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凯
• 醉玉如雪
• 李宣章
• 雅风当月
• 史春培

• 洙泗清风

《梅魂曲·二十二》

王庆云

二十二

杨文璋为夔雪梅办好转院手续，就接她回家过七月半，在家休息一天，敬敬亡人。雪梅亲自祭拜，烧钱化纸，祈求祖宗保佑。第二天就到南京医院住院检查，大医院里制度森严，晚上不让病人亲属伴宿，白天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探望病人，一张病床一次只发给一个进出门牌，只能进去一个人办事，外地转院来的人很不方便，很不习惯。文璋和夔自强住在医院附近的旅社里，轮流到医院陪陪雪梅，办办事，其他人当天晚上就赶回去了。

过了几天，医院诊断夔雪梅患的是尿毒症，文璋知道后，非常吃惊。雪梅住在病房里，有时被病人的呻吟声吵得不得安宁，有时又静得使人发慌。有人陪她谈谈，她的心情就好些，但是谈话的时间长了，就要挨护士的批评。雪梅索性就叫文璋、自强一起回去，到星期天再来看她。他们走后，雪梅更加寂寞，躺得不耐烦了，就坐起来看看杂志，看累了便又躺下。到了晚上，书也不想看，觉也睡不着，实在无聊，她便看着手表，数蟋蟀的叫声。她听了十五秒钟，蟋蟀叫了十四声。她换算一下，估计外边的温度要将近二十五摄氏度。

第二天午后，夔雪梅略睡一会就醒在床上，这时别的病人都在午睡，有一个女人还在打鼾。她拿起一本杂志翻了几下又放在一旁，正在百无聊赖之时，白达和上楼来了，雪梅惊讶道：“达和，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达和道：“问来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哪有问不明的道路？！”雪梅笑道：“你太费心了，真不好意思。”达和道：“雪梅，我今天来问你一件事。”雪梅道：“请讲。”达和道：“达梅、达慧、达敏她们都想来看看你，又不敢冒昧，叫我先来问你一声。”

雪梅听了，眼睛就有些湿漉漉的，她沉思片刻，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弟弟、好妹妹，亲弟弟、亲妹妹。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我心里很想与你们相认，只因为母亲还健在，不能伤害她的自尊心，所以不便相认。我原来打算等母亲归天之后，我们兄弟姐妹再相认。现在我身患绝症，肯定要走在母亲之前，这一辈子，我们公开相认的机会就没有了。我感谢三位妹妹的一片深情，请你转告她们，南京就不必来了，我不久就要回去了。以后你们可以以朋友的名义去看看我，只要没有别人在场，你们就叫我一声姐姐。”

雪梅说着纷纷泪下，她掏出手帕擦擦泪水，又说道：“要是有人在场，千万不能动情。我死之后，你们可以以朋友的名义送给我一个花圈。等到母亲去世以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你们再以弟弟、妹妹的名义补给姐姐一个花圈，姐姐就心满意足了。”雪梅自己泣不成声，她见达和也哭了，就不说什么。

达和还在抽泣着，就上前一把抱住雪梅，把头伏在她的肩上，悲悲切切地叫了一声姐姐。雪梅见他这样伤感，就非常感激，说道：“弟弟，快坐下来。姐姐离家不少天了，讲些新闻给姐姐听听。”

白达和就坐在床边说道：“没有什么好新闻，供电局失了一把火，停电四五天，老百姓都在骂他们。我们对门那个厂里，有个只有八仙桌那么大的水坑，坑深不到三米，里面的水深不到一米，一下子竟能淹死两个下去开闸阀的人，另外还有一个淹得半死，在医院里抢救几天才醒过来。人们传说水鬼作怪，后来才弄清楚里面有沼气，缺氧。你们银行有个小宣，在饭店喝酒跟人家打起来了，还真有本事，他们三个人把对方五个人打伤了。小宣赔了五百块钱医药费，还被拘留三天。”

雪梅问道：“是不是宣毅？”达和道：“对了，对了。就是宣毅。”雪梅道：“这孩子很少跟人家动手，大概是酒喝多了。”达和道：“不是，不是。还没有喝酒呢，为了争电风扇下面的一张餐桌。还有个叫做朱彪的，会开汽车，把人家一辆旧汽车开出去兜风，开了几十公里，开到国道边上的那家温州饭店旁边，一下子偏了方向，开进小水沟里去了，汽车和人都没有受伤，就是晚上找不到车辆把他开的旧汽车拖上来，他只好在温州饭店住下来。谁知夜里被公安派出所雇用的几个治安巡视员捉住，原来有个服务女郎陪宿。服务女郎被治安巡视员当着朱彪的面训斥一顿放走了，朱彪接到一张收据，上面写着嫖娼罚款五千元整。朱彪想找刑警大队长出面说情，又怕老同学笑话他，传出去不光彩，就亲笔写下一张保证书，保证痛改前非，永不再犯。第二天回去凑足五千块钱送去，再三要求治安巡视员为他保密。几个治安巡视员上缴公安派出所三千元，剩下的两千元几个人就分掉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达和看看时间不早了，就起身告辞。他取出两千块钱，说道：“买东西怕不适用，先丢两千块钱给你，你需要什么就买什么，方便一些。”雪梅道：“你带回去，我不缺钱用。看病的钱公家报销；送礼的钱也有出处，你姐夫这点办法还是有的；营养品我也吃不了多少，人家送我的东西还有很多放在家里排不上用场。”达和道：“我知道你不缺钱用，你也要知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是不好带回去的。”雪梅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你跟三位妹妹说一声，你们下次要是再来看我，不许破费，否则我就要生气了。”达和答应一声，下楼去了。

白达和刚走，夔雪梅又寂寞起来，她打开放音机，戴上耳塞，听了一遍《蓝色多瑙河》。她刚关掉放音机，杨文璋、夔自化来了，她的心情又好一些。第二天，医院给她做了一次血液透析。过了两天，夔自化回去了。又过了几天，银行的工会主席老黄和办公室主任吉涛提着两包营养品，代表行长到南京看望雪梅。晚上，文璋要跟他们的小车一起回去，再过两天，他要赶到省城参加函授大专班考试前的模拟试题辅导学习。临走之前，雪梅叫文璋回去请夔自珍来照顾她几天，一个人在外面太孤单了。

夔雪梅躺在病床上，正盼望家里来人，正盼望着她的三弟，忽然外面进来一阵人。她坐起来一看，毕丹秋、秋霞、秦春山、宣毅、何俊来看望她了，她很高兴，问道：“你们进来一阵人，门卫怎么放你们进来的？”毕丹秋笑道：“有宣毅大力士在此，什么门都能进去。他在饭店里三个人把人家五个人打得跪地求饶，今天我们五个人还怕他两个门卫。”

宣毅笑道：“有老奸巨猾的毕股长在，门卫那两个木瓜①哪里挡得住他？门卫不准他进，他说是你们院长打电话请我来的。门卫问他是什么地方的，他说是新潮装璜公司的，来洽谈院长室装璜业务的。门卫问他来这么多人干吗，他说他们是正规的处级单位，机构齐全。接着就跟我们一个个地封官，老秦是施工科科长，小何是技术科副科长，秋霞是质检科科长，我是安全科科长，他自己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扯谎时都比别人高半格，——自封个副总经理干干。门卫也搞不清楚副总经理后面有没有括弧，里面注没注明副处级，见来了这么多首长，就只好放行。”雪梅笑道：“你们杀鸡用牛刀，对付两个门卫，动用了这么多官衔。”

他们谈了一会，见雪梅精神还好，就准备告辞。秋霞道：“你们先走，在车上等我一下。”宣毅道：“女人家悄悄话多，让她们谈，我们先走。”秦春山道：“她找不到厕所，要夔股长领她上厕所。”秋霞道：“这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厕所所长。”何俊笑道：“今天真是大吉大利，出门全遇到封官许愿。”

几个男子汉走后，秋霞告诉夔雪梅，友谊建材公司经理田稼生的女秘书怀上了田稼生的孩子，不肯打胎。田稼生只好提出跟他老婆离婚，他老婆一气之下喝农药自杀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官司还没有了结。雪梅听了，大吃一惊，连声说道：“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秋霞又说道：“金都饭店的女老板程苏菲苦心经营，日夜操劳，有时累了，就用点海洛因提提神，开始一次只用0.2克，也不是天天用，后来上瘾了，就逐步增加，从0.3克加到0.4克，不久又加到0.5克，接着又从0.6克加到0.8克，现在每天要达到一克。这种白粉好贵啊，一克就是八百多块钱，还是优惠价。要折算成鸡蛋，一天要吃掉两千多个鸡蛋！要折算成大米，一天要吃掉四百多公斤大米！要折算成猪肉，一天要吃掉六十几公斤猪肉！经济上承受不了还是小事，可怕的是人瘦得皮包骨，公安局正在注意她。听说白粉还是我们家的一位主任提供她的。”

雪梅问道：“谁呀？”秋霞道：“你猜猜看。”雪梅道：“我们家主任太多了，我猜不到。”秋霞道：“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是来得好，他在四川当兵，认识的一些云南战友，现在退伍在家，不得混了，搞些白粉过来赚钱。”雪梅道：“白粉这么厉害，我只听说过，没看见过。”秋霞道：“这还不算厉害，有一种可怕的毒品叫做布兰丹加，是从福萨加苏加和安弟斯山东麓两个鬼地方生长的萨凡纳古柯叶和刺苹果两种怪植物中提取的一种是镇静剂而不是兴奋剂的生物碱……”秋霞还没说完，雪梅就打断她的话头，笑道：“你慢慢讲，别着急，中间加上两个逗号。”

秋霞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种布兰丹加也是白色粉末，能速溶于酒精或水，人若服用以后，生理状态正常，心理状态崩溃。可以从事驾驶车辆、操作机器等复杂的劳动，但是在一定的时间内却完全丧失意志力、自制力、记忆力。别人要是诱导他去杀人、放火、抢劫、奸淫，他都干，——干过却一无所知，毫无记忆。要是美貌女子服用了这种毒品，那就更惨：——别人诱导她脱光衣服，她就脱。——一点也不知道害羞！——就跟传说中‘美人脱衣’的咒语一样神奇。”雪梅笑道：“你别在吹老牛了，快下去，他们在车上等着你呢。”秋霞走后，雪梅脸上的气象就立刻晴转多云。

夔雪梅终于盼来了夔自珍，雪梅道：“三弟，我在这里虽然很寂寞，但生活还能自理，并不需要你来护理，只是姐姐有些心里话要跟几个弟弟单独谈谈，回家之后人多嘴杂，就不便谈了。自强、自化都来过了，所以才叫你来一下。你说句心里话，姐姐配做你的亲姐姐吗？”

自珍道：“姐姐，你大概病糊涂了，怎么说起傻话来？我虽然承继大伯家，可是谁不知道，你最爱小弟弟，最疼小弟弟，从来没有因为我承继大伯家了，就对我另眼看待，怎么能说不配做我的亲姐姐呢？”雪梅微微一笑，说道：“假如我跟三叔一样是弃婴，是母亲把我带回来养大的呢？”自珍道：“姐姐，你不可能是带来的。你即使是带来的，我仍然要把你当成亲姐姐。”

雪梅笑了，接着她又哭了，泣道：“三弟，我的病是不治之症，我已经跟自强、自化说清楚，我会走在母亲前面。我死之后，母亲就拜托给自强、自化两位弟弟照顾。大伯父、大伯母年事已高，你要照顾好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你的担子很重，照顾母亲的责任，就不能强加于你。你自己出于做儿子的心，能照顾多少算多少，你很懂事，也不需要我相托。杨帆是你们唯一的外甥女儿，孩子没有母亲，舅舅就要多操些心，姐姐拜托你们了。”雪梅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自珍含着泪，打来一个毛巾把子递给她，她擦了擦眼泪，又说道：“我以杨帆的名义存了两万元定期储蓄，存单交给她大舅舅保管，这件事只有你们兄弟三人知道。这笔钱的用途是这样的：我估计杨帆只要能考上大学，杨家会让她读书的，如果是这样，这笔钱就留着等杨帆出嫁给她办些嫁妆；假如考不上大学，要花很多钱去委培、代培或者去补习，读黑价书，恐怕杨家舍不得，如果是这样，你们兄弟三人做主，把钱取出来让孩子读书。现在，光明的知识已经蒙上暗淡的阴影，在某些教育方式上，不是因人施教，而是因钱施教；不是择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而是择膏梁而育之不亦肥乎。我担心杨帆将来承受不了高等教育的费用，所以我先准备两万块钱丢给她。你们见机行事，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笔钱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陪嫁服从读书，读书服从应付意外。具体开支由你们兄弟三人共同做主，我就放心了。”自珍道：“我们一定按照姐姐的意思办。”

雪梅点点头，又说道：“上次跟你姐夫约好了，明天上午他考过试直接到这里来，接我回家过中秋节。明天上午我再做一次血透，你跟我办好出院手续，等你姐夫一到我们就动身。你马上去打电话给归来玺副行长，请他们明天早上派一辆车来接我。”

夔自珍刚去打电话，归来玺副行长、和立青、豆类加工厂的傅厂长、姜春霞一行四人前来看望雪梅，傅厂长听说雪梅明天要出院，便主动说道：“明天我们家的标致车来接你。”雪梅正求之不得，就连忙感谢。他们略坐一会，问问用药情况，归副行长说了些安慰的话，叫她安心养病。他们刚走，夔自珍来告诉雪梅，电话通了，归副行长出差，马行长开会，还有一个副行长在家，看样子他做不了主，他说要等马行长散会以后才能落实。雪梅道：“车子有了，明天豆类加工厂的标致车来接我。刚才跟你迎面下楼的四个人当中，有一个就是归副行长，他们从宜兴回去，顺便来看看我的。”

夔雪梅回到家里，按时服药，按时起居，过了一个安稳静谧的中秋节。第二天，陆翠兰来了，她说国庆节上街来看看热闹。其实雪梅已经猜透她的心意，她见雪梅中秋节前没有去送节礼，不知道雪梅认她家小三子做干儿子的话还算不算数，放心不下，刚过了节就来探探虚实。雪梅说道：“最近身体不好，在南京医院住了一个月，前天晚上刚到家，没有去送节礼，你今天来得正好，临走带两盒月饼回去，别的东西我也没有准备，就再给小三子一百块钱。”

陆翠兰不知道雪梅在南京住院的事，听她一说就很惊讶，她们谈了一会，陆翠兰就上街买两盒桂元、两盒冰糖燕窝，提回来时，雪梅已经睡觉，她对雪梅母样说道：“不晓得雪梅姐住院，没去南京看她，真不好意思。”雪梅母亲道：“你来看看她，心意到就行了，用不着花钱。雪梅常说你们家子女多，收入不高，不能让你们花钱。”她们又谈了一会，雪梅起来了，说道：“刚才吃过药，上床躺一会。像这样一天几遍药，半个月还要到南京做一次血透，受这样的活罪，真不如早死早好。”陆翠兰再三相劝，雪梅母亲又劝道：“能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说着眼泪快要下来了。

她们沉默了一会，夔雪梅又说道：“一天到晚吃什么都没有味，以前我最喜欢吃扬州的三和酱菜，尤其是乳黄瓜、宝塔菜，百吃不厌，现在不行了，吃两顿就不想吃。翠兰，我上次在你家看见田稼余砍下那么多的苋菜秸子，是不是腌臭秸子的？要是腌好了，送些给我尝尝。”陆翠兰道：“腌上一缸，家里没人吃，送了不少给人家，你要是想吃，我用小坛子装一坛子来。”雪梅道：“找个小壶装一壶就够了，我能吃多少！”

过了几天，陆翠兰果然送来一坛子臭秸子。雪梅用碗装了半碗，放在饭锅头上蒸熟后，味道非常好，十分下饭。吃了几顿，她又切些豆腐条子，放些虾米、葱、姜在臭秸子里一块蒸，又吃几顿，她也不想吃了。这时她想起了毕丹秋的一番话，就决心尝试尝试。

——————

①木瓜：《江淮方言土语选笺》释：“做事愣头愣脑，不知轻重，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