胡施主,这是我积年手绘之黄山奇峰图景的得意之作,唯盼胡施主不仅在墨色品质上更上层楼,而且能在墨模图案的丰富多彩上力追前贤时俊,既振我徽墨千年之美名,亦圆老衲一生修持之梦!”
“师父!胡天注手捧画稿,感动得热泪盈眶。无以言表之际,惟有一揖到地,郑重地收下了师父的一片心血。
“哎,胡掌柜,你就这样白手领受师父的厚礼呀?”一旁静聆有
“噢,多
两方镌铭着“苍佩室”品名的长方形墨锭捧到了了空长老
“哈哈,我的禅房名竟然上了你的墨锭,成了你的墨品名啦!”了空欣喜地拿起“苍佩室”墨锭在砚边轻击了几下,又磨了一通,再审视刚磨过的墨锭新截面,微微颔首道:“嗯,有点‘坚如玉,纹如犀’的意趣。不错不错,老衲这就愧领啦!”
“胡掌柜可否也送给女同学一锭呢?我不日要去京里,让我也好多一份在哥哥和翁师傅面前夸耀家乡的本钱吧!”
“啊呀,
“哈哈哈……”三人的朗声大笑又一次飞溢出禅房,惊散了山林古刹的晨霭和古木雪枝上的栖鸟。
三、手 谈 墨 话
烟花三月之际,乾隆皇帝又下江南了。
这日在扬州,“十全老人”游兴勃发,仅带了一文一武两名亲随,皆换了便服信步逛起街来。
街心有一家商号里人头攒动。乾隆瞅着好奇,也趋前踮足探看,方知是店主与人弈斗正酣。一局甫终,乾隆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棋!好棋!”
店主—— 徽商马曰琯闻听叫好之声不是淮扬口音,遂抬头观瞧,见是一位广额隆准星眉朗目的北方长者,其衣冠华而不俗,气象不怒自威,心里暗忖其人恐非凡夫俗流,忙不迭地起身迎让奉茶。围观者看见有生客临门,一个个识趣地悄悄散去了。
乾隆欣然入坐,自称“咱家姓高名天赐,关外人,久居京都。因适才得观店主棋艺不凡,忍不住技痒,故亟欲讨教两局。”
马曰琯拱拱手道:“敬祈尊驾赐教!”
两局须臾即逝,马曰琯皆在劫争处“功亏一篑”。乾隆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道:“马店主一片美意,高某心领了。不过,高某既然冒昧请求对局,本意就在以棋会友,自不会赢得起输不起。还请马店主以真功夫相弈,如何?”
马曰琯听音察颜,辨味再三,感觉对方似非虚情假意,这才用心刻意下起了第三局。此番弈斗白刃搏杀,盘面上烽烟四起。酣战良久,马曰琯一目小胜。
推秤起身,乾隆踱着方步环视店内。忽见侧壁悬有郑板桥所绘《蒲草笑兰花》横幅,迥异于世人常见的竹石菊梅图景。细审题画诗,乃是“玉盎金盆徒自贵,只栽蒲草不栽兰。”乾隆品味良久,回首笑问:“郑燮乃我朝出了名的扬州‘怪人’,此画又判别其素昔面目,却缘何得悬于你这“铜气熏人”的商贾之地,马店主能晓谕高某否?”
马曰琯疾步趋前道:“尊驾所言不错,内中确有一则故事。那是三年前的某天……”
闪回镜头:扬州城在中一小巷深处,有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老年书生样人在无计徘徊。
衣衫鲜亮、志得意满的马曰琯正巧途径此巷。觑见其人形状有些怪异,遂于擦肩而过之际自言自语地出了一个上联相试:“山光扑面经宵雨”。不料此人即刻应对道:“江水回头欲晚潮。”
马曰琯闻言一惊,情知遇到了奇人。待互通名姓致问后,方知是板桥道人因躲避债务,不得已一时狼狈至此。
“马某虽是区区一介商贾,但身为徽州人,自幼饱读圣贤书,酷爱结交天下百业俊彦。既是大画家有一时之难,马某理当出手相助。这幅画便是板桥道人消灾后的回赠。”马曰琯不无自豪地向眼前的贵客叙完了这段画缘逸事。
乾隆听得颇为入神。待马曰琯讲述完毕后片刻,方才回过神来,遂点头称许道:“难得马掌柜如此古道热肠,爱才识人!有笔墨吗?高某不才,于挥毫之道也有些喜好。今观板桥此画,激起了高某的书兴,高某也颇想给阁下留几个字,不知马掌柜肯允高某涂鸦一回否?”
“尊驾是远方的贵客。鄙店能蒙尊驾惠赠墨宝,那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呀!”马曰琯赶忙示意伙计研墨铺纸。
乾隆端起棋枰边的香茗呷了一口,然后提笔蘸墨,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天与交盅”四个丰筋润骨的行楷大字。
马曰琯从旁瞅着,觉得“天与交盅”这种题词似逾常情,但其行楷字体又很眼熟,正在斟酌是否该问问明白之际,乾隆已然落了下款。马曰琯瞥见是“乾隆御笔”,忙惊喜交加地跪下连连叩头谢恩道:“草民祖辈何德何能,鄙店竟有幸蒙圣上御驾亲临!圣上的墨宝褒奖,草民定当世代珍传,让我徽商同仁感恩沐德!”
乾隆口中传旨“平身”,眼光仍不无自赏地停留在墨香散逸、墨渍未干的题字上。忽然,他举起题了字的纸迎着阳光仔细端详了一阵,又放下纸,撮起“苍佩室”墨锭正反面审视了一番,不由得脱口赞道:“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好墨呀好墨!”复又转身问道:“马爱卿可知这‘徽州胡开文’的详情?”
“略知一二,略知一二!”马曰琯急急俯首趋前接口答道。
“这‘胡开文’不全是人名,乃是徽州后起的制墨高手胡天注的店招名和墨品名。据行业同仁告之,胡天注中年时获槛外高人点拨,先是创制出可以外用内服的八宝五但药墨,后又不断精刻墨模,接连推出了‘黄山集锦墨’、‘八宝奇珍墨’、‘十二生肖墨’等精刻彩绘图案套墨,以及塔墨、五铢钱墨、秦权墨、金章墨等仿真造型墨。这各色墨品不仅可以使用,还可充作文人雅士的案头清玩,更可传承我徽墨千年流芳的特质和美誉,成为世人收藏的佳品,其声名由此在海内士庶间雀起。其人不以自家本名书刻店招墨名,而另著‘胡开文’为品名,据说内里也有个故事:传闻系梦中得南唐制墨国手李廷珪嘉许,嘱取金陵贡院明远楼匾额‘天开文运’之意,与其本身胡姓融合而成的。以马某之陋见,古往今来,如此命名店招与墨品名的徽墨商家似无第二人。”
“听了爱卿这番‘讲古’,朕倒很想即刻会会这位徽州墨业的传奇人物‘胡开文’——胡天注。不知他愿否每岁为朕特制一批御用墨?”
四、墨 铭 御 苑
徽州海阳镇上,胡开文夫妇正与店中的大小伙计们一起,为“休城胡开文墨店”金字招牌的悬挂、揭彩忙得兴高采烈。那黑底描金的店招迎着正午的灿烂阳光,辉映出一派兴旺的气象。
热闹的场面还未平息下来,驿马邮差高呼着“胡掌柜”,送来了一封信封讲究、书籍秀逸的信札。胡天注接悉同乡大商家马曰琯的专函,禁不住眼眶发热,仰天轻语道:“了空师父,弟子蒙师父开启愚钝,亲授机宜,馈赠墨模图谱,日日兢兢业业,刻刻不忘追赶前贤时俊。今日圣上龙眼眷顾,弟子所造之‘苍佩室’墨有幸被选为贡品!这至上的荣耀,无量的功德,皆是师父为弟子修来的啊!弟子就用‘苍珮室’墨岁岁祭扫师父的在天之灵,可中?”
“苍佩室”成为贡品以后,胡开文墨业的名声日隆,大有逼超曹素功、汪节庵、汪近圣三家名墨业的势头。
嘉庆元年(公元1796年)。
这一日,店内忽然闯进两名浙江口音的公差,他们高声喝叫掌柜的出来说话。胡天注惊诧莫名,忙匆匆赶到前厅。公差一见,阴不阴、阳不阳地说道:“胡大掌柜的,你摊上‘事儿’了!本差是杭州府的!”
“杭州府的?”胡天注惊诧莫名。他仿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哪炷香没烧到,冒犯了外乡的尊神。 “杭州府的官差到我这徽州的小墨店来做么事?”
“做么事?这可真是蜡烛不点不亮,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啊!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杭州俩公差显然是在有意戏弄胡天注。
“该不会是贵府买的鄙店所造之墨有什么问题吧?”胡天注心想就算是这样,那也摊不上牢狱之灾,更犯不上死罪。话又说过来,即便有人想加害于“胡开文”,凭着造御墨这茬,还消弭不了事端?
“哎,这话说得有点靠谱了!要不然,我们浙江巡抚阮元阮大人会专程派我们哥儿俩来‘逗你玩儿’?胡大掌柜,闲话少说,劳神跟我们去往杭州走一趟吧。现成的车马都给你备齐了!”
“哎哎哎,上差上差!如果是鄙店墨品方面的瑕疵问题,何必费如此大的周折呢?贵府只需派一位执事持问题墨品前来退换,鄙店一定不会不认账的。二位请看,我这还有一大家子人要靠我主事吃饭呐!”胡天注一边陪着笑脸说着,一边从袖笼中摸出两锭小银锭塞向杭州俩公差,意欲求其行个方便。
“嘿!好你个胡大掌柜的,莫非你生意做大发了,铜钱眼里已经放不下官府衙门啦?”浙江两公差一副三不罢四不休的架势,将小银锭往桌上轻蔑地一丢,挽臂捋袖直向胡天注逼问过来。
“都说徽商是‘儒商’。这‘儒’字不就是有学问的意思吗?可你胡大掌柜怎么就这么不明白事理呢?岂不闻古人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民’嘛!我们浙江巡抚阮大人怎么说也是一位‘王臣’吧!这‘王臣’管辖‘王土’上的草民,还要分杭州、徽州吗?嗯?”
胡天注本有心问个明白,但眼梢一撩杭州两公差那蛮横霸道的嘴脸,再听二人那阴阳怪气的官腔,心知还是不问为妙。暗忖: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过。”待见了“阎王”,再作分教吧。
想到这,胡天注向浙江两公差作揖赔笑道:“上差取笑啦,取笑啦!既是浙江巡抚大人有事召唤,胡某听召也就是了。只是事发突兀,上差可否稍缓片刻,容胡某略略安置一下店内琐务再行趋赴?”
不料浙江两公差并不容请。一边一个,架起胡天注就奔向店外。鞭声响处,车马已然沿着官道疾驶而去。
天注妻胡汪氏闻讯赶至店门口,但见烟尘微渺,哪里还看得到车马的踪迹。胡汪氏怔怔地立在风中,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着,却总也理不出个头绪。
浙江巡抚阮元的花厅里。
官场权贵、文人雅士、名媛娇娃汇聚一堂,他们不似往日那般为新朋老友的再相逢而兴奋,目光不约而同地停留在花厅中央的两张桌上。他们都是浙江巡抚阮元特地请来看一场“好戏”的嘉宾和见证人。
花厅中央摆放着两张镶嵌着云石的雕花红木餐桌,桌上摆放着十余方素砚。每方素砚的砚堂中都蓄有一小摊新磨的墨汁,而砚台底下分别压着一张张标注着“一”“二”“三”“四” 序列号的纸条。上品徽墨那特有的清香悠悠地散逸在这裙裾窸窣、环佩叮当的府衙花厅中,无言地酿成了一种奇异的氛围。
“启禀巡抚大人,徽州‘胡开文’墨业的胡掌柜已遵令请到!”一名官差小跑着进得厅来向阮巡抚报告。
“快快有情!”阮巡抚向官差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一脸坏笑地环视了一下花厅中等候的一干人众,语含神秘地说了声“各位请上眼!”
被杭州官差“架”到厅堂上的胡天注,望望四周的官人、文人、女人,瞅瞅桌上分布的砚台、墨汁、纸条,一时间脑袋迷糊得怎么也猜不透这是个什么“阵式”。
“胡掌柜,本官就是阮元。”
“哦,阮大人在上,徽州草民胡天注应召来迟,敬祈宽谅!不知大人召草民前来有何见教?”
“胡掌柜,阮某用这种方法将你‘抓’到这里,不过是找个由头跟胡掌柜开个玩笑,大家互相找个乐子而已。要知道,官场如禁苑,为官从政之人寻常是谁也不敢开自己玩笑的!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大厅里响起一片会意的哄笑声。
哄笑声中,胡天注把惊跳了一路的心放回了原处,原来“那事儿”就是“这事儿”啊。
“阮大人,这两桌‘菜’是专为胡某备下的吧?”胡天注心想这桌上的砚台、墨汁肯定与己有关,索性壮着胆子先挑开话头。
“噢,是这样的,胡掌柜一定听说过‘闻香识女人’这句俗话吧?”
“巡抚大人取笑了!胡某虽不谙风情,又大半生身处徽州山乡作稻粱谋,但商场如江湖,久在江湖中游水,似这等红尘俗谚也还闻听过几句。”
“哈哈哈哈!胡掌柜是个爽快人,好,好,好!今日我等官员、官戚、官眷们官场偷闲半晌,齐聚在此,就为验证‘闻香识女人’的道理成也不成!请看,桌上这十余方砚台中所蓄之墨汁,都出自你‘胡开文’的不同墨品。现在请胡掌柜为我们辨析一下,每方砚台中的墨汁分别出自宝号中哪一款墨品?”
“这可难不住我!不是胡某夸口,胡某吃做墨销墨这碗饭四十余年,自家的每一款墨的配方、墨品早已烂熟于胸!各位请见证胡某的眼力!请阮大人借一支笔、一张纸一用。”
阮元示意下人供给胡天注纸笔。
胡天注左手撮纸,右手搦管,稳步走到标有“一”字序号的砚台前站住。他俯身嗅嗅砚堂中的墨汁香气,再用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一个“胡”字,然后将纸迎着阳光举起,凝视未干的墨迹留在纸上的黑色效果。完了以后,胡天注转身面对众人,一字一句地宣告:“‘一’号砚中所用墨品为鄙店的‘黄山松烟’。”
屏风后应声而出一个丫环,她手捧一方用“一”字标记纸托着的墨锭,环行呈献至厅中诸人的面前,请大家验看。墨锭上的四个描金字迹赫然在目,正是“黄山松烟”!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啧啧之声。
好戏既然开了场,喝彩声、叫好声便一路响到了终场。
“二”号是“千秋光”……
“三”号是“朱子家训” ……
“四”号是“五百斤油” ……
“五”号是“岭耀彩”……
“六”号是“封爵铭”……
“七”号是“笔花生梦”……
“八”号是“文渊阁”……
“九”号是“龙翔凤舞” ……
“
…………
“府厅堂考”过后,云淡风轻,鸟语花香,主宾尽欢。
巡抚衙门后花园。满脸笑意的浙江巡抚阮元与“完胜”而嘻的胡天注对坐品茗。
成了座上客的胡天注,此时方知阮巡抚今番跨越辖区派公差“胁持”的真实用意,乃是欲为嘉庆帝的登基进呈一套独出心裁的集锦墨,这才彻底舒了一口长气。
这套集锦墨撷取什么题材适宜呢?阮元早有思谋。他提出就以皇城的大内(故宫)、西苑(中南海、北海)和圆明、畅春、清漪三园的楼、阁、堂、院、亭、轩、馆、斋、室为图案纹样,锭数取八八六十四之吉祥数。墨模参考图样,阮元已趁历次进京述职之机搜求备齐了。
“摹刻皇家园林会否犯禁?”胡天注不无耽心地问道。
“哈哈哈哈,胡掌柜大可不必多虑!从古至今,慢说描摹皇家园林,就是直书当今圣上的诗文,摹刻历代帝王翰墨者,也不知凡几。这是宏扬圣德的美事,何禁之有?何虑之有啊?哈哈哈哈!”
把心放回了原处,胡天注妙思如泉涌。仅三天的功夫,他就草拟并勾画出六十四锭墨模的大致款式:或取洞壑、溪谷为轮廓,或依钟鼎爵壶为式样,或以长方椭圆、六角多边为仪轨,或用百花山石、琴书扇面为模范,古趣时韵浑然天成,幽雅别裁不同凡响。
阮元观后甚感快慰,赞不绝口。他当即与胡天注约定每锭墨侧均须镌有“臣阮元恭进”之边款,遂拨纹银百两以作定金。胡天注喜滋滋地收下了定金,揖别阮巡抚,即刻返回休宁。
一进店门,胡汪氏和众伙计迅即关切地围了过来。获悉真相后,大家一片欢喜。
渐渐地,话题又转到掌柜猝离的这几天内发生的大事小情上。初时,胡天注还微笑着听讲,渐渐地,他蹙紧了眉头。古贤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胡开文墨店的生意越做越兴隆,自然就挤兑了同行的活路。那些专为造墨匠供应生漆、桐油、松明、皮胶、药料的行商挑贩,也见财起歹心,不约而同地策划着寻隙“宰”胡开文墨店一下。霎时间,墨店周遭似闻隐隐雷声,若临山洪倾泻之前兆。
“可否请阮巡抚致函徽州知府,让官家出面调停一下?”胡汪氏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点子。
“怕什么?咱们凭自家的诚实手艺吃饭,谁敢把咱怎么地?”伙计中亦不乏血性汉子。
天要下雨,人不能强遏。狂蜂群至,跑不是良策。但路在何方?胡天注陷入了苦苦地徘徊之中。
漏尽更残,如钩的弦月穿行在浓云密雾里,忽隐忽现。
“了空师父,请显显灵给弟子指一条柳暗花明的生路吧!”胡天注在心里一遍遍祈祷着。
“综观蜚声八方、货畅四海的徽商骄子们,无不注重‘义’、‘利’相生之理,莫不奉行‘儒’、‘商’合流之道。”了空师父的箴言似清悠的黄山风,从太虚中袅袅飘来。
胡天注心里豁然敞亮,他有了主意。
五、讲茶化结
海阳镇街心的大茶馆—— “壶中天”门前,破天荒地挂出了一块告示牌,上书:今日本茶馆已由胡开文墨店包场“吃讲茶”了,各方新朋老友品茗赏茶请明日光临。
画外音:在古徽州,“吃讲茶”是民间沿用的消弭纷争的论理方式,它可是有出典的。元末时,战火频仍,百姓们生活在动乱的时局中,有了纠纷难觅公平议决的场所,于是逞强恃勇、械斗群殴之风遂愈演愈烈。
演绎镜头:某年,揭竿而起的朱元璋率领将士途经徽州,适逢当地有两族大姓人众械斗不止。朱元璋不忍看家乡父老为日常矛盾血刃相喋,遂情邀双方族长到兵营议和。
上茶时,朱元璋有意拿出粗碗、土壶、砖茶。双方族长一见,以为军中没有像样的好茶和好茶具,趁机显显自家气派的心理油然而生,遂争相比赛着让下人从族中取来名贵的茶具和上等的黄山新茶。
朱元璋目睹此景,觉得这正是开启双方心锁的好契机,便因势利导地劝喻道:“地(域)是好地(域),茶是好茶,人为何不能成为好乡邻呢?有了纠葛坐下来‘吃茶讲壶(和)’,岂非两相获益、两全其美之好事耶?何苦非要搏命相争呢?”
画外音:众人品咂琢磨,深感此言入情切理。由此,“吃讲茶”的民风习俗便逐渐在徽州地域和人民中流传开了。
午后一时,骑马的、赶驴的、坐轿的、步行的巨商小贾络绎而来,汇聚至“壶中天”二楼的茶厅内。他们都是接着胡开文墨店的请帖,专程前来“吃讲茶”的。
约定的时间已过,大伙儿又寒暄了一阵,仍不见胡天注出场酬宾,嘀咕之声逐渐升涨起来。恰在此时,屏风后面飘来一缕绵长柔婉的歌声。众人止口聆听,分辨出原是徽州商贾们从小即尽人皆会吟唱的伤心民谣: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做得生意,囝啊心肝肉;做不得生意,活鬼活孤幽。”
霎时,茶厅内一片寂静。人们都说明清之际“无商不徽”,可细观徽商崛起于中华商界的三百年历史,哪一页不是浸透了苦涩、盛满了艰辛呢?别地方的孩子,十二三岁还在父母膝下撒娇承欢哩;徽州的男孩,这般大小就不得不离乡背井,辞家万里去闯荡江湖了。成功的,固然可以光宗耀祖;湮没无声的,恐怕都成了异乡坟地里的孤魂野鬼。一曲自伤身世的民谣,勾起了众人尘封已久的心底往事。那些原准备寻机发难,或打算“看戏”的人,不知不觉间松弛了面部的肌肉。
门帘一挑,胡天注抱拳而出,四方作揖,口中连称:“告罪!告罪!”众人亦纷纷还礼,重新落座。
“各位商界的前辈、同仁,胡某何德何能,今日能请动大驾相聚一堂,共话前程,此诚胡某和鄙墨店之大幸啊!想我墨店创业至今,坎坷艰辛,难与人说。胡某出身柴门,少年即随乡邻出山学徒制墨。岁月悠悠,忽忽几十载逝去,致有今日之小成,实仰仗全店老少同舟共济,用心血铸墨。胡某刻刻铭记着了空师父的谆谆诫喻,身体力行吾业徽商前贤奠定的‘义’、‘利’相生之理,‘儒’、‘商’合流之道,以诚实劳动为立命之本,不忘踵接徽墨大家的良工精造。胡某之最渴求者,良师诤友也!近闻有贤者愿不吝诲我,开启愚钝,胡某欢喜得朝不待夕,亦不敢私心独享,故特邀各方贤达,共聆公议,协拟徽墨发展大计!”
遮月的愁云残雾被轻拂的黄山风携挽而去,隐动的泥石流经川逝的横江水吟咏而息。“休城胡开文墨店”的黑底金字招牌在暴风雨狂掠后的霓虹辉映下,益发安谧沉凝,生机盎然。
六、墨语沧桑
歙县雄村,一座小小的“慈光尼庵”依山傍水地悄然立起。晚霞温婉地揉抚着林梢的黄叶,光斑跃动中,时见有三三两两的离枝黄叶旋舞轻飏,最后“悲欣交集”地回归到众生皆往的大地怀抱之中。
一头灰驴缓缓行近尼庵,驴背上的老人须发如银。灰驴在庵门前驻足,老人叩响了门环。门启处,身披皂色僧衣的中年师姑—— 当年的
踱步在慈光师姑的禅房里,胡天注环视四周,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初次造访,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呢?噢,原来室内的陈设酷似当年了空师父的“苍佩室”。
想到了“苍佩室”,胡天注脑海里忽然闪亮了一个久远的记忆,他再次用眼睛四处寻觅。啊,看到了!香案上静卧着一只褪了色的小锦盒,那是胡天注最熟悉的自家墨盒。
他缓缓地移步过去,用筋脉毕露的老掌轻轻拨开了骨制的销扣,一方陈年旧墨赫然撞进眼帘—— “苍佩室”!小九华银瓶寺,了空师父的黄山画谱,妙龄的
“胡掌柜、老同学,请坐,请坐啊!”慈光师姑笑吟吟地让坐道。陪伴的女尼奉上香茗,然后躬身退下。
“
“这没有什么可对胡掌柜避讳的。”慈光师姑手捻佛珠缓缓答道。“说起我的出家,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这明的原因,是缘于幼时与兄长曹振镛的一次誓约。我兄弱冠之龄即有鸿鹄大志,曾自明志向曰:‘吾他日必官至宰相之高位!’我当时讥笑他‘太没羞!’更抗言道:‘你果然能有那一天,妹子便终身不嫁婿,而且出家为尼!’后来,我兄真的官至仅次于宰相之位的工部尚书,我岂能不践约呢?”
“真是君子一约,终不反悔啊!不过,
“胡掌柜说得有理。我决意出家的真正原因是暗的那一个。你想呵,本朝乃是旗人的天下,可我们家是汉人,父兄两代都位极人臣,这能不招致无妄之灾吗?更令人不安的是,嘉庆帝出巡塞外时,我兄蒙圣恩特许,‘代理政务三个月’,以致于连民间童谣也唱道:‘宰相朝朝有,代君世间无。’古贤早有箴言喻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宦海无常,伴君如伴虎。今日‘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明天保不定就无端获罪,九族弃市在菜市口。我身为一介弱女子,无力主宰家族的祸福天数,拳拳寸心唯有舍身侍佛,诵经持斋,为父兄祈福禳灾,修百世功德为盼哪!”
“哎,人啊人……”胡天注听了慈光师姑这番阅尽人间沧桑的表白,实在再也想不出什么劝喻的良言了。
“都云人磨墨,其实墨又何尝不是在磨人哪?”慈光师姑看着胡天注不住地抚摸“苍佩室”,无语凝噎,也不禁自言自语地感慨系之道。
“啊,胡某不过是为稻粱谋的庸碌工匠,焉能和朝廷命官、佛门高僧相提并论呢?”胡天注辨出了弦外之音,忙逊让了一句。
“不然。历朝历代的帝王高官,究有几人能常驻后人心目中?胡掌柜虽远离宦海功名,终生跻位于工匠、商贾行中,却有不尽的墨香流芳百世、泽被桑梓。我虽然蛰居在这尼姑庵里,但听香客们说,近年来,你还在乡里屡行善事,还曾独资修建上庄村观澜阁至杨林桥石板大路和竦岭半岭亭,这等红尘无量功德岂是俗僧凡尼能修持得到的?”
慈光师姑沉浸在自己的感喟中,却未曾觉察到胡天注脸上倏然掠过的一丝赧颜。
旁白:原来,胡天注功成名就之后,挡不住“红顶商人”的功名诱惑,悄悄地花费银两捐了一个从九品官阶的虚衔—— 奉天大夫。毕竟,胡天注也是食人间烟火的红尘中人啊。
七、墨杵悠悠
嘉庆十三年(1808年)。
胡天注令其次子胡余德在徽州的黟县渔亭办了一处正太烟房,利用渔亭一带丰富的优质松木,精炼松烟,不断提高招牌墨“黄山松烟”的品质。
胡余德秉承父命,潜心墨事。他钻研改革配方,聘良工精刻墨模,不断提高生产工艺标准,定期推出一种使用与收藏俱宜的新墨品。
正当胡余德踌躇满志地腾挪在徽墨云烟中,编织紫霞蓝氤的美梦时,不成想“休祲降于天”。
胡余德曾推出过一种名为“鱼汀”的学生用墨。他声称这种售价低廉的墨锭即使在水中浸泡三天时间也不会溶化散碎,因此慕名前来购买此墨的莘莘学子与乡村私塾先生络绎不绝。
这一日,有位游学的私塾先生访客时途径休宁,慕名购买了一布袋这种墨,打算回去赠送师友与学生。孰料,他涉过一条小河时滑了一跤,连人带墨都倒在河水里。上岸后检视全身,只见浓黑的墨水淋了他一背。再打开袋子一看,原来袋子里的墨锭经水浸泡,有的已经溶化、碎裂了。
胡余德乍见此景,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游学的私塾先生当场以盆盛水,将一方还能辨认出“鱼汀”墨名题签的湿墨浸入盆中。不过半个时辰,但见墨裂色漾,满盆浑黑。胡余德当下连声道歉,以高于“鱼汀”墨价格、品质多多的一袋“苍佩室”墨赔还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满意而去之后,胡余德便传告“胡开文”下属各店各坊,立即停制停售“鱼汀”墨,并以高于原销售价的价格回购这种墨。不久,他请父亲胡天注主持仪式,约请同行与乡邻们作证,将数百锭“鱼汀”墨当众倒入休宁城外的一眼池塘中,池塘立刻成了名噪一时的“墨池”了。
如今,岁月的风烟早已沉埋了那泓“墨池”,今人再也看不到当年的痕迹了。但“胡开文”恪守徽商讲诚信的美的,自毁自墨于一池的佳话,仍然流传在徽州的古老大地上。
胡天注亲眼目睹了儿子的这一“壮举”,心中甚感欣慰。他将分设于休宁和屯溪的墨店析产给了二儿子胡余德、七儿子胡颂德,留下了“人无笑脸莫经商,货不停留利自生”的经商诫言,在袅袅升腾的墨烟中,伴随悠悠散逸的墨香,顶着清代四大造墨名家之一的隆誉,走完了自己辛勤奋斗一辈子的烟霭之旅,羽化登仙去了。
胡天注的儿孙们继往开来,不断拓展着胡开文墨店的基业,先后在歙县、芜湖、安庆、汉口、长沙、重庆、扬州、南京、苏州、上海、杭州等地遍设分店,共创下了七百多个品种,留下了七千八百多副珍贵墨模。其发展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纵观中华造墨史,可谓前无古人,至今也没有出其右者。
1901年,胡开文徽墨在南洋劝业会上获优等奖状。
1915年,胡开文制地球形墨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金质奖章。
1981年,国家商标总局正式核准了“胡开文”注册商标。
1979年、1983年,胡开文超顶漆烟墨两次荣获国家优质产品银质奖章。
1989年,经全国文体用品标准化质量检测中心测定,胡开文墨的产品质量在A级标准以上。
而今,胡开文墨业在继续保持传统名品的基础上,新增品种三百多个。许多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先后视察过胡开文墨厂,并将胡开文徽墨作为珍贵礼品馈赠五大洲的国际友人,把古老灿烂的中华文化播撒到世界各地。更多的文化艺术界名人访问过胡开文墨厂,留下了大量的赞誉和题词。
片尾曲:《徽墨云烟》
滔滔横江水,
从古流到今。
巍巍黄山松,
迎送风雨情。
一方水土一方人,
一个墨魂胡开文。
巧手传承文明火,
馨香远逸满乾坤。
沉沉墨杵声,
从古响到今。
袅袅紫云烟,
开启造化门。
一片赤诚一片心,
一个墨品胡开文。
方寸天地无限景,
独秀钟灵话奇珍。
画外音:胡开文的故事讲不完。只要徽墨还在研制,胡开文的故事就会源源不断地推出新篇章。
诗赋绽芳蕊 今来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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