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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  魂  偷  渡

第  八  章

    大梅子和小梅子的故事——

    这是地临赤道的一个近乎原始的小山寨。这里的阳光一年四季都直射。这里的原始森林蕴藏着无数大自然进化的生命痕迹。清澈的溪水，甜湿的空气，纯朴的乡风；苍翠的斑竹，古朴的吊脚楼，白蝴蝶般美丽的茶花。这就是大梅子和小梅子的家。

爸爸采药，妈妈种茶。十一岁的双胞胎姐妹如春茶般苍翠可人。大梅子从小喜欢文学，唐诗宋词能脱口而出，是这小山寨出了名的才女。小梅子能歌善舞，有一副百灵鸟般的歌喉，是山寨的小名星。山里的孩子大多上学晚，于是小学生的年龄便参差不齐，十一岁的小姐俩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可在乡亲们的眼里，这一对双胞胎姐妹却都是寨子里的希望和骄傲。就因为有了她们，盼儿心切的父亲竟放弃了再生第二胎的权力，身材巧小的母亲不辞疲惫地为她们忙碌。这是一户无人不羡慕的幸福之家。然而谁也不会想到，这幸福会在一夜之间陨落在轰然坍倒的红土之中。

那年的梅雨季节，霪雨一连下了十几天，太阳不负责任地脱岗不知了去向，山民们焦急地祈盼着久违的阳光。雨水永远淅淅沥沥，不大不小地浸润着古老的大山和植被下那粘腻的红土，也浸润着比大山还古朴的山民的心。就在那个连星星都没有的夜晚，灾难降临了。随着一阵翻江倒海般的轰鸣，生机勃勃的小山寨眨眼间没有了任何迹象。由于连年乱砍乱伐，由于大山没有了植被，也由于这该死的梅雨……反正小山村消失了，被滑坡的山体掩埋成了昨天的故事。

太阳终于出来了，它似乎羞于面对这惨烈的后果，躲在浓浓的山雾后面偷窥。于是大山像一幅朦朦胧胧的写意山水画，定格在这原始森林中。

……

救援队来了。军队来了。所有来拯救生命的力量均从全国各地齐聚在茫茫的大山之中。可小山寨在哪里？那比大山还纯朴的乡民在哪里？山里的百灵鸟和小秀才在哪里？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见那脱去了半边苍翠肌肤的山体，只能见裸露出的白森森的山骨和血红色的山土。小山村已静静地长眠在五十公尺的大山下了，同亿万年的化石融为了一体。救援队踏遍了每一寸有可能覆盖生命的坡地，却找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就在他们透过无线电波，向上级领导汇报说村民全部遇难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挂在树枝上的小姐俩。

梅子姐俩至今也无法弄清楚她们怎么会挂在树上。她们朦胧地记得夜里是睡在吊脚楼的竹床上。那时窗外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那雨仍沙沙地打着芭蕉叶，如同大山在为她们唱着催眠曲。爸爸、妈妈劳累了一天早已睡下，小姐俩就这样伴着雨声，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她们的学习，她们的学校，她们的老师和她们理想中的梦。许久，她们就这样睡着了。后来她们都做了许多梦，梦的什么至今根本想不起来了。她们只记得后来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轰鸣和翻江倒海般的腾挪……再后来她们就被挂在了树上。这时她们一直还认为自己在梦中，面对着满山遍野地搜寻着生命气息的救援队，姐俩都平静地各自抱着树干，观着自己的梦。直到搜救队员惊呼她们的存在，小姐俩才发现这是比恶梦还恶梦的残酷现实。

……

大梅子和小梅子得救了，她们成了小山寨惟一延续下来的血脉。

无论是幸福突然冲走灾难，还是灾难突然摧毁幸福，人类从肉体到灵魂都无法理性地接受那一瞬。面对被红土静静掩埋在大山深处的父老乡亲，小姐俩的举动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她们没有哭泣，也没有狂叫和不尽的悲哀。小梅子冲着昔日的山寨，昨天的家园唱起了从小就跟妈妈学会的采茶歌。那歌声虽然仍同以往一样清脆飘然，韵律中却揉进了大山的悲苍和少女的忧婉。歌声中鸟儿停叫，山风止步，翠竹含首，令搜救队员和一切来拯救生命的人们潸然泪下。可小梅子却没落一滴泪，她面庞如雨后山茶花那样鲜亮、肃穆；她轻缓出喉的歌声能拧出山泉水。人们就劝她哭出来吧孩子，别让眼泪淹渍了稚嫩的心灵。

在妹妹的歌声中，大梅子忽然觉得有一首诗在撞击她的胸膛。这首诗她以往曾读了许多遍，却无法弄懂它的含义，此时她霍然开朗，仿佛忽地对生命有了深度思考——“……午后，如果阳光静寂/你是否能听出/往日已归哪里？/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 在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 生死同一。”

于是所有人都说大梅子和小梅子这双胞胎姐俩不同凡响，不是普通的孩子，面对大悲突降却出奇地淡定，将来定会有大作为。

从十一岁以后，梅子姐俩的记忆就从美丽寂静的山村，移向了喧嚣热闹的城镇。她们被政府安排进了孤儿院。她们的遭遇通过媒体介绍引起了社会广泛的关注和同情。有许多人要认领她们，要把她们抚养成才，可小姐俩哪也不去，她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生活在孤儿院里。

不久，在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一个很有钱的企业家知道了她们，便不远几千里联系上孤儿院，要求匿名对她们资助。为了学业，为了将来回报长眠在大山下的父母及父老乡亲，梅子姐俩接受了这份善意的资助。从此，每年那位企业家都会给她们寄来学费、生活费及一切能使她们成人、成才的物资援助。小姐俩不负众望，她们同时考取了县重点中学、重点高中，最后分别考上了大学。姐姐大梅子喜欢文学，考上了北方一所著名大学文学系；妹妹小梅子能歌善舞，她考取了南方一所很有名气的师范学院幼师专业。从此，从小便形影不离的姐俩开始天各一方，南北相望，分别为自己的学业和美好的明天做最后的拼搏。

由于她们的学业完全依靠那位企业家的资助，所以姐俩在学校生活十分俭朴，做人都很低调。她们把力量和心思都凝聚在学业上，就如同不断往一只皮球里冲着压，期待着有一天那皮球能强烈地弹向高空。整个大学四年，姐俩即没手机，更没电脑，只每年春节相互打个长途电话，报一下平安便是最好的年夜饭了。姐俩相约，不成才不相见。然而就是这个约定，使她们南北相望了十年。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大梅子认识了莠子。莠子说他也是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孩子，他们是在从食堂到图书馆的路上相识的。莠子相貌堂堂，神情冷峻，有一张极富魅力的男人脸，轮廓清晰，从不苟言笑，让大梅子想到了日本电影名星高仓健。莠子手中拿着半个馒头，端着半小盆菜汤边走边吃，方向是图书馆；大梅子从图书馆出来，夹着空饭盆，捧着本书边走边看，目标是食堂。于是，书和菜汤就相遇了。不知是菜汤盆弄湿了书，还是书撞翻了菜汤盆，总之菜汤洒了，书脏了，两眼相对了。

大梅子说：“对不起，我没看见你，在看书。”把刚瞪起的眼眯成一条缝。

莠子说：“对不起，我看见了你，却忘了看路。”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爱情来得猛烈，来得突然，他们都说撞毁了心底早就筑起的事业警戒线。

莠子说：“我是计划在大学时绝对不谈恋爱的。”

大梅子说：“我也是。”

莠子说：“你打破了我的全盘规划。”

大梅子说：“我也是。”

莠子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大梅子说：“我也是。”

于是他们谁也不再说啥，似乎都认定了该来的迟早要来，这是必然。所有的计划在必然面前都苍白无力。他们恋爱了，恋得那样炙热，那样难解难分。

一段炙热过后温度恒定下来，莠子问：“你这也是要走三步曲吗？”

“什么三步曲？你说什么？”大梅子似不解。

“你装不知道？”莠子追问。

大梅子岂能不知道这些，这在她刚刚迈进这高等学府的时候就领略了。十年寒窗考进大学，莘莘学子们都如同跃了龙门，神情超乎寻常的洒脱飘逸。大家都吁出了胸中积压了多年的闷气，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于是人生态度如墨斗鱼的脚，指向各异。有人想一股坐气，冲进人生象牙塔；有人想潇潇洒洒地享受人生，不再拼搏。有钱的富二代们开始彰显金钱的魅力；有权的官二代们又无不极致地展示公权的威力；没权又没钱的工农子弟，不是在向金钱和权力献媚，就是在努力获得金钱和权力的路上。也有许多来自最基层的贫苦人子弟，拿父母的血汗钱挥霍，以掩盖家境的窘迫和出身的卑微。那一度大梅子神情感到十分茫然，这里绝不是她所想像中的知识圣殿。谈恋爱便同居，如今是大学校园的时尚。这其中不仅有男女相悦，生理相吸的肉体需要，也有经济相帮，学业相依，精神相慰的期许。先住到一起，解决眼前的问题，将来会怎样，交给将来去兑现。如果将来要他们分开，他们会坦然处之。于是便有了新青春三步曲：第一步，享受人生。在大学的四年中同自己最喜爱的人同吃同住；第二步，看准人生。大学毕业后同恋人和气分手，走向社会去寻找能托付终生的伴侣。最好盯准成功人士，一步到位。什么年龄差距，什么道德界线，一切均不成羁绊，反正已享受过了，此生无悔；第三步，占领人生。一旦达到目标，或安安逸逸地当全职太太相夫教子，或进入大姐大的公司，做个可爱的小男宠。青春不青，悲哉世风！

大梅子对这种很时髦的新“人生三步曲”从心里感到不耻。她的人生目标是那样纯洁、高尚。她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共同奋斗，去驾驭美好的明天。她之所以为莠子打破了自己事业规划的警戒线，是因为她喜欢莠子和自己同样对金钱不媚，对富贵不淫的刚毅性格。

莠子告诉她，他的家在西北的大山里，父母都是比高原黄土还纯朴的农民。他从小也是双胞胎，哥哥叫良子，他叫莠子。莠子是种狗尾巴草，他不知道父亲为啥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可能是源于贱名好养活的风俗，也可能是父亲让两个儿子一生爱憎分明，切勿良莠不分的用意。莠子家里很穷，父母只靠种那几亩承包田来供养两个儿子，为此，无法让他们都完成高等学业。哥哥良子为了支持弟弟念书，中学没读完就辍了学，在家帮助爸爸种地。莠子考上大学那年良子当兵走了，穿的是武警的军装。可能是似曾相似的童年和出身，也可能是二人均是双胞胎的情感因素，两人的爱情就这样磁磁实实地发展起来。他们的恋爱，没有其他同学的那种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没有灯红酒绿的奢侈，更没有攀龙附凤同类相吸的PATTY，就如同一条纯净的溪水同另一条纯净的溪水的交溶。就这样，他们渐渐迎来了大学毕业的日子。可就在要毕业的前夕，一件震惊校园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却改变了莠子的人生法则。

莠子有一个比较好的男同学，他的出身和境况和莠子有些相似。这个同学很有内含，文学造诣也颇深，他写的文章经常在校报上发表，是文学系公认的才子。因为他少言寡语，其貌不扬，又被许多同学称为文学化石，敬而远之。大学的同学中几乎都成双入对地谈恋爱，他却孤身孑影。他是和莠子是在图书馆处成朋友的。莠子的许多习作都拿给他求得指正，他总会像老夫子样一丝不苟地在稿纸上划出无数个圈圈点点，杠杠叉叉。有些同学就笑他太过认真，都认为拿给你指点的文章只是想听到你几句褒讲的话，谁真的稀罕让你在文章上涂鸦？莠子却很感激那个同学的批改，于是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那个同学家里也很清贫，往往两个人均是两个馒头，一碗菜汤地边吃边往图书馆走。

常在图书馆看书的有个很漂亮文静的女生叫米兰，文静得如一盆淡雅清香的栀子花，令人清新悦目。于是米兰便成了许多官宦子弟、富家少爷寻猎的目标。可面对鲜花，面对钻戒，面对停在校门的奔驰宝马，米兰红颜淡定不为所动。可她却偏偏十分欣赏莠子那个文学活化石的朋友。图书馆的一隅，校院的小路边，去食堂的路上都成了他们谈论文学，谈论人生，谈论爱情的圣殿。莠子的这个朋友跟别人很少有话，和米兰却能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莠子也把大梅子介绍给米兰，四个人常常坐在一起谈论人生，好不惬意。

然而，不久那件事便发生了。学校网站的微博上有人贴出一组照片，是米兰跟一个近六十岁男人的照片。照片下面的文字披露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使莠子的那个朋友精神彻底崩溃的信息——由于米兰家境困难，考上大学后无法承受昂贵的学杂费，她把自己包给了一个近六十岁的老男人。老男人是个靠拾荒发家的破烂王，拥金百万，他同意支付米兰的全部大学费用，米兰典当自己的四年青春。因为四年的包身期就要到了，那个老男人却不甘心放弃他的猎物，要求续包。米兰不准，老男人便把都一切曝了光。

莠子那个同学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一连几天他都在自言自语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美好的东西都要被打破撕碎了才罢手？”

一瓶烈酒下肚，莠子的朋友从二十三楼层图书馆的窗户冲向坚硬的地面，直到他脑浆迸裂，血溅如花也没找到答案。

莠子朋友的死在学校产生了极大震动，而震动最大的却是莠子。莠子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沉默不语。大梅子很害怕，怕他也像他的朋友一样，为一个谁都能解开的问题，而钻死牛犄角去寻找自己的答案。她形影不离地守在莠子宿舍的门边。几天后莠子终于出来了，他仿佛换了个人，精神抖擞，底气十足，拍着大梅子的肩说：“弄懂了！我终于弄懂了！”

从此莠子不再对文学感兴趣，而是到街上买了大量的有关官场、事业、金融和专营技巧方面的书。他像饥饿的乞丐，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贪婪地吸吮着书中的精华。

几个月后他们大学毕业了。莠子问大梅子：“你想怎么办？”

大梅子说：“你呢？听你的。”

莠子说：“那好，你要想成功，就要绝对听我的。我们要有钱，要有很多钱，必须有！”

大梅子的眼神很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她不知服从的是莠子的理念，还是对莠子的情感。

在莠子的再三筛选下，这对准夫妻双双应聘进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这家公司做轮胎生意，他们的品牌早已打出国门，冲向了世界。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姓李，是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可能是创业的艰辛和守业的艰难的双重磨难，李董过早地白发苍苍，满脸苍凉了。他的夫人也在公司工作，是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于姓女人。于任主管行政的副总经理兼总会计师，可谓财政大权一揽。

当时有许多职务可以应聘，莠子却偏偏挑选了两个，一个是董事长秘书，一个是办公室主任。莠子让大梅子应聘董事长秘书，他自己应聘办公室主任。几番竞争，几番拼搏，莠子和大梅子均如所愿，不久便走马上任。

有了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他们第一次感到那么自信，那么有尊严。他们租了套很大的房子生活在一起，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大梅子又有了有家的感觉，她说：“真好，有家真好！我们结婚吧？我要写信，让小梅子来见我，自从上大学后，我们还没再见过面呢。”

莠子说：“现在结婚？怎么可能！我们什么都没有。我说过我们要有钱，要有很多钱，靠我们的工资能干什么？永远给人家打工？永远当穷光蛋？”

大梅子茫然：“我觉得……已经挺好了！工资不低，吃穿不愁，将来成了家，我们再慢慢攒钱买属于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汽车，生我们的孩子，也生个双胞胎。”

莠子诙谐地一笑，拍了拍大梅子的肩膀：“单纯！真是个幼稚的女人！听我的，我来策划我们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