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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坟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1705        作者:康乾        发布:康乾        首发时间:2010-04-13 10:00:00
关键词:鬼子姜,女人,坟
编语:

         

    鬼子姜花开了,我师傅却要死了。

    就是那种单片子的,黄了吧唧的,看了实难令人联想起漂亮女人的鬼子姜花。

    我师傅不止一次地说鬼子姜花开了就去看小白鞋的坟。说便说了,奇怪的是那因晚期矽肺病而灰涩、铁青的面皮上竟有几条细蚯蚓般的东西在蠕动。于是我便心寒。看了的人都说心寒。鬼知道他这不是胡言乱语,抑或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什么的。

    迁坟启事在报上发了足有大半个月。别的坟都迁走了,只剩这座,孤单单地立在二道沟南沿,被黄花绿叶的鬼子姜棵掩映着。这里将引二道沟水修一条新运河,那座坟的位置便是引水闸。

    我把泰山一百号铲土机雪亮的大铲对准了坟头。施工员手中的小旗子已高高举起,他叼着哨子的嘴巴也憋足了劲,令人想起蹲在荷叶上的青蛙,随时会鼓起一双浑圆的腮泡。

    我敢说,有一千双眼盯着推土机大铲,起码一千双。虽然人们心里很清楚,那墓穴中无非是腐朽的棺木和几块不再洁白的骸骨,可还是盯盯地看。人们总是幻想奇迹发生,那大铲落下后,没准会从墓穴中飞出一对梁祝幻化的花蝴蝶,或者滚出个慈禧墓里的翡翠西瓜哩!

    我的心里却大相径庭,一想到这可能就是小白鞋的坟,握着操纵杆的手就开始发抖。我的铲刃对着的仿佛是师傅躺在病榻上那枯槁的身躯。其实,我远没必要如此激动,所谓师傅不过是我在百鸟公园清晨遛鸟的鸟友,因年长,我便称他为师傅,沈阳这地场都是这么个叫法。我认识他时他已退休,而且病也很重,只是没到卧床不起的分上。他喘气咝咝的,像透过苇墙的风,却咝咝地吹牛,而且吹得邪乎,吹得最多的就是小白鞋。

    我猜想,小白鞋救我师傅的命完全出于偶然。我师傅却说是缘分,偶然都是缘分。

    那天,两个苏联兵开着一辆十轮大卡车,拉着五花大绑的他去二道沟东北角的荒甸子上枪毙,就是现在辽宁大学西边,早先那里是刑场,小时候他就常和一群孩子去那里看杀人。卡车开过三洞桥,一往那个方向开,他的心就全凉了。我师傅吓得哆嗦成一团。车上那两个苏联兵以为他要跑,便呜噜呜噜地冲他晃手里的冲锋枪。

    那年他多大岁数他自己也不知道,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为此,在他退休时厂里很费了一些力气调查,调查来调查去仍是一塌糊涂。在沙子沟不知道姜矬子的算不得老沈阳,可在老沈阳堆里也没人能把他讲得清清楚楚。

    不知该追溯到驴年马月,也不知是南方蛮子还是北方佬,更不知是男是女,把个还不会说话的黑小子扔在二道沟沿的鬼子姜棵里。那是片野生的鬼子姜棵,年年有人挖,年年挖不绝。他就是我师傅。没人收养他,也没有人祸害他,像只野猫,野狗,野兔子什么的,他居然活下来。于是就姓姜,鬼子姜的姜。

    沙子沟是沈阳有名的贫民区,我不说谁都知道。扛脚行的,焊锡壶的,掌破鞋的及暗门娼妓都在这里集结。据说,至今居住在这里的人连个科长以上的官都少有,当然只是据说。你若站在三洞桥上往西看,便可见一片矮趴趴灰秃秃的棚户区,如同众多青壳死蟹,四脚拉叉,钳爪相衔,一动不动地卧在那条没有一眼下水井,下七七四十九天雨也存不住一滴水的沙子沟底。这些年,沙子沟四周均林立起了许多新楼房,唯沙子沟一成没变。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沙子沟人出身卑微,呼声难进决策层。有的说沙子沟非省城要地,开发也待末期。也有的说沙子沟有三洞桥,三洞桥是先大帅张作霖坐日本鬼子土飞机驾崩之地,保留原址原貌不但有利统战,而且也算省城一大历史遗迹,对开发旅游业大有益处。看来后者所云颇有道理,只是苦了沙子沟人。

    我师傅就是在这片青壳死蟹的沙子沟底苟且活了下来。

    他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什么都干,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束缚,不为所谓道德标准所左右。于是乎,也就无所谓好事坏事,反正人要生存。十几岁的时候他捡过破烂,偷过货场,扒过火车,替暗娼拉过皮条。后来大了些,便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小铁工厂里当学徒,给老板养花、搓澡,两年后升作小工头。再后来,苏联人帮中国人打垮了日本人,人们一股脑儿冲进三洞桥西南一座日本人的军需仓库,伺机哄抢。成包的黄呢子军装,成箱的日本清酒、东洋罐头被一群群中国人蚂蚁搬家似的捣腾进了各自的蟹壳。胆大的多捞,胆小的少捞,不捞的却少有。我师傅遛鸟时挂在屁股上的猪腰子饭盒就是那时的战利品。他时常向我显示,我便奉承几句,借机从中抓一把谷粒塞进我鸟笼内的食盅。前些天,无聊时去逛北行市场,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叫卖日本旧式军用毛衫,毛质不错,可惜年久,已显糟陋,想必这也是那时的存货。

    行抢持续了整五天,直到苏联人一阵冲锋枪横扫,接收了仓库,人们方才作罢。

    我师傅和他的几个磕头兄弟被苏联兵抓去当汽车装卸工。不知为什么,苏联人占领了日本人仓库还要把大批军用物资往外运。我说过,沙子沟的人什么事都干,无所谓好与坏,只要有利可图。我师傅跟着干这些事的时候断没想到,几十年后此举会被他在“反修防修”批判会上作为“英雄”事迹大讲而特讲。他添枝加叶地说:“早就知道那些大鼻子是把好东西往自己家运,不偷白他妈不偷!”

    起初,苏联兵没发现,也不易发现。他们把豆油注入卡车轮胎里,然后拉出去卖掉。可后来不知怎么还是被发现了。苏联人只抓住了我师傅,其他人都跑了。苏联兵逼着我师傅带他们去抓人,他死也不去,是他自己认真说的。还说苏联人用刀在他屁股上戳了好几个窟窿,血喷出一米多远,他都没服。后来我们有幸在一起洗澡,他让我看了屁股,确实有个疤,不过只一个,像是生疥疮落下的。就为这事,苏联兵拉他去枪毙。

    施工员的嘴巴蠕动了一下,手中的小旗子又往高扬了扬,显然是要下达掘坟的命令了。

    卡车在二道沟南沿的土路上颠簸。一面是一人多高的鬼子姜棵子,一面是湍湍流淌的二道沟水,正是老秋时节,一般的花枯败的枯败,结籽的结籽,唯独鬼子姜还艳艳地开着,尽管不很美,连成一片也辉煌,在烈日下散发着苦森森的香气。

    我师傅这辈子最得意黄颜色,我猜想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前面就是二道沟上那座踏上去吱嘎作响的小木桥,过了桥再往北走几百米就是刑场。我师傅周身血开始凝固,连抖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苏联兵端着冲锋枪冲他得意地吹着口哨,仿佛在为他演奏葬礼曲。我师傅说,他当时毫不惧怕,头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惧个屁!他说他当时要不是反绑着双手,定会同苏联兵拼个你死我活。我想他这是在吹牛。他又说,车嘎地停住了,他嚯地站起来,腰板拔得挺挺的,像电影里走向刑场的烈士。我猜想车的确是停下了,而且是急停。他也站起来了,不过是被刹车的冲力搡起的,至多就势趴在了驾驶楼上。然而,下一幕却有极大的可信性。

    卡车前方,黄艳艳的鬼子姜花丛下,一个极妖媚的女人站在那里。女人亭亭玉立,穿着蛋清色紧身旗袍,秀发披肩,紫红色发带显得面肤格外细腻、白皙,眉目传神。反正我无论如何也描绘不出我师傅眼中那女人的丽质。我师傅说的生动:“妈个巴子的,那两只吊在外面的白胳膊,白嫩的让人想咬一口。”同那白胳膊极为相配的小手在把玩一朵鬼子姜花。女人通身最显眼的就是脚上那双一尘不染的小白鞋,玲珑剔透,不大不小,白石膏铸就一般。真想像不出,她是怎样在土路上行走的。

    女人的目光慵懒中明显地带着十二分的挑逗,我师傅说,那眼神能令天下所有男人酥骨。他还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沙子沟闻名遐迩的小白鞋。我想这也是吹牛,他当时早吓瘫了,连天地都觉陌生,何况识人。

    车上的苏联兵麻利地跳下卡车,直勾勾地盯着小白鞋看。接着,那个开车的家伙也钻出了驾驶楼。于是四只眍瞜的黄眼珠子都被女人的风姿胶住了,四只大鼻孔犬一样地翕动。可他们没往前挪步,想必心旌摇曳之时,也没忘记是在执行任务。

    小白鞋眼神变得更媚,并开始缓缓地解旗袍的钮袢,解得极从容,极仔细。苏联兵的眼睛便显得发蓝,脖子鹅一样向前探。直到那大自然的尤物显露了全部美的所在,他们再也无法抑制野性的勃发,抛下冲锋枪,向小白鞋扑去。

    一位朋友看了我的初稿后,头晃得牛尾似的连声说:“不妥不妥,中苏坚冰刚有化解,岂不是自找麻烦!再则说,当年的苏联红军能是这种姿态?”于是我也觉得我师傅说话的可信程度差,该认真考证。可惜的是我没有经历过那段历史。我去问外婆,外婆的原话是:“可不!那会儿有的大鼻子可不是东西,逼得女人东藏西躲,实在不行了就女扮男装。还有往脸上抹锅灰的……”

    我越发搞不清是非,只好去求一位颇有名望的历史学家。他对那段历史的评价是比较客观的:“那种事在那个年代确实有过。可据说那些人大都是苏联红军后收编的沙俄官兵,回国后,不少人因此被斯大林送上军事法庭,但他们在中国抗日战争历史上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有沈阳南站(沈阳站)苏军烈士纪念碑为证。”

    对这位历史学家的评语我仍不尽满意,历史是种什么东西,岂能用据说,可能一类的字眼?可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这段故事按原貌讲出来,我不是历史学家,更不是外交官,是写小说的。

    当时,两个苏联兵向小白鞋扑去。用扑这个字眼不够准确,确切的情景是两个疯狂的家伙在追捕一只金孔雀。小白鞋嬉笑着边挥动手中的旗袍,边向后退,嘴里却大声说着:“你傻啦!我引开他们,你快跳车跑哇!”她显然是在对我师傅说。苏联兵不懂中国话,以为小白鞋是在向他们调情,越发欲火中烧。

    我师傅说,他当时身子一弹便轻飘飘跳下了卡车,稳稳地落在鬼子姜丛中,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敢肯定,他当时是滚下来的,两个苏联兵的耳朵、眼睛都被欲火封死了,当然不会听见他跳车的声音。我师傅就反剪着双手,偎在鬼子姜丛中一动不敢动。透过鬼子姜稞,他看到小白鞋终于被那两个苏联兵捉住了。两个怪声嘶叫的家伙撕扯着她,片刻,身上仅有的三块布也不知了去向。小白鞋不再后退和抗争,紧闭着双目锁着眉头任其蹂躏。可那两个苏联兵却打了起来。可能是为谁先享用这东方美女而展开的决斗,决斗蛮正规,像拳击赛。小白鞋并不慌张地站在那里观看。

    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均出了鼻血。最后,开车的败了,像条斗败的狗,夹着尾巴站到一边。胜者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鼻血,飞快地脱去肮脏的军服,瞬间,一条裹着卷曲黄毛,白亮得近乎透明的身躯向小白鞋扑去。

   “操他奶奶!大鼻子真生性!”后来我师傅讲到这段时,总是狠狠地骂一两句,并吐口黏痰。

    他当时心里有一股血往头上冲,脚心开始燥热,脸憋得通红。他说他当时要不是反绑着双手,一定去抄起路上的冲锋枪,把两个狗东西突突了。这话不像是吹牛。

    那小子发泄完。翻过身去。四脚拉叉地仰着。这时的二道沟沿静得像一幅画,水在无声地流,云在无声地飘,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小白鞋艰难地站起身,拾起在土路上滚成一团的旗袍,抖抖土,披在身上,边扣着钮袢边钻进了路边的鬼子姜丛中。我还看到,在小白鞋那雪白的粘满了泥土的大腿上,往下流淌着粘腻腻的罪恶。

    许久,两个苏联兵几乎是同时蹦了起来。他们发现上了当,相互呜噜了半天,又拣起冲锋枪,冲鬼子姜棵猛扫了几梭子。折腾了半天,见没什么动静他们才草草穿上军装,调转车头,开跑了。

    我师傅说,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姓罗的那小子,要不是那小子后来当了一个什么处长,他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其实,姓罗的也是我在百鸟公园的鸟友,也该称其为师傅。现在他根本不是什么处长啦,听说老早就犯了错误。那天他在百鸟公园谈起他的蛟凤,想借我的雌鸟抱蛋,正巧我师傅赶上了,他竟气得鼻子嘴巴错了位,一把将我拽到一边,恶声道:“别理他,这小子不是物!”

    于是他给我讲了姓罗的犯错误的经过。

    他说,姓罗的当了处长后,成天就知道找女人。他什么女人都干,干完了还没事,没人抓住过他的真凭实据。

    那天罗处长蹲在机关大楼的厕所里吭吭哧哧地屙屎,那女人提着拖布在门口喊,就是扫厕所那女人。她是国民党将领的姨太太,后来因丈夫挨了整,他便扫厕所。

   “里面有人吗?”那女人连喊几声。

    听到女人的声音罗处长的腿就发软,屎也没心往外挤。他早就觊觎着这女人,只是没机会弄到手。他憋住气,一声不吭。女人以为厕所没人,就拉开门。罗处长直挺挺地立着,裤子褪在膝盖处。女人转身要走,被他扯住了胳膊。女人略有惊慌,片刻又镇定下来。她喃喃道:“这里猫尿狗臊的……”

   “值班室咋样?”罗处长急不可耐。

   “那得完了手头的活。”

   “准来?我可等你!”

    扫完厕所,女人果然去了。

刚进屋,罗处长就想上身,被女人轻轻推开了:“我身价可贵?”

   “只要有价。”罗处长已不顾一切。

   “一百元?”

   “小意思,手头没那么些,明天给你。”

   “男人哪个不说鬼话,写个欠条!”

   “写就写。”

    事完了。女人拿着欠条去财务处领钱。

    会计:“啥钱?”

    女人:“和罗处长干事钱。”

    这一下,罗处长栽啦,一头栽到一家街办工厂当了个保卫股长。

    这些都是我师傅说的,我没加考证。百鸟公园不少人都说我师傅说话得对半开。他说话含水量大我知道,可我觉得他心地还不坏。他还说,姓罗的那是报应,是小白鞋的灵魂在报复他,可也有人说,姓罗的并不贪女色。

    我师傅同小白鞋同居过一年多的事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当然,也是最无法考证的事。我只好照他的讲。

    我师傅逢凶化吉,回到了自己的小窝。想不到,当天夜里苏联兵又来抓他,我师傅觉得事情蹊跷,按理说,苏联兵再见他的面也不见得认得他,因为白种人看黄种人、黑种人、红种人都一个样,就像我们看白种人、黑种人、红种人一样一样。没出我师傅所料,带他们来的是个中国人,就是和我师傅一同被苏联兵抓去当装卸工的罗大个子,他为此得到了一条军用毛毯的奖赏。

    幸亏沙子沟的胡同像迷魂阵,我师傅才得以再度逃脱。当天夜里他不敢回家,就敲开了小白鞋的家门。小白鞋的家就在日本人那座军需仓库的大墙外面。小白鞋住的房子在沙子沟算是一流的,当然,这些都和她过去那个相好的是伪警察有直接关系,不然怎么会让她在军需仓库大墙外盖房子?后来,那个伪警察因汉奸罪被枪毙了。

    我师傅急火火地敲开了小白鞋家的门,可小白鞋竟如不认识他似的,冷冷地问:“你是谁呀?今晚有客啦。”

    我师傅愕然了,可还是挤进了屋。这时外面已听见了苏联兵的脚步声,小白求恩鞋不再跟我师傅说话,也不撵他走。等到苏联兵的脚步声远去了,小白鞋在炕中央挂了一道幔帐。显然,他是让我师傅睡在另一边。

    我师傅躺下一会儿后,就有人敲门,小白鞋趿着鞋去开门,黑暗中进来一个人,听声音是个男的。那男人张罗着点灯,小白鞋说没油了。那男人便不快地嘟嚷,然后和小白鞋一同上了幔帐另一头的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男人走了,小白鞋出门送他,一会,小白鞋又回来了。我师傅的心怦怦跳,他紧紧地裹着被子,生怕心跳声让那女人听见。那女人在地上站了一会,掀开我师傅的被窝,钻了进去。同时她说:“你该明白,俺不是可怜你,是得意你。”我想,这话也是被他更改过的,事实正相反:“你该明白,俺不是得意你,是可怜你。”这才符合语言逻辑。

    我师傅一直在小白鞋家呆到苏联人撤离沈阳,这段日子是怎样过的,他总是粗线条地一笔带过。我想,感情上的折磨是不会少的,因为有两个因素存在:一是他们要生活,而我师傅却不能出屋;二是我师傅是个男人,且在阳刚年龄。

    我师傅说他离开小白鞋家,决不是小白鞋撵他走。我想,这同事实恐怕也有出入。后来他到一家翻砂厂当了学徒是千真万确,有矽肺病为证。

    施工员的哨声终于响了,小旗子也落了下来。我只有服从命令的份,钢铲的雪刃已插入了板结的坟土。

    后来就到了1948年,沈阳城被共产党围了个水泄不通。城里缺柴少米,物价暴涨,人们食不果腹,哪个还有精力玩女人?小白鞋的日子很艰难。我师傅说,这段日子是他救了小白鞋。他去二道沟沿挖鬼子姜,回来总要分给小白鞋一半。小白鞋很感激他,常邀他去过认夜。

    一天,小白鞋对我师傅说:“可算有活干了,是南方老客,看来很有钱,出手就先给了三十块大洋。说至少要住半个月。”

    我师傅听罢,圆圆的土豆脸就有一半发木,像患了半面风湿,用手一个劲地搓:“三百块又咋,能换回俩窝头?顶不了块鬼子姜。南方人来发国难财哩,当心拐了你去卖!”他说他当时是替小白鞋担心。我想他是嫉妒。

    我师傅见过那南方老客一面,瘦叽嘎啦的,个子也不高,人挺精明。打那以后,我师傅有半个月没登小白鞋家的门坎,也不再去送鬼子姜。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小白鞋突然摸进了我师傅的小窝棚。她神秘而兴奋地说:“你猜那南方客是干啥的?”

   “干啥的?”

   “外围的。”

    我师傅明白她指的是围在城外的共产党。

   “睡出缘份来了!

   “冤死人家啦!他人挺好的。给了我那么多钱,不肯碰我一指头。我过意不去,诱他几次,可他就是不近我身。没见过这么刚的男人。”

   “胡扯,不想睡你他花那么多大头钱?”

   “人家奔军需仓库来的。那里有国军过冬的东西。他想一把火烧了它。这是任务。你可不兴出去瞎说哩!”

   “扯呗,这是军事秘密,他会对你说!”

   “他……他说他挺喜欢我的,说咱们都是受苦人,该往一块摽劲。他让我帮他完成任务,事后带我一块到外围去。俺想让你也跟着去,才跑来告诉你。你一个人过日子也够可怜的。”

   “你们是相好的,我跟着干屁?咋就偏偏得意拿枪的?”

    小白鞋见我师傅一肚子老醋,眼泪汪汪地走了。

    第二天夜里,军需仓库方向爆豆似地响了一阵枪。我师傅忙不迭地爬上棚顶,瞪圆了眼看,可那个方向始终黑乎乎地,没燃起一丝火光。我师傅心中便有些发沉,他一直在窝棚顶上趴着,直到有人咚咚跑进小院。

    来的是小白鞋。她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面皮青白,嘴唇都没了血色,头发也蓬乱得可以。她用近乎哭声说“火没放成,他被打死了!打死了,打死了,打死了怎么办呐?”说着,抽泣起来。

   “何苦呢,这个兵,那个党的,咱跟着搅和个啥?没伤着你吧?”我师傅爱怜地替小白鞋拂着蓬乱的头发。

   “他说,万一事情不成功,让我明天五更去二道沟的小桥边告诉一声,那里有人接应。”小白鞋偎在我师傅怀里,仰起泪脸。

   “还想跟着搅和下去呀?你这娘们,喝迷魂汤了?”我师傅把小白鞋搡到一边。

   “他是个好人,实在是个好人,实在是。”小白鞋不再争辩,只是喃喃低语。

    鸡叫头遍,我师傅发现他身边不见了女人。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枪炮声。

    他说,他是天麻麻亮时赶到二道沟小木桥的。他一路看到不少尸体,他辨不清这些死者的身份,这时小白鞋已经死了。她脖子往下都是血,看不出伤在哪儿,更不知是刀伤还是枪伤。血把她的蛋青色旗袍染成紫红色。她便穿着这紫红色的旗袍安详地躺在鬼子姜棵中。奇怪的是她脸上竟没有一滴血迹,也不像死人那样苍白。

    我师傅说,他起初没看清站在小木桥上的男人竟是罗大个子。他只知道这小子苏联人一撤走就跑了,怕我师傅的磕头兄弟报复他,听说去当了兵,没想到是共产党的兵。

    罗大个子站在桥上,我师傅站在桥边的土路上,他们都怔怔地望着小白鞋的尸体。我师傅猜想,小白鞋准是来和罗大个子接头,大概是给人盯了梢,被乱枪打死的。我师傅厉声道:“小白鞋是来和你接头吧?你为啥不救她?为啥?说话呀!”

    罗大个子面无表情,沉默地掰开我师傅的手,他比我师傅高大,有力气。“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军需库的火光,猜摸出了差错,果不然……”罗大个子说完转身走了。

   “操你血奶奶!你为啥不救她?为什么?!”我师傅跪在地上,冲罗大个子远去的背影叫骂,并疯狂地抓起地上的土疙瘩,向他胡乱地掷去,直骂到哑了嗓子,昏了头,他在桥边昏然睡去。

    我师傅说,不知过了多久,他是被小雨浇醒的,他发现小白鞋的尸体不见了。在她躺过的地方隆起一座新坟。他回忆说,新坟四周都是开得极艳的鬼子姜花。对这话我一直相信,美丽的女人,死后坟上有鲜花为伴,顺理成章。可后来偶尔跟一位老沈阳谈起那个年代的事,他说,那是扯谈,当时城里粮食奇缺,二道沟几乎掘地三尺,凡是能吃的野菜都挖光了,哪能还有半棵鬼子姜?

    我想像不出我师傅当时是出现了幻觉,还是有意杜撰了这场面。

    泰山一百号铲车轰轰地加大油门,银光闪闪的大铲举向了空中,小白鞋的坟掘开了。

    瞬间,一股淡淡紫色的烟雾从墓穴中腾然而起,眨眼间弥漫于黄花绿叶的鬼子姜丛中。我分明看到,有我师傅的一缕生命元气裹在那氤氲的紫雾中升腾、扩散,直至混于不可知的宇宙。

    我被这悲哀的壮观震惊了。我想所有在场的人都会与我有同感。然而我失望了,那一千人的眼睛起码有九百九十九双盯着小白鞋的墓坑看,仿佛没人发现那瞬间散去的紫雾。不知是我出现了幻觉还是那九百九十九双眼睛出了毛病。对天发誓,我看得真真切切。可悲的是,那九百九十九双眼睛也失望了,墓穴里什么也没有,甭说棺木,连块骨头也没有。我倒觉得坦然了。有那股氤氲的紫气就足够了,墓穴里再有什么才怪。一年后,这里成了西运河的引水闸,二道沟水还是湍湍地流,只是换了个干净的新的河道。该死的是那些不甘绝迹的鬼子姜,在水闸上光滑的水泥裂缝里和步道砖接口处,时不时钻出几棵嫩绿的苗苗来,害得看闸人一次次地去拨掉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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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章已经被修改 5 次         最后一次的修改时间为:2013-05-18 09:09:53
文章评论
康乾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4-14 10:53:00)  
谢啦1[抱拳]
春暖鹿鸣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4-02 09:47:00)  
文笔特棒呀!“据说”与“史实”纠葛在一起,读起来引人入胜。“我师傅”的形象让人读后很难忘怀。文中的笔误字多了几个。另外,建议首句的“终于”一词调整一下。嘿嘿
生活哲学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3-31 21:34:00)  
[赞啊]赏.
洒家无戒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3-31 20:52:00)  
推荐![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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