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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魂曲·十六》

王庆云

十六

        夔雪梅提醒她弟弟到十字路口要特别谨慎，而她自己在每一层台阶上都不敢松懈。她听说快要评定职称了，就忙碌起来，写了不少文章，向省级刊物投稿，争取以笔杆子的优势来力挫群雄，评上经济师职称。时隔不久，她的《论发展经济与开放市场》和《论坚持贷款三查（贷前调查、贷时审查、贷后检查）制度是防范贷款风险的可靠保证》有省金融杂志上发表，《论打击伪劣产品势在必行》在省工商杂志上发表。《论三个和尚没水吃——兼谈干部多了也不是好事》没有刊物给她发表，也就没有引起反响。《论待业顶职之弊端》在劳动人事报上没有刊登，却被“而已”期刊选用，略加删改后在“罢了”栏目中登载。其文如下：

论待业顶职之弊端

        职工子女在其父母所在单位待业上岗以及职工退休离岗由子女顶职，都是社会分工的倒退，弊端之大，不可不察。

        邮电局职工陆志福之子大有希望考进高等院校深造，可他考虑到即使是大学毕业也很难分配到邮电局，高中毕业没有参加高考，就到邮电局就业上岗。

        环卫所清洁工马露之子和电业局职工雷甸之女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读书同窗九年，情谊深厚。初中毕业后各自到父母所在单位就业，因职业差异，婚姻受阻，一个服毒自杀未遂，一个精神恍恍惚惚。

        银行职员石余仁的四个女儿在银行就业，他退休又让小儿子顶职。五个子女都在银行选择配偶，其中有三家姻亲也是多子女在银行就业，亲亲连连占银行总人数四分之一。

        这种用人制度亟待改革，否则将会像近亲结婚一样，影响下一代的素质，遗祸于后人！

        其弊端一是挫伤好企业职工子女的进取心，他们认为有依靠，有出路，无须努力，无须用功，法官的儿子还是法官；同时也挫伤差企业职工子女的自尊心，他们认为失去公平竞争的机会，怨天尤人，责备父母，后悔自己投错了胎，自暴自弃，小偷的儿子还是小偷。

        二是行业的大门只向行业打开，社会的大门如何向社会打开？这样把行业、企业的差距扩大，导致不公，为行业不正之风推波助澜。

        三是不容易形成好花开在一树，倒容易形成烂木头滚在一堆。致使人员关系复杂，难以管理，甚至危害社会。

        如何兴利除弊，合理用人？当权者要高屋建瓴，抓紧建立健全用人制度，毋须事必躬亲，直接写条子向有关单位安人。

        在公平合理，行之有效的用人制度的约束下，开放人才市场，让企业选择人才，让人才选择企业。废除终身制，推行合同制。赏罚分明，鼓励仁人志士建功立业。如是则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有望矣。

        文章刊出之后，她陆续收到许多来信，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有人捧她，有人骂她，有人歌颂，有人讥讽，有人说她居安思危，有人说她杞人忧天，人有说她忧国忧民，有人说她狗咬老鼠。从说纷纭，莫衷一是。尤其是有封匿名信说她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写条子不管用就反对别人写条子。她很气愤，认为那个家伙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匾了。

        她没料到写文章还会引来这么多的麻烦，真是老公公驮媳妇——出力不讨好。难怪和立青不写这些兴利除弊的文章，只喜欢写《观日环食》之类的文章，就是把天狗得罪了，天狗也不敢向他狂吠一声。

        她气着气着，就提笔把一张旧报纸上的“竹不实，凤亦饥，闭门且写感事诗”改为“竹不实，凤不饥，闭门不写感事诗”。改过之后，又在上面加上个题目：读吴昌硕竹节砚铭。她气着气着，忽然把自己气得笑起来了，她想：这是跟谁在生气呢？他们不会写文章就反对别人写文章，他们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她这样一想，无意之中把写文章与写条子相提并论，又高兴起来。这时，小杨帆放学回来了，她边走边练习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要吐葡萄皮……”

        隆冬季节，职称评定已见分晓，夔雪梅没有评上经济师职称，道理很简单：条件够了，名额不够，要照顾即将办理退休手续的彭铿。这次她没有生气，她也认为中国人论资排辈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照顾老人是传统美德，是天经地义的事。只要她提出来要跟老人竞争，别人就会戳她的脊梁骨。何况，她也不忍心跟老人竞争。

        夔雪梅没有评上经济师职称，能连加两级的进档工资也成为泡影。雪梅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跟别人一样，高高兴兴地忙着年事。一到新年，就是辛未年了，新华书店的几个门市部和十几个销售点以及几十个卖年画的小地摊上的《三阳开泰》都被抢购一空。雪梅在街上转了一圈，没有买到《三阳开泰》，便带了一幅《四季常青》送给和立青，祝贺他四十岁生日。

        雪梅跟别人一样，希望否极泰来，吉祥亨通。她请新华书店的经理陪着她到仓库里，寻找那幅象征吉祥的《三阳开泰》。她们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终于翻出了一沓子，只见三只姿态各异的羊可爱极了，它们仰望红日高照，紫气东来；它们期望阴消阳长，生机盎然；它们环望山坡苏醒，溪水欢歌；它们眺望松柏常青，嫩草放绿；它们展望万物复苏，欣欣向荣。雪梅看得入神，连连称好，说道：“十月为坤卦，纯阴之象；十一月为复卦，一阳生于下；十二月为临卦，二阳生于下；正月为泰卦，三阳生于下。冬去春来，又逢羊年，挂这幅年画最好。”说着就数了一遍，又说道：“一共十八张，我都要了。”便要付钱。新华书店经理道：“剩下的这十几张画，我们马上报损报掉，不收钱了。”雪梅不肯，硬是把钱付了。

        夔雪梅给她的亲朋好友和本股同事每人送去一张《三阳开泰》，祝贺他们新年快乐，吉祥亨通。杨文瑜把《三阳开泰》带回家，朱凤芝道：“她怎么好意思送给你一张年画？这几年有头有面的人，像主管局的办事员、跟首长开小车的驾驶员、新闻局的报道员、税务局的征收员、工商局的管理员、物价局的检查员、计量局的质检员、打假办的监督员、反暴利局的稽查员、三电办的调度员、供电局的拉闸员、防疫站的化验员、交通局的监理员、保险公司的理赔员、还有像你嫂子她们这样的银行信贷员，到处推销茶叶、挂历这些黑利的东西，搞得企业陈茶接新茶，瓜籽磕坏牙，带鱼满墙挂，挂历随便拿。什么歌舞明星挂历、模特明星挂历、游泳明星挂历、健美明星挂历，我不费事就能搞到好几本，谁还稀罕她一张年画，亏她能拿得出手。大概是大嫂子对小叔子的一片心意，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杨文瑜笑道：“要是中意，你就留下；要是不中意，就投入火中烧掉，不要这样锣一篇，鼓一篇的说上许多废话。”

        除夕那天，办公室里几乎没有人上班了。夔雪梅知道和立青在值班，上次她把年画送给本股各位同事的时候，立青不在办公室，现在她去把一张《三阳开泰》送给和立青。立青看了笑道：“这幅画内涵十分丰富，是非常珍贵的礼物，但我想要也不想要。”雪梅道：“这是为什么？”立青道：“送人的年画，上边要有个上款，下边要有个落款。”雪梅笑道：“你就喜欢讲经说法，晓得我的字写不好，还要叫我献丑。”说着提起笔来，龙飞凤舞地在画面的右上方写下“祝贺和立青先生羊年吉祥亨通”，在左下方写下“同仁夔雪梅”和“一九九一年二月十四日”两行小字。

        和立青道：“你这样一写，就更加珍贵了，一幅年画成为中西文化的合璧。”雪梅经他一提，才想起二月十四日是西方流行的情人节，便说道：“西方人肚子吃饱了，不容易消化，喜欢搞什么狂欢节、情人节之类的名堂。狂热之后，又要冷却冷却，空谈柏拉图式恋爱，把爱分成低、中、高三种形式，区分什么美的形体、形体表现的美、无形体的美，我看都是空话。罗丹说人体最美，是有道理的，没有形体哪有美呢？有了形体就没有高级形式的爱吗？还有人把柏拉图式恋爱称之为精神恋爱，我看是精神病。”立青道：“柏拉图主要是说爱神是人与神之间的中介，它用神秘的激情使人以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去追求永恒的美。爱的最高形式是可以超脱形体的。在这方面，东西方文化是沟通的，不是对立的。罗丹说人体最美是针对华丽的物质而言的，不是针对高尚的精神而言的。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久传不衰，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进入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让坟墓是爱情的延伸。他们的爱超脱了形体，是最高形式的爱，是永恒的美。”

        夔雪梅想问和立青的夫妻之间是什么形式的爱，来否定他所说的爱的最高形式是可以超脱形体的。她又估计立青会说成是中等形式的爱，即爱恋形体表现的美。这样她就白问了，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如何评价像董永和七仙女那样的婚姻？”立青道：“是神话而不是生活。”雪梅问道：“你如何评价像你这样夫妻和睦的婚姻？”立青道：“是生活而不是神话。”雪梅问道：“你如何评价我与杨文璋的婚姻？”立青道：“介于神话与生活之间。”雪梅问道：“你为何这样评价？”立青道：“因为你丈夫拥有一位貌似天仙的妻子。”雪梅道：“西方女性喜欢当面赞美，东方女性未必这样吧？”立青笑道：“东方女性今天要祭祖宗，敬亡魂，烧香磕头焚纸钱；晚上还要守岁，给孩子发压岁钱。快回去忙吧，祝你羊年大吉，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雪梅走后，立青还在那里看着“同仁夔雪梅”和“一九九一年二月十四日”。直到归副行长、秋霞他们值夜班的来换班时，立青才把《三阳开泰》卷起来，准备带走，正巧朱彪、吉涛拿着扑克牌进来了，吉涛嚷道：“老和慢些卷，让我们来看看是什么好东西。”他把画放开，说道：“一张年画有什么稀罕，给我们垫在桌上打扑克。”立青道：“你的扑克又不是金子的，你的手又不比熊掌值钱，随便用一张旧报纸垫垫也就行了。”

        吉涛这时才看清上面的字，说道：“原来是夔雪梅送给你的，她怎么不送给我一张？”秋霞道：“你又不是我们股里的人，为什么要送给你？”朱彪道：“我们有是有了，就是上面没有签名。名字一签，意义就不同了。”归副行长道：“你们跟老和闹什么，让他回去，我们打牌。”立青才把年画卷起来带走。

        春节期间，夔雪梅过得很愉快。初六刚上班，她就把几位行长和本股的同事请到她家吃年饭。吉涛看到了雪梅去请客，雪梅只好顺便请他一起去。酒过三巡，吉涛道：“这酒我不想喝了，要是有《三阳开泰》倒想要一张。”乌丹行长道：“吉涛你闹什么，我的那张马上给你。”吉涛笑道：“我不敢要也不想要你行长的那张画，我想要写上吉利话的那张画。”

        雪梅猜出吉涛已经见过她送给立青的那张画了，便掏出两块钱，笑道：“那种年画家里没有了，给你两块钱，自己到街上去买。”和立青道：“拿住吧，就算是给小孩子的压岁钱，拿到街上买泡泡糖吃去。”秋霞道：“嘴吃甜了，见人要喊阿姨。”马副行长亦笑道：“吉涛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个个都喜欢逗他玩。”吉涛笑道：“秋霞才二十大几岁，年轻着呢，得让着她些。女人一过三十，红颜渐褪，外形的美每况愈下，就不如男子。一过四十，香消玉殒，魅力全无，就应该用毒药毒死，不能让她们留在世上成为累赘。”秋霞道：“啐，今天遇见鬼了，遇见魔鬼了，遇见邓南遮①了。邓南遮死掉五十三年了，你怎么才四十三岁？大概是在地狱里蹲过十年才转世投胎的。”立青笑道：“吉主任一周不成驴，到老还是个驴驹子。”雪梅笑道：“我早就说过了，他不讨骂就长不大。”

        他们正在说说笑笑的时候，远处传来一片哭声。吉涛道：“过过年才上班，谁这么快就忙着赶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恐怕连介绍信都来不及带去。”秋霞道：“那就留给你自己用吧。”吉涛道：“秋霞这个小黄毛丫头，我跟你一无冤二无仇，你骂起我来怎么不觉得心疼？”立青道：“只怪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管得宽，又要管人间的介绍信，又要管阴间的介绍信。”又说得大家笑了起来。

        他们下午刚到办公室就听有人说职业中学的会计白长生去世了。他家一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很孝顺，儿子白达和是肉厂的业务主办，长女白达梅是丝绸厂会计，次女白达慧是中学的英语教师，幼女白达敏是扬剧团的女主角。

        外人传说的事也许就是这些，外人不知道的事还有一件：白长生弥留之际，把子女都叫到身边，说道：“爸爸没有多长时间跟你们说话了，有一件事再不说就来不及说了。爸爸年轻时，姻缘多舛，曾有一私生女在外，她是你们的亲姐姐，爸爸跟疼爱你们一样疼爱她，希望你们在爸爸去世之后能与她相认。你们如果愿意相认，我说出她的姓名；如果不愿相认，我就不必说了。”这时，四个子女一齐跪在他的面前，齐声说道：“我们愿意相认，请爸爸说出姐姐的姓名。”白长生道：“银行的夔雪梅。”他说完以后，再也不能开口说话，手指微微动了几下，示意他们起来。他们起来一看，父亲已经闭上双眼，脸上露出安详的笑容。

        白达和等到父亲尽七之后，就去打听夔雪梅的情况，他第一次见到雪梅时就惊呆了，暗自思忖：她确实是我的姐姐。当时他没有暴露身份，随便问问想贷两万块钱买房子能不能贷到，雪梅按照规定向他介绍一番，见他听得并不入神，只是盯着自己看。雪梅这时才发现他生得非常标致，模样儿很像自己。心想：自己的三个弟弟都生得很标致，但模样儿并不像自己。白达和佯装思索了一会，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比我高一届，还是我的学姐呢。我叫白达和，是肉厂的业务主办，欢迎你去做客。”雪梅笑道：“离校十大几年，同班的同学也有印象不深的，不是一个年级的真记不清了。”白达和回去跟三个妹妹商量一下，打算请个人去跟雪梅谈一次，看看她是什么态度再说。后来因一时请不到合适的人，不敢贸然从事，就暂时搁下来了。

夔雪梅真像和立青祝贺她的那样，羊年大吉，心想事成。其实她是占上别人的光了，原来归副行长早就想把他老婆提升为副股长，夏副行长早就想把他的外甥媳妇提升为副主任，马副行长早就想把对他情意绵绵的一位少妇提升为副主席。他们趁着乌丹行长星期天下乡打麻将，回来在自行车上摔下来，跌断一根腓骨长期住院不能上班的好机会，三个人研究研究，讨论讨论，以毕丹秋撤职后信贷股领导力量薄弱，需要提升一位副股长为由，建议提升夔雪梅为信贷股副股长，并互相推荐他们所想提升的人选。他们的思想统一之后，就一起到医院向乌丹行长回报。乌丹行长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他们是想用他的侄女夔雪梅来堵他的嘴，以便各人达到各人的目的。乌丹行长道：“既然你们研究过了，就按你们的意见办。对外先保密一段时间，看看有什么反映。”

乌丹行长说的自相矛盾的滑头话，也是实话。既然保密，就不应该有什么反映，但这是万万做不到的。这几年，乌丹行长的威信降低了，他的话不值钱了，人也不听了，他的几个副手更是不听，只不过是口是心非的当面糊他一下。乌丹行长心里明白，无奈自己被人牵制的地方太多了，使他无力回天，他的几个副手能对他施行长期有效的打人不打脸的较为仁慈的策略，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也管不了什么保密不保密，反映不反映，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来而已。

果然第二天他躺在病床上就听到传闻：行长跌断一条腿，银行开了四朵花。评论得尖酸刻薄，还附加不少桃色新闻。乌丹行长只当没听到，传闻归传闻，评论归评论，他还是把银人字（91）00119号文件《关于夔雪梅等四同志任职的通知》签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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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作家，曾任意大利科学院院长。宣扬唯美主义、色情和超人哲学。生性残酷、刻薄。鼓吹民族沙文主义，拥护法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