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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醒来，泪痕犹在。知道是梦，心依旧难过得不行。

梦里的母亲，面容不甚清晰，穿一件看不出色彩倾向的衣服，好似没有年轻时那般整洁，与我在一片好像是李子树下面盘旋。母亲看到树下有一颗李子，深黑色的李子有核桃那么大，在树林深处闪着幽暗的光，母亲弯腰钻进树下，捡起李子来用手擦了擦，张嘴就咬着吃。梦中，我远远的看着她，眼泪就扑簌扑簌的往下掉……

我的意识中，她应该是生病了，不然怎么会这样呢？我的母亲，是个出了名的爱干净要面子的人，她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快朵颐，即使再好吃的东西，她也不会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她又是那么一个喜欢穿新衣服的人，年轻时，同样一件衣服穿她身上，就会有一种别人穿不出的美感。她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人，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东西也要有吃相。可是，我梦中的母亲，她怎么会这样自毁形象呢？我又难过，又心疼。喉咙发紧，又不能当着她的面哭，就这样生生的给憋醒了。

梦境与现实，竟如此之近。近到只有一个眨眼的距离。

上个周五的早晨，母亲来电话，呼着我的乳名说：昨天我一宿没睡好，梦见你心脏病又犯了，躺在地上不能起来，我到处喊人……他们在桌子上吃饭。

没有雪花的冬天，窗外是雾蒙蒙的天气，我站在阳台上接电话，电话那边是母亲的声音，爽朗而欣喜：幸亏只是个梦啊。你身体好吧？莱州冷不冷？你没感冒吧？我握着手机的手在哆嗦……母亲今年六十七岁了，仍像年轻人一样肩挑重任，在上海照顾孙女的空隙，还要牵肠挂肚的想着我。让千里之外的母亲梦里也不能安心，便是我的大不孝。我的愧疚反应到语言，更是语无伦次：我没事呀，我健壮的很啊！你放心，我每个包里都放着药，你再也不要担心我！末了，还觉得不过瘾，我又说：你放心吧，我死不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死在你后面的，我还要为你养老送终呢！说完这句，忽然就哽咽了……我不敢再说下去了……我从来也不敢想母亲也会有死去的一天，每每这个念头一浮上来，眼泪便如潮水般涌上眼眶。

母亲在那边就笑了：恩，这才孝顺呀，我没别的心事，我就是担心你。凡事不必太要好，身体健康最要紧啊。

我依在落地窗的门框上，握着手机，不敢出声，怕我的声音泄露一些秘密，只是用力的点着头，好像这样的笃定的表情，母亲隔着千山万水也能看得到。这样赤裸裸的保证，仿佛也是向上天暗示，软硬兼施，提示他一定要许我一个健康的体魄，为了我的母亲，我不可以比她早死。

记得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我久咳不愈，后来被母亲在电话中听出了秘密，第二天，她便从青岛妹妹处赶回来，为我带回来一只蜜柚。那时候柚子还是水果界的新秀，平常我除了看病人，自己从来不舍得买来吃。母亲开门时，一股冷风破门而入，她就在这样凛冽的天气里，拎着一只新秀进了门。我风尘仆仆的母亲来不及喝一口水，外衣也顾不上脱，就坐在我床边开始剥柚子皮，边剥边说：这是柚子，有点酸，但非常好吃。她剥出一块柚子肉递给我：赶紧吃一块，吃完这只柚子病就好了！

这时候的母亲，才来得及仔细打量她眼前的女儿，她小心翼翼看着我，像捧着一只精美易碎的宝贝，她紧张到连呼吸都不敢放松，生怕一不小心，宝贝就会破碎。她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祝福都给她，如果可以，她会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她的健康。她眼神里满是怜爱和不易察觉的恐惧，扯着女儿的心，更加疼痛起来……

母亲在家的那几天，除了帮我清扫做饭，余下的时间都守着我，跟我睡一张床，半夜里我咳得很，她便起身为我拿水或剥柚子，我说，你提前剥好了放在果盘里，夜里就不用现剥了。母亲说：现剥的才新鲜，不差那点工夫。

那几年的我，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身体虚弱得如风中的草芥。到最后，走一百米的距离就会大汗淋漓。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脸上却是风平浪静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在我身边的日子里，亲自陪我去浴室洗了澡，她怕搓澡女的手狠弄疼我，便亲自为我搓洗，我身体的每个曲折转角，她都仔细的去抚摸，就像儿时为我清洗一样，周末的浴室里人声嘈杂，她不时抬头大声的问我，疼不疼？我向她摇头示意，她好像得到了表扬一样满足，继续蹲下身去为我清醒身体……浴室里真热，我的眼睛里不慎就渗了水……

回来的路上，她说：人，甭太拿自己当回事，这病呀，就是个小人，你若怕他，他便欺负你，你若强起来，他就夹尾巴走掉了。我从蒙得只留下两只眼睛的衣服里答应着，黑暗中，她看不到我的表情，她从来不知道，我其实能从她平静的脸上和故做轻松的语言里捕捉到她内心的惶恐。是惧怕我日渐衰弱最终被死神带走的惶恐。后来，在与小人做斗争的那几年里，都是母亲的爱在支撑着我，无论我这个女儿如何落魄，如何不让她省心，她都耐心以对。她的容颜日渐老去，她宽厚的心里却有一股熊熊爱火生腾不息，愈燃愈烈，烈到连疾病和死神都不敢靠近，她像一头跋涉在生命原野上的狮子，即使自己满身疲惫，也要拖着自己的孩子向前走，一直走，走到自己走不动了为止。她就是如此不肯放弃我。

或许真的是柚子有止咳的神效，也或许是母亲在身边的日子我心情奇好，等柚子吃完时，咳疾渐愈，身体居然出奇的好了。我不怀疑柚子的功效，但我更愿意相信，母爱的力量，更是医治我疾病的灵丹妙药。

几天过去，母亲要回青岛了，怕外面冷，不让我出门送她，只是问我有没有出租车的号码。我说，你来时没留出租车的名片吗？她说没有。后来我知道，她从车站下车后根本没打出租车，就这样顶着寒风走到我家，她背着大包小包，步行十多里路，只为省下出租车的钱，为我买回那只柚子……

我的母亲，她四十岁守寡至今，含辛茹苦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她最美好的青春，都无私的奉献给了我们。我怎么可以让她在经历了失去丈夫之后，再失去自己的骨肉呢？我怎么可以死在妈妈前面呢？别说是死，单是扰得她梦不安稳，我便是不可原谅。

一直记得，三毛有一篇文章，名字叫《不死鸟》，每每去读，总是垂泪不止。她说，在这世上有三个与我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如果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世上还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拿去，因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而将这份我已尝过的苦杯留给世上的父母，那么我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明白了爱，而我的爱有多深，我的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

那么，我也请求上苍，请你看见我的诚心，也给我在世上的时日长久，教我的母亲从此放心无忧，且护住她的幸福和年岁，把父亲遗下的那些年岁和福泽，通通都回报在我母亲的身上。

为了身为女儿的这份责任，余生的岁月，我要使尽全力，忍着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