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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魂曲·十五》

王庆云

十五

        和立青刚回到家里，吉涛就去告诉他，中心支行的监察科来检查工作，实际上是来搞毕丹秋专案的，他的黄金大案已经东窗事发。

        原来，毕丹秋联系的一大批金项链、金戒指都是走私货，虽然是用于售给储蓄客户，争取存款，事实上却帮了走私团伙的忙，为走私团伙销赃。这个消息是从黑道上得来的，比较可靠。与毕丹秋不睦的人就写匿名信寄到菊花行署银行监察科，成璋行长阅后批示：严肃查处。监察科的一位副科长是毕丹秋的同学，他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问毕丹秋可请示过谁的，毕丹秋说请示过乌丹行长的，乌丹行长推说不知道。那时蓝炯调任储蓄科长，他就为毕丹秋担过担子，说他同意毕丹秋买金项链、金戒指用于吸收储蓄存款的。

        成璋行长也奈何不了蓝炯科长，案情便不了了之。谁知与毕丹秋不睦的人一不做二不休，又约好几个人写信检举毕丹秋在黄金大案中拿了几万块回扣，还受贿十几条金项链。成璋行长又批示严肃查处，监察科长亲自下来调查，结果回扣几万块和贿赂金项链之事查无实据，难以定案。毕丹秋承认低价买了十几条金项链，他本人买了三条，夔雪梅买了三条，秦春山、秋霞、吉涛、朱拨之各买了一条，其余的八九条被他亲戚、朋友、同学买去了。这下成璋行长抓住话柄，撤消毕丹秋股长职务，记过处分，还通报辖内各县银行，上报省银行。

        夔雪梅出席中心支行先进工作者会议，领到一枚镀金“老黄牛”奖章，一百元奖金。她回来之后，见银行把毕丹秋处理得这样重，心里不忍。她明知毕丹秋与她三叔早有隔阂，这次她三叔乘机整毕丹秋，落井下石，趁人之危，这是必然的。但是她买了三条低价金项链，罪过也加在毕丹秋头上，自己过意不去，心里便不舒服，没几天就生病住院了。毕丹秋知道后，约和立青一块到医院看望雪梅。雪梅告诉他们，自己没有查出什么毛病，只是身体虚弱，食欲不振，睡眠不好，医生说是缺乏锻炼。毕丹秋笑道：“你要想锻炼身体好办，请立青教你剑法。”雪梅道：“我现在不想学。立青，你把那本《秘传贾氏青萍剑》借给我看看，等我掌握了一些基础知识再跟你学。”立青道：“现在交谊舞流行了，你学跳交谊舞，比学剑法更能锻炼身体。”雪梅笑道：“我是鱼和熊掌都要。”

        下午，和立青把书送到医院，夔雪梅睡觉刚起床，正在对着镜子梳妆。立青笑道：“病西施要用鱼和熊掌补养补养，这都给你送来了：这本《秘传贾氏青萍剑》是借给你的，别搞丢了。这本《国际标准交谊舞》是送给你的。也算是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雪梅连声道谢。和立青走后，夔雪梅把那本崭新的《国际标准交谊舞》收到她心爱的枣红色的小皮包里，她打开《秘传贾氏青萍剑》看了十几页，觉得有些劳累，便放下书，冲了一杯麦氏速溶咖啡，边喝边看。

        她又看了几页，就随便向后翻翻，一下子却翻到了“你要我忘记你谈何容易，除非到那海枯石烂时！”这笔迹她太熟悉不过了，这是杨文璋亲笔写的！这种情意绵绵的誓言他怎么会写到这本书上的？这本书是林娟送给和立青的，要是林娟写的，她准是对立青有些意思了，但是林娟这一辈子也写不出这种刚劲有力的字来，她即是知道书中有这两行字，也不会把书交给我带给立青。要是立青写的，他也许对我有些意思了，但这决不是立青的笔迹，不过他肯定知道书中有这两行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知道不知道这两行字是文璋写的？要不知道，倒也罢了；要是知道，并且巧妙地用来向我表达感情，那是用人家的枪戳人家的马，真是这样，文璋就自作自受了。这字确确实实是文璋写的，难道他对林娟有些意思了？林娟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呢？如果她愿意接受文璋的这份感情，她就要把这本书珍藏起来；如果她不愿意接受文璋的这份感情，她就要把这本书扔掉或者把那一页撕掉，也不会把书赠送给别人；她准是不知道书中有这两行字。这难道是文璋一厢情愿吗？他能做得出，他当年向我介绍他吻贾姑娘的经过，讲得绘声绘色，津津乐道，一点也不觉得羞愧。当时我只觉得他诚实得可爱，还没有提防他这方面的毛病。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也勇敢得有点过头，带有一些鲁莽、轻佻，我当时原谅了他，没有责备他。看来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真要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雪梅心里这样想着，便对文璋产生疑心。对文璋产生疑心，便又想到宛南仁对她一片真心。想到宛南仁对她一片真心，便又责备自己当时狠心。责备自己当时狠心，便又觉得伤心。想着想着，不觉纷纷泪下。

        正在这时，杨文璋来了，他见到夔雪梅满面泪痕，非常惊讶，忙问道：“雪梅，你怎么啦？”雪梅道：“我刚才睡觉做梦了。”文璋道：“做的什么梦，值得这样伤心？”雪梅道：“我梦见宛南仁了，他向我发誓道：‘你要我忘记你谈何容易，除非到那海枯石烂时！’我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文璋笑道：“就是这么一件小事，真是自己折腾自己。”雪梅道：“他不但说了，还写下来寄给我了。”文璋不信，故意问道：“在哪里？拿给我看看。”雪梅把《秘传贾氏青萍剑》封底向上，递给文璋，说道：“在92页，你自己翻。”文璋翻开一看，红了脸，傻了眼，说道：“这是我酒喝多了之后写的。”雪梅道：“怪不得写得那样好，原来是带着醉意写出来的，就跟王羲之写兰亭集序一样。”文璋道：“我错了，当时是想捉弄林娟的，有几个人在场，不信你去问他们。”雪梅道：“我信，不过林娟连看也没有看一眼，根本不知道书中有这两行字，辜负了你的一片深情。”文璋道：“我下次再也不做这种傻事了。”

        夔雪梅见好就收，说道：“文璋，过去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现在一夫一妻是国家的政策，倒不是为妻的气量狭窄，要管教你，你就是有些风流事我也不会怨你，只不过是为你的前程着想。你们局里的那些局长、副局长，我看一个出挑的也没有，一个也比不上你，你只要好好干，以后前途无量。所以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的形象，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文璋听了，眼眶里也泪汪汪的，说道：“以后我一定注意。”

        夔雪梅出院以后，就把《秘传贾氏青萍剑》还给和立青。雪梅问道：“立青，‘你要我忘记你谈何容易，除非到那海枯石烂时’是谁替你写的？”立青道：“我不知道是谁替你写的，也不知道‘你’是谁。”雪梅笑了，她故意设下的圈套发挥不了作用。又问道：“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可知道‘我’是谁？”立青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我’是谁。”雪梅笑道：“你是和立青，这也不知道？”立青道：“‘你’是和立青，‘我’是谁？”雪梅道：“越说越糊涂了，‘你’即是我，‘我’即是你。”立青道：“这也不对。‘我’要是和立青，‘你’就是夔雪梅。那么不论是谁替你写，‘你’也不是夔雪梅。”雪梅钻进自己设下的圈套，却钻不出来，说道：“‘你’也不是我，‘我’也不是我，‘你、我’都是你好了。‘你’也是你，‘我’也是你，这样总算行了吧？”立青笑道：“你这种舍己精神实在可嘉，却不知道要舍给谁。”

         正说着，秋霞来找夔雪梅到总工会参加交谊舞培训班。培训结束之后，她们在银行举行舞会，每周活动一次。不久舞风大盛，三步、四步、华尔兹、探戈、水兵、狐步舞，风靡全城。

        毕丹秋认为乌丹行长早就对他耿耿于怀了，动他的手是预料之中的事，就像定时炸弹一样，爆炸总要爆炸的，只不过时间早迟而已。他跟许镁安一样，不知道引爆炸弹的导火线就是许镁安。因为许镁安是在酒醉之后，把从黑道上得来的黄金大案的内情透露给朱彪，朱彪鼓动一些与毕丹秋不睦的人发起攻势，引爆了“炸弹”，炸塌了毕丹秋的交椅，迫使他下台。毕丹秋被撤销股长之后，上班没有事干，闲得骨头发痒，便常到金宝商贸总公司，找老板许镁安聊天、下棋。他知道乌丹行长最恨许镁安，因为许镁安发迹前曾经扬言要把乌丹行长装进麻袋里，窖在大盐公司的盐仓里。

        这话是吓唬吓唬乌丹行长的，乌丹行长却信以为真，搞得他先是神经过敏，接着又神经错乱，后来又神经衰弱。身上藏着一支带有警报器的微型电警棍，家里养着一条脖子上套着响铃的大狼狗，到厂矿、公司就带着宣毅一起去。宣毅身高一米八六，比许镁安还高一些，练过杠铃、哑铃、石锁、五抓子，还会气功，胸脯上运上气功，就像隆起了两座坟冢，硬得像块铁板，还喜欢叫别人挥拳猛击，别人的拳头打红了，打疼了，他还叫人家使劲，就连黑道上的打手也怕他三分。尽管出入有宣毅陪同，乌丹行长还不放心，跟大盐公司经理严如山协商，叫他们进货时勤进勤销，仓库里少存一些盐。那时夔雪梅还没有调进银行，毕丹秋还没有与乌丹行长分道扬镳，他狠狠地批评了许镁安，又反复劝说乌丹行长，劝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小许说话麻木，其实他不会那样做的，谅他也不敢那样做。你现在放他一马，他以后会感恩戴德的。乌丹行长虽然答应，却仍然心有余悸，惶惶不安。

        其实，许镁安有嘴无心，他说过之后，早就不当一回事了，后来他听说毕丹秋为这件事找乌丹行长周旋几次，尽管是多余的，他还是感激毕丹秋。他刚进银行时就跟毕丹秋学习工业信贷，那时毕丹秋待他不薄，他也尊重师傅。后来他走了弯路，穷困潦倒，毕丹秋对他没有两眼看待，还帮他办了不少事。以前他无力报答毕丹秋的恩情，他也知道毕丹秋是讲义气的人，为人出力从来不图别人报答。现在毕丹秋下台了，心情不好，许镁安经常约他去玩。许镁安打开装满钞票的老板桌的抽屉说道：“师傅，您要缺钱用，就在这里拿。我给您一把钥匙，我不在这里您也照拿。但是有个规矩，在这里拿钱用抓起来就往口袋里装，不要数。如果在这里数钱，就不够气派，就丢架子，我的几个助理就会小看您。”毕丹秋道：“我并不缺钱用，就是闷得慌，你陪我玩玩就行了，钥匙我不要。”

        许镁安无奈，只好陪毕丹秋打牌，输了挂胡子。这是他最不愿意干的事，因为他每场输赢一两千元都算小意思，再少就不够刺激，何况是一分钱不赌，只是挂胡子而已。他在师傅面前，不愿干的事只好干下去，他知道师傅是从来不赌钱的，尽管他师傅牌瘾很大。就连打牌还要人对路，跟地位高的人不愿玩，跟地位低的人玩不来。在这方面，他师傅跟上与天子、下与庶人都能玩得来的苏东坡相比，就差得远了。陪着师傅打牌，在他看来，是陪太子读书。他想请几个女郎去陪太子读书——叫他的舞伴们带毕丹秋到歌舞厅去玩。毕丹秋不肯，还说这一辈子不开这个洋荤，许镁安笑道：“我师傅真是个怪人。”

        现在的许镁安已经不是六七年前他小姨子刘菲菲看不起他的许镁安，而他小连襟夔自强所说的“或许好日子就在后头”的一句安慰话早已变成现实。许镁安在菊花劳改农场服刑期间，许国培局长找了他的几位老首长出面说情，把许镁安的七年徒刑改判为四年，又让许镁安跟劳改农场采购物资。他在外面跑了两年，还跑出不少路子来，刑满释放之后，他就想开办公司做大生意。那时申请开办一个公司比申请举办一次奥林匹克运动会还难。许国培已经老了，不想让儿子再去冒险，就去找乌丹行长协商，想让儿子回到银行吃一碗安稳饭。没料到乌丹行长知道许国培局长已经办好退休手续，对他十分冷淡，还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许局长初次尝到不在其位的滋味，回家着实气了好几天。

        许镁安知道后，就发狠要把乌丹行长装进麻袋里，窖在大盐公司的盐仓里。刘菁菁再三劝说，他才消了气，却也死了心，再也不提回到银行，便开了一个日杂店，做些小生意。时隔不久，政策放宽了，几个人合伙就能成立一个公司。许镁安就申请开办公司，忙着忙着，政策又放宽了，一个人能成立几个公司。许镁安看到政策跟儿戏一样，就暗自发笑，一家伙就申报了一个“金宝商贸总公司”，租了两间小房子，雇了几个店员，摆开场子来做生意。

        开始生意做得艰难，进的货不对路子，库存积压，帐款难收，资金周转不灵，公司几乎歇业。就在这时候，毕丹秋帮他借到一笔贷款，许镁安派人出去进了一车香烟。在回来的路上，一车香烟被检查站扣留，驾驶员打电话回来，请老板赶快去处理。许镁安到那里，检查站要他出示香烟专营许可证和准运证，否则就要没收。许镁安压根儿就没有那些玩艺儿，他对检查人员说道：“给你们每人两条烟抽抽，请你们放行。”一个瘦检查员说道：“快拿两证来，少一证都要没收。”

        许镁安拿出一个证件来，问道：“这个证件能不能代用一下？”几个检查员打开一看，是一张刑满释放证书。许镁安道：“我二进宫，二进二出，刚回来不久，还没发财，全部家私都在车上。我没有妻子老小，只有一帮哥儿们。你真要我的全部家私，我也要你的全部家私，包括你的妻子老小。”说着走到路边，两手抓住两枝粗粗的树杈，像开弓一样，左手一推，右手一拉，就把那棵树劈了，吓得六个检查员面面相觑。一个胖检查员看出势头不对，便圆场道：“每人两条烟不够，再加一条。”许镁安道：“你可以多拿一条烟抽抽，他们不行，只有两条。”许镁安丢下13条香烟，大摇大摆地去叫驾驶员把车子开走。

        从那以后，金宝商贸总公司生意越做越红火，不到两年，许镁安尽赚一百大几十万元，他买了四间门面房，又买几间仓库，收了二十多个店员。许镁安发财了，恶习还是没改，不过有钱人的恶习好像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人们既能承认一俊遮百丑，也能承认一富遮百丑。

        刘菁菁明明知道许镁安至少要有两个情人，明明知道他赌钱都是千元以上的输赢，却不去管他，她知道管也是徒劳的。她欣慰的是：许镁安渐渐地学好了，他很会照顾家庭，他在吃喝嫖赌的同时，还深深地爱着妻子，深深地爱着女儿，家庭毕竟是家庭，外边的闲花野草都是逢场作戏。他关心妻子，更尊重妻子。他在人前人后，开口闭口都称我家夫人。这种殊荣不是每个女子都能享受到的，至少她的同学余琦就不能享受。有一次她去找余琦，余琦不在，她问余琦的丈夫吉涛：“你家夫人呢？”吉涛道：“平头百姓哪有什么夫人，叫老婆，叫婆娘，叫焐脚的①。”弄得她十分尴尬，当时竟没有想得出来回他一句：“你不是平头百姓，你是办公室主任。”可见如果没有感情，与其做主任的妻子，还不如做囚犯的妻子。

        许镁安自知有许多对不起夫人的地方，就想用金钱和感情去补偿，时髦的服装，进口的香水，意大利古姿皮包，金项链、金手链、金耳环、金戒指，应有尽有。他还叫夫人不要到幼儿园去当娃娃司令，在家歇歇，享享清福，或者到公司里去帮助他管理事务。

        刘菁菁把那些昂贵的东西都放在家里，穿着十分朴素的衣裳走进教室，坐在钢琴前边，弹她的园丁之歌。她认为，环境污染日趋严重，精神污染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在她们幼儿教师的眼前还有一方净土，那就是一张张孩子们的脸，天真、活泼、幼稚、可爱。没有一点虚伪、狡猾、狂妄、贪婪、奸诈、阴险、狠毒、凶残。那一张张孩子的脸，都充满天然的乐趣，笑也笑得可爱，哭也哭得可爱。那一张张孩子的脸，都是人类的毛坏，没有经过雕琢。将来要把他们雕琢成什么样子，那是许多雕琢家们的伟大使命，而这雕琢的第一道工序就在她们手里，责任重大。因此她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在家里吃吃玩玩，毁掉人生的自我价值。也不能到公司里管理事务，跟那些奸商打交道，尔虞我诈，唯利是图，使良心与利益背离得越来越远。

        就连她妹妹刘菲菲也跟她一样死心眼，许镁安跟她谈过几次，叫她夫妻俩到金宝商贸总公司来干，职务随他们选择，业务部主任、储运部主任、公关部主任、广告部主任都行，只要挂个名，在里面监督监督，事务由助理去干。工资是他们现有工资的三倍。

        刘菲菲就是不肯，仍然坚持在地方国营天元酒厂的化验室里玩弄那些玻璃瓶、玻璃管、天平、量杯，衡量着她的试剂、样品，也衡量着她的人生大道。夔自强倒是动摇过，他曾经问他姐姐能不能到金宝商贸总公司去任职，夔雪梅笑了笑，说道：“人生是经不起挫折的，到了十字路口要特别谨慎。至于能不能去，你自己权衡，慎重为好。”自强听了，暂且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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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焐脚的：《江淮方言土语选笺》释：“用身子偎暖了另一个人的脚……是指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