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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办公桌靠窗。窗外一条小路，两行白杨树，三四栋黄房子，别的，上面是时而蓝得清澈，时而浑浊如黄河的天，偶尔有云；下面是万年不变的黄沙土。我每天都要在上述的意象中，自由组合出不同的意境，以打发办公之余的无聊时光。但凡学过点数学的人都应知道，穷尽所有的组合，不够我用俩月；如果我每日都要换一种意境的话。

今天下午的工作已老早做完，躺在椅背上休息，不免眼睛落在窗外。但是我实在不想再去找没组合过的意境了；这简直要比只是枯坐更为无聊。于是我就单望天，蓝，无云，杂乱地摆着两排白杨的光秃秃的末梢，简直像极了谁的蓝底照片的上半部分，看不到脸，只有凌乱的小寸头。再细看，还有只鸟哩，坐在一株白杨树的末梢上，黑色，太远，看不清种类，分辨不出喙，找不到爪；单单是一个黑色的鸟的轮廓。由于白杨树末梢修长，又承受了一只鸟的重量，风一吹时，不住地晃。那鸟起初也跟着摆，直到失去平衡时，才扑棱扑棱地煽动翅膀，重新坐好。风稍停顿，它便坐得稳了，于是四下里转动鸟头，似在张望，又像找寻，有些急切，又显得张皇。

我看得出神。它依旧只是摆，煽翅，转头。它到底是怎样的鸟？文鸟骚客？单身鸟？失意鸟？它到底有什么事？迷途？凭吊？思念？抑或走投无路，准备跳树自杀？我捉摸不透。我到底不能变作一只鸟，打开窗，翙翙飞到临近它的枝上坐好，操一口娴熟的鸟语，问，嘿！兄弟——假如它是雄性的话——您有什么鸟事？说不上我还能帮它一帮。但是我不能。作为人类，我只能屁股坐于椅上，以人事度鸟事。

一只鸟一辈子能有什么重要的鸟事？

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嗷嗷待哺的童年，学会两项技能——鸟语和飞行——迈入天空。在饥肠辘辘的日子中，学会捕食，赖以生存；在性命之忧中，学会躲避天敌，懂得有巢的重要性，此后的若干时间内，砍柴运柴，用以筑巢，为之忙累得形毁骨立。

此时大概已过而立之年，老大不小，单身鸟一个，被别的鸟嘲笑不说，夜里独栖寒枝，孤独寂寞冷，也顾不上许多，“择鸟不如撞鸟”，且不管看得上看不上，也只能将就着吧。若是有巢后还好，找个差强鸟意的并不算太难；没有能力搭巢，哼，等着吧。若是找个有巢的最好，这样一来，免去了形毁骨立之妄。次一点找个愿意一起搭巢的，也不算赖。

解决了巢和单身的问题，就是喂养雏鸟了。夜里清鸟屎，白天喂鸟食，还要忍受时时啼鸣之苦；夜里睡不好，白天万里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终于捱到雏鸟懂得鸟事，教鸟语，教飞行，教处鸟世之道，苦口婆心，偶尔还遭抵抗，伤心能有什么办法呢？打碎了鸟齿往肚子里咽吧。

雏鸟成鸟了，迈入天空，还要时时为之提心吊胆，生怕成了别的物种的口食。自己也老得飞不起来了，雏鸟时而来反哺，时而忙碌得久不见鸟，靠自己积攒大半鸟生的口粮勉强度日。直到鸟命呜呼了，一只鸟的一辈子就算终结了。

没有哪只鸟会记住一只鸟生前的歌唱，哪怕精美绝伦，像首诗；也没有哪只鸟会衔上几只虫子，到一只鸟死去的地方祭拜；一只鸟飞过的天空，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别的鸟照样在这穿梭，并不会发出“某代鸟羽成古丘”的感慨；一只鸟的一生，无论如何精彩，不论是斗得过鹰，还是垒巢无数，还是征服了一片林子，都不会有另一只闲来无事的鸟为它作一本《某鸟传》。它的事迹，只有它自己，安静地带离这片天空……

一只鸟的鸟生和一个人的人生相比，有相仿之处，有过之之处，也有不及之处。人有人的可怜，鸟有鸟的悲哀。正如我眼前的这只鸟，大概也正处于鸟生的迷途之时了吧。

下班的时间到了，我从椅子里站起身来。那鸟依旧枯坐着，看起来变得忧郁——中间它飞走稍许，又飞了回来。然而我终究管不了它的鸟事，因为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