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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魂曲·九》

王庆云

九

         过了半个多月，杨文璋夫妻俩正在吃中饭，弟弟杨文瑜来了，他把买房屋的三千块钱送来，并告诉他们，宅基地正在落实之中，还须要找几个关键人物帮忙，想请哥哥出一下面，请那帮人到赛隆饭店聚一餐。文璋道：“那帮家伙是喂不饱的狗，我才不给他们脸面。你折钱给我，我来想办法搞宅基地。”文瑜道：“那就更好了。你何不早说，我花掉好几百块冤枉钱。”文璋道：“我认你一点就是了。”

        杨文瑜走后，夔雪梅笑道：“你们兄弟俩一个比一个奸诈，你想要钱不想要地基，还骂人家是喂不饱的狗。他屁钱没花一个，却说花了好几百块冤枉钱，无非是想折价时杀点价。”正说着，乡下堂弟杨文田前来通知，告诉他们明天奶奶二七，请他们回去礼七。

        杨文璋、夔雪梅都感到吃惊，忙问奶奶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不通知他们回去奔丧。文田道：“就在大嫂子过三十岁那天，奶奶从城里回去以后就病倒了，第三天下半夜去世的。她临终前只夸大嫂子在饭店端给她的烩鱼羹好吃，别的什么也没有说。”雪梅听了，流下眼泪。杨文田又道：“城里的人只通知大伯父回去料理后事，其余亲属概不通知。”文璋问道：“为何这样草草了事？”

        文田道：“你们城里人有所不知，乡下人最怕火葬，能偷偷摸摸的用上棺材土葬下去，就算幸事了。火葬场建成时，县里发出布告，推行火葬。头一年里就火化遗体将近500具，以后逐年增多。谁知刚过了千具大关，又逐年减少。到二年前，仅火化遗体200多具，大多数是城里人，乡下几乎全部土葬了。县长知道后，大发脾气，又发出布告，大力推行火葬。我们东村的一位胡老太，埋下去五天又被挖出来火化，她的儿子还被罚款500元，连她的一个在城里医院当护士的小女儿，因为参加土葬仪式，被罚款200元。这次奶奶是夜里去世的，也是夜里埋葬的，一切仪式从简。怕连累你们，还怕影响奶奶安葬，所以没有通知你们奔丧，这是不得已的事，你们千万不要见怪。奶奶安葬在一块小麦田里，怕被乡里的干部发现，我们把那块麦田又耕耙一遍，重新种上小麦。墓坑的四周已经打上木桩，明年清明再盘坟冢。”

        杨文璋、雪梅听了，无话可说，忙到蚯蚓巷丁头府外祖母那里接杨帆一块回到乡下礼七。等到尽七之后，新年的第一个上旬即将过去，各种年报、总结，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毕丹秋告诉夔雪梅，盼望已久的评定业务职称工作马上就要开始，可提前做些准备工作。夔雪梅心想：这又是一场无情的竞争，银行职员多，晋升业务职称的名额少，且不说夏副行长、马副行长、和立青、吉涛、朱彪等人比她条件优越，就连秦春山等一批小青年都比她专业时间长。自己虽然有中专学历、评为会计员四年以上，符合晋升助理经济师条件，但是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太多了，她必须找他人没有的东西跟他人竞争。可惜，土产多的是，特产哪里来呢？

        去年五月上旬，她曾经写过《关于对天元酱菜厂亏损问题的调查报告》，银行曾经以红头文件向上级行呈报，上级行曾经于五月下旬以科函向各县银行作为典型材料转发，这样一上一下，也确实热闹一番。但是，和立青曾经说过她的调查报告只能用于应付差事，根本没有什么实用价值。

        其一，调查报告反映，六年换了五个厂长，生产一年不如一年。却不知道调走的四个厂长，有两个是平调，有两个还提升。这样的用人制度怎么能鼓励企业搞好生产经营？况且深层次的实情还更加复杂。

        其二，调查报告反映，厂内管理部门多，开支费用高。却不知道是因人设岗，一任厂长选用一任亲信参与管理，况且雍肿的社会机构给这些闲人老官提供了相应的条件。

        其三，调查报告反映，固定工人不干活，招收的临时工人多。却不知道临时工人不临时，他们都是那些闲人老官的亲戚朋友，比固定工人还固定。况且还有不少想进来，反正不管有没有活干，到时都要发工资。

        其四，调查报告反映，设备重复购置，浪费惊人。却不知道购进多少设备能拿到多少回扣。况且外出购设备时，还能顺便去游山玩水，饱览风光。

        其五，调查报告反映，企业内亏严重，资不抵债。却不知道几任厂长捞到腰包里的和浪费掉的足可抵消亏损，还能略有盈余。况且捞到私人手里的都是房产、地皮和能升值的东西，丢在仓库里的一些破烂货，重头货，将军无用武之地，逐渐贬值——与其说酱菜里有蛆，倒不如说酱菜厂里有蛀虫。

        至于六点建议，更是一堆废话，毫无采纳的可能。和立青说话刻薄，但也不无道理。可是上级行为何作为典型材料转发呢？大概是五月中旬姚科长前来检查工作，我们招待时敬酒敬得好，陪他下乡钓鱼时，他蚯蚓盒子丢掉了，我临时帮他挖蚯蚓挖得好；陪他到大明寺、金山寺玩导游当得好；在商场为他夫人选择一件连衣裙模特做得好。

        姚科长回去之后，便亲自用双线稿纸，龙飞凤舞地拟了一个通知，还编上“商信（86）012号科函”，连同我的调查报告，复印八九份，转发各县，来个墙内开花墙外红。县外的人谁知道天元酱菜厂是个什么状况，县内的人像和立青这样的精明鬼也不多见。这样转发材料，本是一种廉价的回报，如果在评定业务职称时能排上用场，那真是意外的收获；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那真是天助我也。她又回过头来一想，这个所谓典型的调查报告，恐怕也算不上特产，至多能算上最普通不过的到处都有的土产。

        那么，别的还有什么呢？她刚调进银行几个月的时候，就做学习笔记，摘抄文件、报刊文章、会议材料，抄写了四十万字，手指上写出老茧，被和立青发觉。从那以后，她又陆续抄写了四十万字，加上平时的工作笔记二十万字，三年成了“百万富婆”。这在银行是绝无仅有的。这能算是特产吗？也不能。和立青在她的第八本硬面抄上，发觉了她把朱彪在省城市金融杂志上发表的关于风险贷款的一篇十分平庸的文章都一字不漏的抄录下，曾经说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问她这样苦心抄录，是第几种境界。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这硬面抄里有几多情感？

        她当时窘红了脸，说道：“圣人云：‘诲人不倦’。你不教诲人，还讥笑人，这又何必呢？我一不为事业，二不为学问，只想熟悉熟悉业务，好混一口饭吃吃就行了。隔行如隔山，你不理解改行人的苦衷。”和立青笑道：“我不敢好为人师。”从那时起，她就再也不抄那些连土产都算不上的无用的东西。她思忖良久，决定等过了春节就着手准备业务工作报告。正当她酝酿腹稿之时，乌丹行长通知她一起去长沙出差。她收拾一番，第二天早上就和乌丹行长陪豆类加工厂的傅厂长、姜春霞技术员一起到长沙购设备。

        他们一行四人，从南京乘长江旅游公司的豪华游船，溯江而上。在沿江各大码头稍作停留，乘客上下完毕，即便开船。到了小孤山，船上播放通知，预告开船时间，请各位游客抓紧时间上山，按时返回。如有在山上逗留者，请带下行李检票，明天凭联运船票改乘本公司的下一班游船。本公司联运船票的有效期可在各游览点顺延三天，逾期作废，请各位游客妥善安排好自己的宝贵时间。

        傅厂长便留乌行长在山上住一宿，乌行长说不住，上山逛一圈就下来。傅厂长道：“海上蓬莱甚多，江上蓬莱就此一处，不住一宿会遗憾的。”夔雪梅道：“不住，不住。像这样几十丈高的小山，我一会功夫就能登上顶峰。”傅厂长便不劝说，叫姜春霞买好门票，一起上山。他们沿盘山小道拾级而上，饱览一天门、龙耳洞、弥陀阁、先月楼、半边塔、界潮祠等名胜风光。雪梅到了梳妆亭上，凭栏四望，只见足下一峰独秀，江上百舸争流。寥廓江天，波涛滚滚；往来船只，汽笛声声。江山秀色，伴春风徐来；尘世烦劳，随细浪远去。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便后悔道：“如此妙境，真该住上一宿。”春霞笑道：“就怪你不肯住，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说着便匆匆下山，赶忙上船。

        游船到了九江，乌丹一行带下行李准备检票，傅厂长问道：“在这里打算住几天？马上检票时要预约上船日期。”雪梅笑道：“这下我不发言了，免得春霞又要埋怨我。”乌丹道：“最多可以顺延三天，我们就住两天吧。”刚上了码头，旅游车上喇叭叫道：“到牯岭的游客请上车，这是今天的末班车了，请大家不要错过机会。”姜春霞匆匆忙忙赶去上车，傅厂长道：“你急什么，不要上当，车多的是。”他们乘坐的车刚发动，另一辆旅游车又叫道：“到牯岭的游客请上车，这是今天的末班车……”夔雪梅笑道：“傅厂长警惕性很高，看来上过人家当了。”傅厂长亦笑道：“这是常事，久病成医嘛。”

        到了庐山，夔雪梅、姜春霞兴致甚浓，又要找李白“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瀑布，又要找苏轼“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角度，又要找陶潜归居的田园，又要找朱熹讲学的书院。好在乌丹行长、傅厂长都乐意为她们助兴。大家玩得很疲劳的时候，正好又回到游船上歇歇。

        到了武汉，又检票顺延两天。他们一块游览东湖胜境，到行吟阁瞻仰屈原塑像。又一块登上黄鹤楼，远眺大江东去，俯瞰三镇风光。第二天，姜春霞邀傅厂长跟她一块到武汉大学去看望她即将毕业的弟弟。

        夔雪梅要去逛逛商店，乌丹行长道：“商店没有逛头，我们到琴台去一下。”雪梅问道：“什么琴台？”乌丹行长道：“就是俞伯牙摔琴的地方。他有一次从楚国到晋国去，经过汉阳龟山，船停泊在江边。他见皓月当空，兴致大发，就选了一处避静的地方弹琴。精通音律的樵夫钟子期在一旁听得入神，当伯牙心里想到高山时所弹出的旋律，子期便道：‘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当伯牙心里想到流水时所弹出的旋律，子期便道：‘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十分惊讶，二人便结为知音，相约一年后在此相会。不料一年后伯牙来到这里，子期已死。伯牙失去知音，万分悲痛，他到子期墓前大哭一场，遂摔碎瑶琴，不复再弹。这就是高山流水的典故，它说明人生难觅知音。我们今天有幸到此，就一块去看看吧。”雪梅听了，淡淡一笑，便陪他去了。

        他们离开武汉来到岳阳，直到凌晨两点钟才住上旅馆。六时许，傅厂长鼾声如雷，乌丹行长睡意正浓，姜春霞、夔雪梅就来按门铃。按了一阵子不见动静，她们便把门敲得咚咚直响。

        敲着的门还没打开，紧挨着的一个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只穿着裤头、汗衫的彪形大汉，嚷道：“别敲了，别敲了。”雪梅忙赔礼道：“对不起，打扰你了。”那个汉子见到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又听到娇声娇气的赔礼，一股怒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是怕你们把手敲疼了。”说着关门进屋去了。

        这时，乌丹行长才把门打开，他那瘦小的身躯也只穿着裤头汗衫。姜春霞见他只有刚才开门的那个汉子的一半大小，不禁笑出声来，雪梅忙说道：“你吩咐我们六点钟把你们叫起来到岳阳楼去，却怎么叫也叫不醒。姜技术员笑你们男子汉都好睡懒觉。”

        春霞自知失笑，幸亏雪梅帮她掩饰过去。乌丹行长边穿衣服边说道：“岳阳楼就是西门城楼，离这里不远，不用急。我是怕你们早上起不来，才把时间提前约到六点钟。”春霞在雪梅耳边低声道：“一个怕我们早上起不来耽误观光，一个怕我们敲门把手敲疼了，看来这就是男人们所谓的惜玉怜香，自作多情的自我表现吧。”雪梅笑着用细细的手指在春霞嫩嫩的脸蛋上轻轻戳一下，亦低声说道：“你真会体谅男人的心。”春霞啐了一声，这时乌丹行长嚷道：“老傅，老傅，起来吃中饭。”雪梅笑道：“早饭还没忙到嘴呢，倒忙中饭了。”

        乌丹行长笑道：“要是喊他起来吃早饭，他总是缩在被窝里嘟囔‘早着呢，早着呢’。我现在喊他起来吃中饭，他就不好说‘中着呢，中着呢’。”笑着门牙豁口处飞出一个唾沫泡子，好似小孩子用肥皂水吹出的泡子。这时傅厂长已醒，伸了一个懒腰，说道：“你也是一条懒虫，明天早上谁起来迟就揭去谁的被子。”

        他们来到岳阳楼，只见重檐盔顶，琉璃黄瓦，气势雄伟，巍峨壮观。乌丹行长道：“岳阳楼是江南三大名楼的唯一幸存者，它与屡毁屡建的武昌黄鹤楼、南昌滕王阁不同，是一座名符其实的古代建筑。纯木结构，衔接对榫，不用一钉，三层楼阁，四海扬名。要了解它的历史，须记住‘三四五六’就行了：三是三国时期东吴名将鲁肃的阅兵台旧址；四是唐朝开元四年建造；五是宋朝庆历五年滕子京重修；六是庆历六年范仲淹作《岳阳楼记》，从而使岳阳楼名声大振。”

        姜春霞笑道：“乌行长把岳阳楼的历史进行编码，看来你对岳阳楼研究颇深。”乌丹行长被她说得心里痒痒的，便又说道：“楼内藏有十二块檀木板刻《岳阳楼记》全文，马上到那里我讲给你们听。今天正是春和景明的气象，我们准会有心旷神怡的感觉。”夔雪梅见乌丹行长有些狂态，不以为然地说道：“古仁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说着到了檀木板刻之处，乌丹行长指着“增其旧制”的“制”字问道：“你们谁知道这个‘制’字指的是什么？”姜春霞道：“《言文对照古文观止》上语译为制度。”夔雪梅道：“教课书注释为规模。”乌丹行长道：“滕子京是重修岳阳楼，而不是扩建岳阳楼，怎么可能增其规模？”

        雪梅道：“这不能片面地从建筑面积上去理解。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请范仲淹先生作文以记之，无论是从量的角度还是从质的角度来理解，都可视为扩大它旧时的规模。要是理解为制度，那末其一，未曾闻有旧时的制度；其二，如新增加制度，则不是旧时的制度；其三，所刻诗赋，所作记文，并非是制度。”乌丹、春霞无言以对，乌丹又问“迁客”是指何人，傅厂长道：“各家解释不同，归纳之应指调任或降职到外地的官员。”

        乌丹行长见难不住他们，便又问道：“‘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这‘二者’是谁？”雪梅道：“二者指迁客、骚人在‘霪雨霏霏……’和‘春和景明……’这两种自然环境里登楼时将会产生的‘……感极而悲’和‘……其喜洋洋’的两种思想意境。即文中所说的‘得无异乎’的‘览物之情。’这是士大夫阶层升则得意忘形，降则丧魂落魄的缩影，他们喜为自己而喜，悲为自己而悲，患得患失，情随物迁，所以会产生这‘二者’的意境。跟古仁人忧国忧民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情操和奉献精神不可同日而语，倒不如贩夫走卒无所意境为好。”

        乌丹行长听罢，不置可否，复又问道：“你们登上此楼，感觉如何？”夔雪梅道：“不胜忧伤。”乌丹行长问道：“何故忧伤？”

        雪梅道：“岳阳楼建造之时，正是开元盛世，煌煌大唐，遥遥领先于世界！孰知建楼不到四十年，就遭安史之乱，社会江河日下，不复领先于世界！建楼不到三百三十年，滕子京重修岳阳楼之时，更是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所以范文正公托辞古仁人之心，疾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世人悟性不高，能传呼者甚多，能实践者甚少，以致于把国家折腾得落后于世界！建楼一千一百二十四年，鸦片战争开始，祖国惨遭列强蹂躏，生灵涂炭！黄鹤楼、滕王阁几经毁建，不谙世事，唯此楼是历史衰败的见证。现在，建此楼已经一千二百七十一年，我们与世界的落差仍然很大，我们不但要传呼，更要实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乌丹见她有些激动，笑了笑，说道：“你这些论调都是受了和立青的影响，厚古薄今。”

        第二天早上，傅厂长果然起来很早，他先打电话给长沙轻工机械厂销售科长，请科长安排一辆车子到火车站接他们。他打完电话，先叫醒乌丹行长，又去叫醒姜春霞，叫她把旅馆帐结掉，吃过早饭就到火车站去乘车。

        他们在长沙火车站前边见到一个青年人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迎接天元豆类加工厂贵宾。”他们跟着那位小车驾驶员，坐上一辆旧式的上海轿车。小车到了厂招待所，销售科长在门前迎接，中午陪他们喝酒，下午陪他们到马王堆。晚上销售科长陪他们吃饭时说道：“乌行长、傅厂长，明天我陪你们到岳麓山去，后天我们再谈订设备的事。”第三天，轻工机械厂的厂长亲自陪同他们在厂里参观，中午盛情招待，下午就把订购设备的合同签订了。

        厂里的后勤科长来告诉他们，到南京的飞机票要等两天才有。乌丹行长道：“与其住在这里等候，倒不如到韶山去一趟。”姜春霞、夔雪梅同声说道：“那太好了，我们去看看毛泽东故居。”

        他们从韶山回来之后，夔雪梅独自到一家书店去逛逛。她刚跨进书店大门，猛见到一个看书的人，使她大吃一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当初的恋人宛南仁。

        夔雪梅叫了一声南仁，宛南仁抬头一看，惊讶道：“雪梅，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雪梅忙伸过手去，边握手边说道：“我是陪一个厂家到这里来订购设备的，顺便出来玩玩，整天呆在家里闷得慌。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南仁道：“我们分别之后，我又找机会到这里来读了两年大专，本来可以留在长沙市内工作，为了成全婚姻，我主动要求分配到边远的湘西城步苗族自治县。转眼分别七八年了，你一定有了幸福的家庭吧？”雪梅道：“是的。我的丈夫在税务局工作，我的女儿四岁了。当初分手，是我任性。事后我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对不起你。”

        南仁笑了笑，说道：“雪梅，我不怪你，那是我的责任，是我粗暴地指责了你，使你受了委屈。只要你不再怨恨杨芳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也有了家庭，我妻子是一位南丁格尔①崇拜者，护士学校毕业，我们的儿子三岁了。分别之后，我曾经考虑过终身不娶。但是家庭压力大，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不能把痛苦而沉重的包袱甩给双亲，便把非你不娶修正为……”他说着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雪梅。雪梅见了，吃了一惊，心想怎么还有照片在他处，再仔细一看，原来并非自己，只是酷似自己。

        宛南仁道：“我把非你不娶修正为非像你者不娶。天哪，世上没有两粒完全相同的沙子，何况是人啊。失去了你才使我学会了爱，学会了爱才使我觉得没有失去你。你时时刻刻还在鼓舞着我，在激励着我，使我化痛苦为力量，化悲伤为智慧，化颓废为奋进，化失落为充实，化实实在在的分离为飘飘渺渺的同在，——就像基督教徒坚信上帝与我同在一样，因此感动了上帝，又给我重新创造了一个像你的她，——一个我在护士学校认识的苗家姑娘覃虹。

        “她比你小两岁，比你矮两公分。她跟你一样有一对像钟子期那样能知音的耳朵，不须一唱一和，就能觉察心声，开启心扉，勾通心灵；跟你一样有两柱像巧舌那样会说话的目光，不用三言两语，就能振动心弦，激荡心潮，滋润心田；跟你一样有一副娓娓动听的好嗓子，能把情歌唱得如泣如诉，把人感动得如痴如醉；跟你一样有一颗水晶球那样透明、玫瑰花那样热烈的心。有了她，我就好像没有失去你。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金钱地位，——凡别人拼命追求的，我都看得无足轻重了。有了她的陪伴，我就好像有了你的陪伴。就是到海外孤岛也不觉得寂寞，就是到原始森林也不觉得迷茫，就是到南、北极也不觉得严寒，就是到亚马孙河去飘流也不觉得惊险，就是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探险也不觉得饥喝，就是向外星球迁徙也不觉得遥远。

        “只要能常相知、常相爱、常相伴、常相守，就是再恶劣的环境我都一往无前，义无返顾。所以我为了追求像你的她，冲破层层阻力，放弃留在大中城市的机会，跟她一起到贫穷落后的地方去安家落户，别人说我傻，我没有后悔，而且是终身无悔。即使希望的琴弦断了，也要用无声的歌去追求未来。我现在担任城步县财政局农财股股长，这次是到省厅来办事的。我想是鬼使神差，让我们在这里见一面，人生像这样偶然的好机会是不多的，也许一辈子仅有这一次。”雪梅忙劝止道：“南仁，别说了。我祝福你与覃虹恩恩爱爱，白头到老。”说着取出手绢擦眼泪。

        宛南仁道：“雪梅，我要到车站去了，不能奉陪，但愿后会有期。”夔雪梅说了一声再见，正要离去，南仁又回头道：“雪梅，你等一下，我送你一点东西。”他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的小半信封的东西，递给雪梅，说道：“这是我们那里的特产，名叫‘虫茶’，是一种上乘饮品，味道醇香甘甜，能提精神、解热毒、降血压、健脾胃。这是我自己带来喝的，就剩这么一点，你带回去品尝品尝。要是泡出来不敢喝，你先闭上眼睛尝一口，就包你敢喝了。”雪梅问道：“既是上乘饮品，为何又不敢喝？”南仁道：“泡出来一粒粒的像蚕屎，并且渗有一缕缕殷红的血丝。”雪梅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南仁道：“其实就是虫屎。”

        他见夔雪梅有些恶心，便又说道：“你别看是虫屎，却含有丰富的单宁咖啡因、维生素、昆虫激素和止血活性物质。”雪梅问道：“是什么神虫，能屙出这么好的东西来？”宛南仁道：“这种昆虫叫‘优香夜蛾’。每年春夏之交，苗家姑娘就上山采摘茶叶和化香树叶，回家后按照一定的比例把茶叶和化香树叶混合堆放在一个个大竹篓里，浇上淘米水，置放在屋院外面，让其自然发酵。没几天篓里便会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气味，招引‘优香夜蛾’前来安家落户，繁衍后代。优香夜蛾的幼虫十分喜爱腐烂的茶叶和化香树叶，并排出一粒粒细小的屎粒。到次年五月，把这些屎粒收集晒干后，便是虫茶。”雪梅笑道：“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他们握手告别，夔雪梅目送宛南仁向车站方向赶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还伫立在书店门外掂量着那一小包虫茶。这时乌丹行长在她身后问道：“手里拿着什么好吃的东西？”雪梅吃了一惊，她知道乌丹行长因牙齿不好，从来不吃西瓜籽，故意说道：“是傻子瓜籽。”乌丹行长又问道：“刚才那位风流俊逸的小伙子是谁？”雪梅又吃了一惊，她想乌丹行长一定是在一旁等候她好久了，便说道：“是一位同学。”

        乌丹行长笑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雪梅不言语，心中骂道：“狗咬老鼠，好管闲事。”乌丹行长又道：“快去吃饭，吃完饭就要去机场。傅厂长他们在饭店等着呢，他电话打回去，傍晚小汽车到南京机场接我们，十点多钟就能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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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南丁格尔（1820—1910），英国女护士，近代护理学创始人，创办护士学校，著有《护理工作记录》等书。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