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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魔怔是母亲那一辈的女人们对二奶的称呼，之所以众口一词地赐予她这样一个“雅称”，皆缘于她在村里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骂街。

其实，二奶和父亲同岁，是奶奶不出五福的妯娌，就住在我家的上坎。小时候，二爷还活着，她家的家境相当不错，和周围邻居的关系也好。年轻时的二奶，不敢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却也相当漂亮。据说当初二爷费了很大的心思、花了不少彩礼才娶过来的。

二爷是勤快人，高高的院墙围着三间大瓦房，家里前院是菜地葡萄架，后院是桃李杏梨各色水果树。一到夏天，二爷一排十几个鸟笼子挂在后院的树上，引来不少鸟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合唱。邻居来串门，在后院房檐根大梨树下摆上桌子，沏上茶水，谈古论今，评说乡村人物，简直就是鸟的乐园、人间天堂。

二奶和母亲关系不错，年轻时经常一起下地，一起做针线活，拉家常。那时的二奶，说话悄声细语。遇到逃荒的，要饭的，总是让进院子里等着，先给端一杯热水。来人一边喝水，她将饭也热好了，还不忘沏碗汤。待到吃饱喝足，走时再给带点干粮。来人往往是一边往外走，一边嘴里念叨着：“好人呐，好人呐，好人一定有好报”。附近有个本家亲戚，四十多岁了，刚从监狱放出来，谁都不愿意搭理他，只有二奶看着他可怜，经常送他一些吃的穿的。

二奶的小叔子家有四个半大小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动不动就欺负小姑娘，和一帮游手好闲的无赖惹是生非。只要他们的劣迹让二奶听到了，她都会找上门去告知家长，并教育一通这几个混小子，自家的孩子也决不允许和这帮孩子在一起玩。上小学时，有几次其中一个小子欺负我，回家和母亲说，正好二奶也在场。二奶当时就把我领到他家，叫儿子把四兄弟的老大找来，训斥了他一顿，并警告他：“再让我听到你欺负他，看不打折你的狗腿”。不知怎么，那几个孩子不怕父母，却对二奶不敢扎翅。

可是老天却往往是不睁眼睛的，就在二爷四十四岁那年，一天夜里突发心梗去世了，留下二奶和五个孩子。

入殓，送葬，诸多的繁文缛节，都是在主事者的张罗下进行的。后来，二奶和母亲谈起那段的经历，说自己就好像一个没了魂的木偶一般，任人摆布。感觉就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了，人就没了。屋里院外，田间地头，总觉得二爷就在身后，一回头，却什么都看不到。最神奇的是在烧七的时候，传说这时候死者才真知道自己死了，要离开家了。主事的让准备秫秸梯子，下面撒上灶灰，早晨的时候就能看见死者离开家时的印记。二奶说：“那天晚上烧完后，主事的让回屋睡觉，不让看，我就趁着半夜大家都睡着了，起来蹲在大树后面，非要看一看这个老家伙是怎么离开的。快到凌晨的时候，树叶一阵哗啦哗啦响，不知怎么我就睡着了。等鸡叫头遍的时候，我激灵一下醒了，忙去察看灶灰，上面真有锁链拖过的痕迹，你说怪不怪。”

二爷走了后，二奶整天窝在家里不出屋，有时做饭都是孩子做。按照二爷的遗嘱，鸟都放走了，院子里的菜地荒了，后院的果树也没人伺弄了，原来喜气洋洋的一大家子变得死气沉沉了。老天抽去了二爷这个顶梁柱，一大家子的生活也变得窘迫起来。

一天半夜，一阵哭嚎声从外面传来，接着就是破口大骂的声音，内容无非是以下体的器官喻人。听到外面的骂声，很多人都出来劝解。但骂声还是持续不断，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对象。大家问她骂谁，为什么骂。她也不解释，只是一味地骂。骂天、骂地、骂祖宗，骂死者、骂孩子、骂自己。父母不知怎么回事，都穿起衣服到外面去看。一些本家亲戚听着别扭，生拉硬拽把她弄回家里。

从此，每天傍晚村里家家户户炊烟升起之时，便是她骂街闹剧上演之际，一般要持续一顿饭的时间。骂的内容，仍然是一以贯之的养汉老婆骚男人。骂完了，她也笑嘻嘻地回家吃饭，碰到熟人和平时一样打招呼，似乎刚才只是唱会儿歌或干一会儿活一样。

开始几天，还有人上前去劝一劝。可是不劝还好，只要有人一劝，她的骂便会变本加厉，气势更汹，声音更高，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泄愤。后来，大家也就习惯了，后来她不骂了以后，周围邻居晚饭似乎没滋没味的，寡淡了许多。

这一场骂持续了一年多才算结束。

后来在她和母亲唠家常中，我们才知道。那天半夜二奶正在屋中睡觉，突然听到撬门的声音。她操起一把菜刀来到门口，刚要开门，却被一束手电的强光照得两眼睁不开，根本看不清是谁，接着那个人就跑了。自那以后，有时拍门，有时敲窗户。今天丢件内衣，明天少件东西。怪事连续不断，就是抓不到谁干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即使知道是谁干的，以她寡妇的身份，又如何能说得清楚，徒增别人的话把，只得一骂解千愁。骂，成了她最实用的防身武器，成了她发泄各种不满的实用工具。也正因了这骂，老婆子们背后嚼舌头才少了许多是非。在大家眼中无来由的骂，也给她戴上了“老魔怔”的帽子。后来和别人发生矛盾了，她也是以骂解决问题。每当对方要和她掐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人就会劝解：“老魔怔，咋和他一般见识！”一场纠纷也就平息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那里大力发展农副业，办起了机械加工厂，老支书花高薪从外面请来了一个姓佟的工程师管技术。据说佟工是右派，独身一人，平时就住在加工厂的办公室里。

为了照顾生活困难的二奶一家，支书特意把二奶也招进了加工厂，和母亲等几个有点文化的妇女学车工。那时，农村还谈不上机械化，壮劳力基本在农田里干部。相比地里干活的劳动强度，加工厂的活还算轻松的，所以大部分岗位都是家庭妇女。佟工别看讲解技术头头是道，生活自理方面却是一塌糊涂，整天对付。这些家庭妇女谁有空就帮他收拾收拾，这其中最上心的便是二奶。

三个女人一台戏，二奶一晃守寡也四五年了。农村家庭妇女在一起，没事就逗二奶，撮合他和佟工。为了避嫌，两个人表面上躲得远远的，其实心里还是有点蠢蠢欲动的想法。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将近一年，突然有一天二奶和佟工宣布两人要结婚了，请大家喝喜酒，婚礼就在二奶家办。有的人就背后议论二奶，装的挺正经，背后可能早就勾搭上了……

第二天，婚礼如期举行，来的都是周围的邻居和厂里的工人，二爷的本家、二奶的亲戚一个都没来。

婚礼快结束的时候，不远处的村道上开来一辆解放车，六七个陌生的男人来到婚礼现场。大家不认识，赶紧叫出二奶和佟工。看到这几个人，佟工吓得脸煞白。几个人也不多说，上来就打，佟工被打倒在地，缩成了一个团。参加婚礼的男人想上去拉架，其中一个人却拿出一把匕首说：“和你们无关，谁也别上来。”佟工被打得一动不动了，这伙人才扬长而去。

大家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佟工抬上车，送到医院，二奶留下伺候。

过了两天，大家去医院看望佟工。问起那些人的来历，佟工却紧咬牙关什么也不说。

一个多月后，佟工的外伤治得差不多了，能起床了。就在二奶松口气回家照顾孩子的时候，佟工失踪了。二奶的第二次美好生活就这样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后来才知道，在二人结婚前，二奶已经怀了佟工的孩子。再后来，隐隐约约听说佟工是有家室的……

这回，二奶真的成了人们嘴里的笑柄。

从佟工失踪的那天起，二奶又变回了老魔怔，骂街闹剧继续上演。可这回被骂的对象一清二楚，是佟工和自己该死的命运、肚子里的孩子。这一次的骂街又持续了一年多。

二奶终于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几个孩子养大了。现在，快到八十的二奶就住在这个最小的女儿家里，拜年时看到后辈人只是一味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