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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际遇,与一大人物相关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访问量:1807        作者:湘西哈        发布:湘西哈        首发时间:2010-03-28 17:13:00
关键词:七六年、际遇、大人物
编语:

            我的际遇,与一大人物相关

                        湘西哈
七六年初夏,我在苕溪电站当石匠。这天正在大坝机房砌石头,忽然被人叫进了工地指挥部。
一进指挥部办公室,立刻感到气氛不同:门口站着几个持枪的民兵,屋内两张合拼的办公桌后,端坐着两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紧绷着脸,一身煞气;工地负责人坐在一旁,也一脸严肃,仿佛不认得我。
我似乎明白了,这大概是审问,对象当然是我。
哪里人?桌后传来威严的一声。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审问者,才发现这人有一张方脸,约莫三十多岁,穿一身黄色的流行服。
湖南人。
什么名字?
“…………”
一套例行的程序:姓名,年龄,成份,职业……我回答得干脆利落。这年头,难免常遇到此类的审讯,很平常了。
你为什么书写反革命标语?主审人声音提高了,眼睛直盯着我。
我愕然。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了,先还以为只是盘查一下我这个无户籍无证明的盲流人员
不晓得。我从来没写过什么反革命标语。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主审人发怒了,近前,把手伸过来。
检查手?我也遇到多次了。据说,单凭手相就可以区别无产阶级阶级敌人
我把由于长年拿锤子泥刀而骨节粗大,满是老茧的手隔着办公桌伸了过去。主审人像看手相的吉普赛人一样,着实检查了一番。
又是连番地宣讲政策,指明出路,最后是威胁。
我还是不知道。
极端不老实!主审人发威了,站起来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明白告诉你,我们是联合指挥部来的,你的事以列为重大案件。看——这就是你的罪证。
,一张纸片落在我面前。我认真看了起来,是一张隐隐有字迹的照片。哦,原来如此!
……事情发生在大约一个星期前。那天上午工地开大会,我偷闲踱出会场远远的,靠在一堆水泥电杆上休息。大会在河滩上开,红旗飘扬,口号震天。只听见大喇叭高声传出口号反击右倾反案风走资派还在走三项指示为纲是大毒草打倒XXX”……
会场热闹,我在这边独自发呆。心想,邓小平出来工作还不久,做的事情得人心,听工地民工谈论他,都说是好人。哎,怎么认真办的事又会错了呢?一个老百姓都认为是好人的国家领导人,怎么一下子成了敌人,成了头号打倒对象?真令人不可思议……我随手拾起一块粉白色小石头,习惯性地在水泥杆上划着,不知怎样写了邓小平三个字后,又在下面写了是好人”“办好事。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写完了也就忘了……
于是,我照直说了,只是反复申明,是无意中写的,没有反革命,也不敢反革命,顶多不够革命……
主审人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阴笑,可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狡辩。为什么单为邓小平歌功颂德,鸣冤叫屈?这是你的反革命本质决定的嘛,看你的样子,不像个贫下中农家庭出身,不像个好人!我们要对你严加审查,绝不放走一个反革命份子。
…………
初审完毕,我被关进了工地存放水泥的临时仓库,门口有两个民兵守着。不过总算还好,没有绑我。我有点倦,躺在一堆水泥袋子上面,打量着这间牢房
这个仓库有两间教室大小,四周堆满了水泥。石头垒的墙,离地两米多有几个小窗户,上有铁杆。屋顶钉的篾席子,铺一层油毡。跑,是跑不了的,我想。连送来的中饭我也没吃,一点也不饿,躺在水泥袋子上懒得起身。
人也真怪,已是大祸临头,竟不怎样慌。手枕着头,往事一幕幕涌现出来。
十五岁那年,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我身负社会关系复杂的原罪,只身离开了家乡,走上了一条漫长而渺茫的流浪之路。从长沙随意上了一趟开往南昌的火车,又随意在一个叫分宜的站下了车。走在分宜,一个新建县城的街上,不知去哪里,今夜宿何处。黄昏后,又来到火车站,想在车站的椅子上躺一夜。感谢苍天,我听到了讲湖南话的声音。终于,两个烧砖的中年湖南汉子,将我带到了永修。
来到永修云山垦殖场一个叫小李村的地方。这里地方小,名气大,是国家农垦部五七干校的所在地。我们负责手工做砖,烧砖,为五七学员们盖临时房子。一天,我正在用脚踩做砖的泥巴,忽听人说,王震来了。我抬头一看,远处有几个人走过。又有人大声说,走在前头的便是王震。那个走在头里的人,中等个,单瘦,一身灰蓝色衣,就像是湖南乡下一个普通的大队书记。我未见过世面,胆小,没有追过去近前看大人物。
这里干了不到两个月。当时主政江西的叫程政委,他又搞起了一场清查阶级敌人的运动,我们这些盲流又是重点清查对象。砖未烧好,又如漏网之鱼四散逃开。我们几个人又辗转来到湖北咸宁,是农垦部一位好心的老干部告诉地名。从武昌坐京广线,到咸宁境内有一个叫山坡的小站下车,步行三十来里,便到了向阳湖,一个比小李村名气更大的地方,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五七干校的福地。我们做的事挑土筑堤围湖。围湖设有指挥部,下有若干棚子,每个棚子三十、五十人不等,设有一个棚头。棚头按挑的土方数量去结算,领回粮食和一点不多的钱。这些人名叫土夫子,别人这么叫,我们自己也这么称呼。
五七干校的人有的种田种菜,有的喂猪放牛,有的犁田挖土……我们这些土夫子从不和这些昔日的大名人、大作家、大领导们交往。人家虽然背时了,但落 难也比我们土夫子高贵。只有一天晚上,十里外校部举办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活动,我们赶去了。临时搭的舞台灯光明亮,台上又跳又唱又喊,很热烈。有人告诉我,那是某某名演员,那是某某电影名星,那又是某某大诗人……我一个也不认得,一个十多岁的小毛孩晓得什么,瞎看个热闹罢了。
一个晚上,棚子起火,辟辟拍拍不一会几个棚子便烧了个精光,我们从火里爬出来,捡了一条命。几个有经验的老江湖,熟人找熟人,我跟着一道去了广东。在广州看到了海珠桥,还看到了当时最神气的高楼——爱群大厦,乡下孩子也长了见识。从广州坐船到四会,从四会又坐好久的船,又坐车,便到了封开县。在封开的山区修公路,挑土,炸石头,抬石头。干活累,饭吃得饱,大家都说小哈长高了,快像个小伙子了。
好景不长,又搞运动了。风声紧,大伙慌了,又只得撤退——转进。接着,到粤北山区乳源烧木炭,到龙门修水库,都没有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我和几个比我大一些的年轻人决定闯关东,去黑龙江伊春兴安岭林场,听说那里招林工。又爬货车,又设法逃票,终于来到了哈尔滨。这时是初冬,南方还不冷,可我们一出哈尔滨火车站,便受不了啦,一件旧棉衣,普通的鞋子,我还未穿袜子。冷,冷,冻得你骨头钻心痛。大家坐了几站有轨电车,下车后,一合计,伊春不去了,与其在这里冻死,不如回南方钻高山的林子里做白毛女,还找得到吃的东西,不会饿死的。
于是跌跌撞撞又回到南方。
以后的日子,运动多,因大人物喜欢运动群众,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想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可刚到兰州,一下火车便被红袖章逮住,送往收容所,住了八天,差点饿死。在贵州独山修路护坡,抓了又放,只得开溜。在瑞昌境内的武山铜矿开山炸石头,干了几个月,工头听说是个潜逃的极右份子,他吓得逃跑,大家也就散场,又去江西吉水县境内的小镇乌江山里采中药,被民兵怀疑为敌特,费尽周折才得脱身。
我还在陕西与湖北交界处,离陕西白水很近的地方修过公路,在江西修水与湖北通城交界的白沙岭桃树港开山炸石修路,在靖安大山深处的塘埠用日本风钻机打遂道,用脚走过大小梅关,到南兴修桥……
去过黄山脚下挖药,去过大水后的河南遂平修房……
六年来,历尽坎坷,从九死一生中闯荡过来。我也长大了,成为一米八个头的小伙子,挑得两百斤起,一餐吃得一斤白米饭,一年到头连感冒也没有。苦人天照顾,感谢上天!
六年来,我从不扰民,从不给当局管事的添麻烦,却是管事者常来扰我,怎奈其何!我到哪里都是轻车简从,随身带的贵重的物品只有一包书,几个随时写的什么的笔记本,从没有给交通运输部门带来麻烦。
只是这一回,怕是真的遇到了麻烦。休管它,豁出去,不就无事了?怕什么!
我安静地躺着。事态的发展,只能听天由命了。

小哈,你真的要走吗?耳际,似乎传来那轻柔而略带埋怨的声音。
健如!
我想起她,一缕柔情便从心底升起。
此刻,她怎样了?她知道我关在这里吗?
可亲的姑娘!我眷恋着她。
我向来不信命运,但信因缘——非婚姻的因。这次因缘纠缠我,又在捉弄我。她,是第一次闯进我心扉的姑娘,然而,从此可能再难见面了。思绪,又把我牵到了往事的回忆中……
去年秋季,我离开皖南,只身流落到浙赣交界的武夷山区。伙伴走失了,仅有的一个提包在九江码头候船室被有心人顺手牵羊拿走。漫无目标,走到哪算哪,饥一顿饱一顿,晚上随便就在桥下、涵洞里躲一躲。反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谁记挂我,我也不记挂其他人。终于,又有了转机,一个湖南邵阳籍的老石匠收留了我,来到一个叫苕溪的地方修水电站,做老石匠的徒弟,干起了石匠的营生。
我生性是个乐天派。当石匠我很喜欢,手脚勤快,凡事尽力去做,老石匠很高兴,从不骂我,有时还难得夸几句。在工地上也受民工欢迎,见面便小哈小哈叫过不停。时不时还用不知从哪学来的湖南腔说:哈伢子,恰饭了么?在咯里找个堂客算得吧。房东大妈更是把我当儿子,有好吃的便留下来,硬要我吃。有一天大妈当着我的面诉落他那比我只大岁把的儿子:你看小哈,坐是坐,站是站。两只眼睛黑亮亮,端端正正的,不像你们鬼样子,两眼翻来闪去的,我看着就来火……”,我一听,忙制住大妈。这话我听着舒服,可会得罪他儿子呀。
我吃得睡得,一天劳动下来,浑身的劲还没用完,往往绕着苕溪走一圈,然后在光线不足的油灯下,掏出珍藏的几本破书,慢慢地特别珍惜地看。
这天晚饭后,我坐在房东屋后的樟树下,看着月亮慢慢从东方升起,挂在樟树梢。我许久没有起身,让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洒在地下,洒在我身上。
春花秋月,秋夜,多好的明月之夜。
远处的山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鸣声。近处的几株桂树开花,伴着夜风,送来浓郁特有节令感的桂花香,送来温馨的气息。它,拂在我脸上,飘进了我心里——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温馨仿佛也复苏了,随着带有香气的夜风在荡漾……
蓦地,飘来一阵歌声: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诧异了。是谁,还敢唱这样的反动黄色歌曲
“……我心上的人儿为什么还不到来哟……”
歌声在隔壁的一栋房子里继续着。
我陶醉了。这幽静的山村,这美好的月夜,有一个少女,用她清脆圆润的嗓子,掩饰不住的青春活力,饱含着感情在唱歌。我第一次感觉,歌声,竟有如此魅人的力量,它仿佛把眼前一切,连我,都融化到温馨的夜色里……
夜深了,歌声早已停了,我还依然默坐在樟树下,心里寻思,这胆大的唱歌的姑娘是谁呢?

连续几天工地好忙。电站机房用石头建筑,四角要求以加工合规格的料石砌成,必须角是角,面是面,线是线,且角为九十度,一点不能马虎,这天上午,我正在工地用铁角尺检查料石,不合规格的,便用铁錾子仔细再加工。离我不远处,是工地妇女队在用小锤敲小石块,作搅拌混凝土用。花花绿绿,人声鼎沸,煞是热闹。而对这么一群,我忽然对自己的形象关注起来。头发又黑又密,肯定乱蓬蓬的,因我长这么大手还没有碰过梳子。衣是师父给的一件蓝不蓝灰不灰的旧中山装,我个子大,紧巴巴地箍在身上,扣子掉了,懒得钉,便用工地绑扎钢筋的小铁丝穿上,扭几下,便成了扣子。衣袖破了,袖口上纱呀线呀什么,粘上水泥,时间一长,结上了许多大小不等的小圆珠珠,很别致。裤子因人长得快,短了,显出了一截小腿。一双旧黄军鞋,未穿袜子——我很少穿袜子,露出了脚趾头。这身行头,不知属于哪能种人物,哪种行业的装束。平时我大大咧咧,毫不在乎——大丈夫看不起那些只爱梳洗打扮的男人,今天却感到有点浑身不自在。我正全神贯注忙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什么时候,我身旁围了一群年轻姑娘,看样子,工地正是休息时间。
少女们在一起是不会安静的,只听他们唧唧喳喳地小声议论开了:
看,他的鞋子,脚趾头露出来了,里面垫的是什么,是稻草。
“……手艺还不错呢,石头凿得多平……
明年就有电灯了, 我妈说,一间屋里安一盏。
“……嘻,快看——他的衣服,没有一粒扣子,是用小铁丝绑的……”
讨厌!我想发作,又不便,男不和女斗嘛。
你那石头不合直角规格,至少有110度,要不得。有个妹子见我不理睬她们,竟主动发起了进攻。
咦,这话可不同了,味道不对。我放下锤子,站了起来,眼光朝姑娘们扫去。
是要不得,不合要求。说这话的姑娘毫不示弱,又补了一句。
我寻声望去,说话的这姑娘穿一件红格子衣,个子较高,脸也白净,头上梳着两条黑亮的时下流行的齐肩小辫。眼睛嘛,不好形容,只觉得眉宇间有一股灵秀气,不太像这里的山区女孩。
我瞪了她一眼。用带湖南腔的塑料普通话说:什么弯角直角,一百两百,你晓得么子。
只你晓得,你懂,你聪明。她拿出女孩儿吵嘴的姿势,冲着我说。
看到她这生气的模样,我的火气消了,心里还有点想笑,却又故意气她一句:去去去,离远点,别在这里唧唧喳喳的,吵死人哒!
她一转身,真的走了,可又回过头来敬我一句:你能干吧,聪明哪,发明了世界上的铁丝穿扣法。
当天晚上,我在灶间帮房东大妈烧火煮猪食,大妈在切猪草。我有意东一句西一句和大妈聊家常,想从侧面了解一下我想知道的一个人。
大妈话多。有这么一个像懂事的儿子一样帮着做家务的小伙,很高兴。在无主题的随意闲聊中,基本掌握了这村子里许多的人和事。
这村子,包括这个大队都姓林。这唱歌的姑娘叫林健如,是大队林书记的独生女,也是房东大妈的堂侄女。前年从县一中高中毕业,在队里搞了一年劳动,去年在她父亲的安排下,当了民办老师。
这林健如母亲的来历可不简单。她前丈夫原本是国军青年军的一名师长,说还是黄埔出身的少将。四九年夏,军情紧急,未随身携带家眷,在东南地区边打边退,退到沿海,退到海岛,一直撤到台湾。年青的师长妻子便留在了大陆。解放后,这年轻的师长太太不知怎么流落到苕溪一带,靠帮人缝补,做女工活为生,她读过洋学堂,人又聪明,会织毛衣,会绣花,会画许多好看的图案,连帮人打个补丁也齐整。那年代,山区人还保留了传统的善良纯朴,从不亏待她,欺负她。后来,当地单身的农会主席——即现在的大队林书记看上了她,多次派人说媒,拗不过,便嫁给了林主席做妻子。
林主席结婚后几年,妻子才跟他生了这么个唯一的女儿。
这姑娘林健如,从小聪明,会读书,会唱歌跳舞,她母亲教她画画,背诗,有人说她还教女儿学英语,还有人听见过健如跟着妈妈偷偷地学昆曲,什么寨子烟很开遍……”应是姹紫嫣红开遍吧。
呵,我终于明白了,那晚唱歌的,跟我争嘴的就是她,难怪与众不同。

一天下雨,工地休息,我翻出一本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坐在堂屋里看。屋檐水滴着,发出单调的声音,可我听着特别舒服,心灵特别宁静。多亏当今搞什么尊法反儒运动,出了许多法家人物的著作,吾湘王夫之先生也有幸被推崇为法家。我在县城花两元五毛钱买了一套三本印刷纸张都很精美的《读通鉴论》。此书,我如获至宝,看得特别认真,每到会心处,还用圆珠笔写些批语,有诸多不合时宜的话,也不计后果。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我抬头一看,呵,是健如来了。她朝我笑了笑说:小哈师傅,看什么书,这么专神?
我忙站了起来,以礼相待,《读通鉴论》,王船山对中国历史的有关评论。
她接过书,翻了一阵。
全是文言文,哎,我不太懂,加上繁体字,许多都不认得。
姑娘家一般都不会喜欢看这类书,也不必要。我接过话,看多了人会变呆里呆气,招人嫌。
她笑了。说:我知道,你很喜欢书,每天在看。她声调很柔和,亲切,全没有在工地和我吵嘴的傲气。
闲时没事,心里闷得慌,无聊才读书嘛。
不,有时大家都无聊。
说完,我们都笑了。
我们读起了书,古今中外,看过的没看的,管它香花毒草,挑喜欢的话讲。
我们成了朋友,经常去她家翻她的藏书。

“…………托!一阵翻毛皮鞋的响声打断了我的思忆。只见进来了一个陌生的执勤的民兵。他,也是一身黄衣,臂上套了一个大红袖章,年轻和我相仿。
我侧过了身子,眼光不愿和他相碰。
你和林健如是朋友吧?忽然,陌生民兵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我。
什么?我心里一惊,像触电似的翻身坐了起来。
你不要慌,我是健如的同学。这年轻民兵说着,用眼朝四周扫了一下,又压低声音说:健如让我托话给你,她们一家下正在为你设法,叫你别急。
谢谢,谢谢!我心里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连连向他点头。
民兵走了,我的心又是一阵不平静。
我和健如相识后,常去她家。林书记开始对我很好,后来,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有关我的身世,态度便有点变了,不时用带点立场的口气教育教育我。我也敏感地感受到,书记的口气与目光越来越冷。也难怪他,一个大队书记,天天要抓阶级斗争,又怎会愿意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儿去交这样的男朋友呢?可现在,关键时刻,他却在设法救我了。
林妈,健如的妈妈,我万亲可敬的林妈,像母亲一样关心我,疼爱我,多想我做她的儿子,我却从来没有明确答应。每次看到我,眼睛便放光,一种母性的慈爱的目光,像看到了好久好久未见面的儿子……此刻,她急得怎样了?……
健如,我的萍水相逢的知音,我的纯洁的异性朋友,我的妹妹。她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办法来救我呢?我无端招来的这场大麻烦,对于初涉人世的她,将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啊!
她是那样地聪明、纯真、可爱而又善解人意,看到她我便感到舒服,好像有一股春天的气息带着芳香洋溢在我的周围。偶尔,她也在我面前撒撒娇,使点小性子,但我知道,女孩子只有在她最可亲的最信任的人面前才这样,不然,她才懒得理你呢。
她确实把我当成了她的知巳,她的哥哥。她曾说,希望电站慢慢修……
她十分不愿意我离开苕溪。记得,她试探过我……
有一次,她姑妈家做房,还缺少一点木料,我和健如赶紧用小船送了一船过去。我们荡着空船回来时,天近黄昏。健如看到我很累,因空船是顺水,便叫我去休息一会,让她独自掌船,让船慢慢顺流而下。我歪在船头的好几只旧麻袋上,很惬意。小船,缓缓地行驶在苍茫的暮色中。听着挨乃浆声,船底的潺潺流水,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迷迷糊糊地,忽然听到耳畔有人在低声吟咏。我醒过来了,只依然躺着没动。细听,是吟着我去年在流浪中作的两首《相见欢》词:
秋江月影迷离,洒银辉,淡雾如绢缥缈幕低垂。是幻梦,也仙境,尽如斯。引起无穷遐念任飞驰。
孤舟一叶寒江,水苍茫,归鸟声声啼唤倍凄凉。明日去,烟蒙处,又他乡。已是深秋寒露夜初长。
……
她学着我往日吟咏诗词的声调,低沉婉转,带着深深的感情。
她反复地在低低吟咏。我听着听着,身心己沉浸到词的境界中去了:烟水茫茫,扁舟一叶,何处是归程……
  我忽然眼眶一热,忙腾地翻身坐了起来,装着刚醒来的样子,用手背揉着眼睛。
船呢?
这不是船,你睡糊涂了?
怎么停啦?
看你己睡着,我便把船停了,大家休息一会。
我一看,船头果然插着一根篙子,停在这山脚边的水湾里。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高挂在东山,格外皎洁明亮。那背阴的山峰,黑黢黢的,辩认不出轮廓;那月光映着的地方,烟雾缭绕,缥缈莫测,充满神秘的幻境……
我回过头来,月光下,似乎发现健如的眼睛还挂着泪花,怎么,你哭了?
没有。好好的,怎么会哭。她用手擦着眼睛。
我们开船吧。
不,还呆一会。这里太好了,我不想走。她坐在我身旁,两眼痴痴地望着夜空。
初秋的夜,水风吹来,带着很深的凉意。我抖了一下,发现身上还搭着一件花格衣,难怪她只穿着一件单衣呢。
你冷吧。我忙把衣给她披上。
她只摇了摇头。
——船上还有废木料,我们生一堆火。
火燃起来了,烧得江面红了一片,把我们的脸也映红了,身上热乎乎的。
你想家吗?健如忽然问我。
无家,哪来的想?
要是有家呢?
有?还不敢设想过。
健如沉默了,低着头,只顾用小棍子拔着火星。
这姑娘,怎么了?往日的活泼朝气呢?今晚,情绪这样低沉。
健如,你唱支歌吧,我很喜欢听你唱的歌。
你喜欢听?她抬起了头。果真,她轻轻唱起了一支歌。这是我熟悉的旋律,抒情中带着一丝莫名的忧伤。
江面很静。月光下,缓缓的流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周围的一切都睡了。只有明月,孤舟,江流,篝火……
我忽然感到并不孤独,身旁还坐着健如。我平生第一次单独和女孩子这样呆在一起,心头涌起一丝甜蜜,然而又夹着隐隐的不安……
电站修好了,你就想走吗?健如侧起脸,像个孩子似的又问我。
那当然。不走也得走。
听人说,电站要长期留你呢。
不可能。我是个没户口的盲流,怎么敢留。
我去求我爸爸,只要他答应……”
不不,你爸爸不喜欢我,他不会答应的。
你不知道,其实我爸爸很喜欢你。只是……只是嫌……你的……”
不用说,我知道。谁都嫌,我自己嫌。我触到痛处了,激动起来,声音不由得加大了。
不,不是这样……小哈哥,你听我说吧。健如急了,你误会了,你太不理解人………你自己只想走,还怪别人……”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望着健如那略带哀怨的眼神,微蹙的双眉,委屈的神情,我忽而可怜起她来,我绝不能再伤她的心。
只要你能帮忙落下户,我一定不会走的,多年书剑飘零,该有个归宿了——而且我会永远感谢你。
是真的吗?
我几时骗过你?不久前我还写过一首诗,有两句你记住,久客他乡人己倦,何时容我一枝栖。
苕溪有枝可栖。她高兴了,顺口答了一句,又恢复了可爱的笑容。
      我起身去船舱又搜了一些柴,重新把火烧旺。红红的火苗升起,惊醒了江边树上的宿鸟,噗哧飞起,发出阵阵叫声……健如情绪好多了,火光把她的脸映得红红的,朝着夜空中惊飞的鸟,小声地呵呵叫了几声。
一会,她回过头来,又问我:
你说还有些书寄放在别处,接来吗?
书接来,你没处放,就放在我家吧,我们在一起好好读书。
我不知怎样脱口说了一句;太好了!真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前世里修的福呀!说完,我意识到了,很后悔。果然,健如的脸唰地红了。
你,你,好好一个人,也学着油嘴滑舌……”
…………
夜己深了,我们拔出篙子,又开始返航。浆声打破了夜的沉静,小船,朝着那水雾弥漫的远方驶去。
小哈哥,健如划着浆朝我大声喊着:我们的船最好不要停吧,让她飘向天涯。
好!我高声答应着。
……想到这里,我躺不住了,从水泥袋子上爬了起来,在堆满水泥的空隙中来回走着。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知把我解向何方,也不知将我怎样发落……苕溪,毕竟我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一年!
我感到一种惘然。
光线不足的水泥仓库,到了下午,更是昏暗。那个年轻民兵又来了,送来了晚饭。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小声说:健如写的,看完毁掉。说罢走了。
我躲在堆水泥的角落里,小心地展开了纸条,娟秀工整,是我熟悉的字:
小哈哥:你的问题确实严重。我劝动不少人到处奔波,我妈妈只差没磕头了,还是没想到办法。说这是政治案件,没人敢为你求情。听说明天就要押送你到县城,我要进来给你送东西又不许,真急死人。
天不绝无路之人,看守你的民兵中有一个是我同学,他同情你,愿帮忙。他说,如今的事,要上纲上线,那不得了,若避开一步,天大的事也烟消云散了。
男儿三十六计,走为上。注意,关你的仓库后墙有一张小门,被水泥堵死了,只要移开几包水泥便可开门出去。外面是放材料的院子,墙很矮,翻得过。
我今夜十一点前赶到苕溪旧水泵房等你。切记,切记,不误。
机会不再,千万不要犹豫。
                                                       健如
看完,我把纸条含到嘴里,嚼了几下,便吞下去了。一股热血涌上来,全身细胞都仿佛活动起来了。当断不断,反受其祸,要速离这是非之地,就在今晚。我拿起了碗筷,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吃光了。今夜,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得好好武装武装肚子。
那个青年民兵又进来了,看了一下空着的碗问:
吃饱了?
嗯。
他弯腰收起了碗筷,临走又跟我说了一句:
明晚不可能住这里了。说完,用眼睛瞟了瞟那被水泥堵住的小门。
我用充满无限感激的眼神向他表示谢意。
你早点休息。他友好地向我点了一下头,走了。
我假装睡的样子躺在水泥袋子上,可哪里睡得着。
关押的人逃跑,我只在小说里,电影里看过:一条黑影忽地越过高墙,立定脚跟,警觉地朝四周一望,猫着腰疾走几步,消失在黑暗之中……一会儿便是灯光乱晃,人声嘈杂,狼狗嗥叫……看起来紧张刺激,而又富有浪漫味,颇令人神往。想不到我今夜有幸躬逢,并马上要付诸行动了。
毕竟是没经历过的事啊,心,一阵阵地怦怦乱跳。
夜己深了。
仓库里,为我点了一盏马灯,半明不暗地阴气沉沉。我细听,周围很静,连守夜的两个民兵地大概休息了——其中一个是健如同学,他会关照的。我该行动,水泵房那边,健如也许正在等我呢。
……我轻轻搬动了几包水泥,果然露出了一张小门,我侧着身子钻过去。来到院子里,摸到墙下,手一探,好高。我心慌了,只得沿着墙根走,无意中碰到一部旧架子车。好,急忙把它翻过来垫脚,两手一撑,翻上了墙。担心往下跳的声音太大,只得用两手扒着墙顶,脚慢慢落地……
我一口气奔到苕溪边上,幸运幸运,没遇到一个人。我深深吁了一口气,呵,天地原来是这样宽,空气也是这样清新!
我拼命地朝水泵房奔去。
到了,水泵房。我闯进去,小声喊了一声:健如!没人回答,里面空空的。咦,我像当头浇了一盆水,全身一下子凉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搞不清楚,可时间不容许我再等,得快走。
转出水泵房,走到溪边,忽然传来一声:谁?是熟悉的健如的声音,我惊喜得心直跳。
我,小哈。
黑暗中,她一下子扑了过来,双手拉住我的手臂,头埋在我胸前,嘴里一阵喃喃。我明知此时此地,可不是动感情的场合,仍感动得把她紧紧搂住,用手在她头发上轻轻抚着。
你怎么没在水泵房?
那旧房子里,又黑,还有老鼠,我怕。
我得赶紧走。
走,我领你。不走这渡口,大家熟悉。有条小路可翻过这座山,从那上游过河,什么人都不知道。
夜,天偏偏这样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小路曲折崎岖,两人不时摔倒。她熟路,只好牵着我的手,跌跌撞撞往前奔。谁也不敢说话,只听双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一气走了好几里,终于下得山来。月亮也从云里钻了出来,依稀可看见周围景色。四周高山起伏,杂树丛生,过了河便是另一个县界了。这里有个小渡口,老天保佑,有一只小船靠在河这边。
我忙着准备上船,健如一把拉住了:慢点。她从背上取下一个黄挎包,递过来,包里有你的换洗衣服。还有你的蓝短裤,妈妈缝了一个小口袋,里面有四十块钱,六十斤粮票,还有一张我搞来的大队证明。这些是保命的,你千万不要弄丢了。
我接过包,眼眶一热,紧咬着牙忍住了泪。
你早点回去吧,我永世不会忘记你,我还会来的。
我不回去了。健如又拉住了我的手,我要跟你走,不管你到海角天涯,我都要在一起,永远陪伴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那不行。我的口气干脆,似乎不容商量,我生死还不知道,走到哪算哪,我一个人不在乎,绝不能搭上你。说完,拔起篙子一点,船离岸了。
快回家去,我走了。
突然,她像发了疯一样,纵身往水里一跳,双手抓住了船舷。
这健如,我忙把她拉了上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送你过河。她接过篙子,用力一撑,船头朝着上游,驶向对岸。连续几天大雨,小河猛涨,在夜色中,只听见哔哔、啪啪的水声,浪击声。船一晃一晃,我站立不住,跌坐在船头上。
她全身湿透了,衣服紧贴在身上,裤脚的水滴下来,落在船板上……
她一上一下撑着篙子,动作熟练,利落有力。这是那个吟词的健如吗?是那个学唱昆曲的健如吗?这个姑娘,平时有点娇,有点小性子,会怕毛毛虫,怕老鼠,蟑螂,可到了关键时刻,显示出来勇敢、无畏、果断、敢于献身的精神,正像中国社会中许多伟大崇高的女性一样,为保护儿女,为保护心中至爱的人,不会害怕刺刀,不会害怕万岁乃至玉皇……
船靠岸了,她将篙子一插,我们两人都下了船。
她站在我面前语气平静的说:小哈哥,你不要我跟你走,不是怕我连累你,是担心——”
是担心你妈妈。我接过她的说,你妈一生也够受了,你又走了,你妈妈还能活吗?好健如,你太聪明了,完全理解我——我要走了
你走,你一定要来……我跟你把书保存,等你来。
好,再见,后会一定有期。我捧起她的脸,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她额头上,脸上亲了几下,抽转身,朝前跑去。
我回头望了一眼,黑暗中,依稀还看得见她的影子……
我从心里喊了一声:健如!……”
健如,如今我该说些什么呢?世间只有情难诉啊!

补记:

《蝶恋花》三首       怀健如



又见杜鹃花色绮,引动情思,往事深深忆。邂逅相逢成一戏,为何犹自将心系?
宛约依稀游旧地,小步林阴,共沐春风里。如幻如烟谁可觅,庭前月色清如洗。



痴梦如今犹未醒,问道姻缘,是否前生定?曾论红颜非薄命,甜甜一笑伊人影。
纵使重来谁又信,物在人非,还是旧时景。默坐窗前人语静,潇湘夜雨知春冷。



欲学老僧难可拟,强作无情,其实非初意。写尽衷情何处寄,几番忍住男儿泪。
数载风云如逝水,逝去年华,不去相思味。水远山长终不悔,此情长伴伊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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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淡海兮若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7-14 11:09:00)  
这样的真真切切的故事,曲折的经历,在细腻的描述下啊,富含色彩!很希望能读完整个故事。问候老乡!
宁歌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7-14 10:54:00)  
湘西哈兄的遭遇,让我心底波澜起伏,突然回到了30多年前雪峰山下修水库的经历,同时也回忆起与大队书记宝贝千金的初恋。然而终究比哈兄弟幸运些,没有那么多担惊受怕,更没有那么复杂的经历去千山万水,邂逅名人。细腻的描写顿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回忆尽惘然”之感。[赞啊]
洒家无戒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3-28 18:33:00)  
传奇故事、传奇人物、传奇色彩!欣赏,要是做几篇就好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续集!欢迎新朋友,问好[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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