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苦难与皇权

       一

红铁的黥印烙在额头，

便到处都是阴森的瞳孔。

世上的道路多如牛毛，

但串通一气拒绝了他的脚步。

听说齐鲁地面有座山可以容身，

血性的汉子就别无选择了。

奔上聚义厅，方知

被命运挤兑到一块儿的人真多，

——受苦受难者最不孤独。

也方知一个无道昏君，

能够胎生多少奸佞；

而一个阴险的奸佞，

又能卵生多少恶卒；

而一个狰狞的恶卒，

又能制造多少苦难。

眼睛吞没的小苦难，

吞没眼睛的大苦难，

雄性的苦难，雌性的苦难，

两性的苦难苦中作乐，

交尾后孕育的还是苦难。

一辈一辈总也吃不尽，

熟吃强似生吃，

茅屋上就总晾晒着破破烂烂的炊烟……

——人是良导体，

层出的苦难畅通无阻。

( 生活，没安控制开关，

悲惨的连续剧看厌了也得看。)

厄运如风，贴着草笠，

做挑衅性的超低空飞行——

来自上面的雨雪冰霜，

下边都得悉数擎着。

头顶老是那躲不开的穹盖，

晴也罢，阴也罢，

一律笼罩人间。

( 所谓清平盛世，乃是

两块乌云间一隙瘦弱的蔚蓝。)

逃到明天，逃到后天，

逃到天涯，还是逃不出“天”。

与天无缘无故，

却得终日背着扛着。

半夜出门撒泡尿，

也受星月的监视。

拿主意的总是头脑，

下命令的总是嘴巴，

——说了算的全在上面。

淌汗水的总是四肢，

动力气的总是肩臂，

——挨累受罪的全在下面。

香的甜的由上边吃进去，

臊的臭的由下边排出来。

头，让手给它洗脸，

让脚为它抬轿……

折扇“哗”地一声打开，

——富人的盛夏到了！

折扇“唰”地一声合拢，

——已是穷人的隆冬！

又一辈人从子宫里拱出，

脱下九个月穿破了的胎衣。

套上父亲的裤褂，

穿上母亲的鞋子，

无须察看季节和方向——

身上的旧衣自会告诉你冷暖，

脚上的老鞋自会带你去生活，

——现成的道路通俗易懂。

杏黄旗缥缥缈缈远在天边，

而拥有枷锁的官府近在眼前，

还是土墙柴门最实惠——

一低头就钻了进去，

进去再生下一个后代，

——替自己去辛劳，

——替自己去愁苦，

辛劳和愁苦是两只脚，

踩着本人的隐痛，

踏着别人的显欢，

步态踉跄，摇向永远。

( 啄木鸟的翅翼像句眉批，

写在疏星朗月的空白处。)

宫廷更换一副面具，

历史就算改朝换代了。

平民们记住新皇帝的年号，

用胸腔气或丹田气，

仰脸喊一嗓子万岁万万岁，

便算学会了流行歌曲。

古老的时尚永不陈旧——

当顺民，是祖传的法宝。

夜梦里攥紧的拳头，

醒来后慌忙松开，

舒展成两片好看的枫叶——

或拼命为别人鼓掌，

或狠命扇自己耳光。

笑给别人看——惯了

哭给别人听——惯了，

独处时却把哭笑全忘了，

回到人堆里彼此提醒，

毫不费力地就又有了表情。

( 只是表情后面没有感情，

好在大家都不计较。)

“羞臊”二字闲置太久，

世上已经没有会脸红的人了。

有的心，被迫缴纳上去，

嵌做了朱门弧钉；

有的心，自愿捐献出来，

串成了化缘佛珠；

无心之人倒是什么也不耽误，

照吃照喝照睡照走，

不过，是照别人的方向，

走别人的道路。

在别人的旅途上唱自家的歌，

没张口，就注定跑调了。

等感到腹部隐隐不适，

五脏六腑均被掏空，

惟余一条发炎的阑尾。

——窃笑邻家丢心之际，

殊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比干。

下山接娘的李逵瞪圆环眼，

虬须簇拥的嘴里吐出一“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