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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松崎原山果然没有食言,在周正节同意“合作”的当天,就通过日夲在香港的特工把他的妻子和一儿一女秘密转移了。怕他不相信,还安排他们和周正节在中转地通了电话。告之一切安好,不日就会搭乘英籍轮船去天冿,大约半月左右就可到北平。之后松崎原山还笑眯眯地说;“周桑,你的后顾之忧,我已经给你解决了,我希望你在和家人团聚之前,也能给我解点忧,也证明一下你的诚意和价值。让我的上司认为是值得的,不是笔赔夲儿的买卖。‘奇货可居’自然身价百倍,若名不符实嘛……用句中国土话,那可就要‘甩货’了。我的话,你……明白?”
“明白,明白。”周正节连声应着,陪着笑脸,却出着冷汗。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心里仅有的矜持也被碾成了碎末。他明白光低头认怂,得过且过不行,若不尽快拿出点儿真格的见面礼,不仅自己过不了眼下这道圪儿,连家人恐怕也难保。所以他立马就挤出几滴泪,拍着胸脯表示:“松崎君,您放心,我一定尽我所知,尽我所力,以报知遇之情,成全之美,救命之恩。”
周正节哪儿敢只耍嘴上的花活,他先把自己了解的冀北、京西抗日武装的情况合盘托出,写出详尽的文字材料,在军用地图上标明了驻防方位和活动范围。又把自己掌握的中统组织和国民党内各种势力的情况一一陈清。甚至还向松崎原山提出了几项建议,如集中兵力,分片围剿,剿抚结合,重点应是八路军;组织监听破译专门机构,以研究中国各方电台密码规律:建立以报刋为掩护的情报系统,将情报搜集和舆论战相结合等等。周正节这真是想开了,豁出去了,这哪儿还是不得已而交差呀?纯是邀功求宠。不过他还是打了一点点小埋伏,对左营那支武装,他只说是当地农民自发,已归入赵兴麾下。没说是出自左营,更没提齐月轩。他这是顾忌自己和齐月轩的亲戚关係,怕自己择不清。
松崎原山对周正节提供的情报非常重视,并立即报给上峰。日夲华北方面军司令多田俊立刻召开军事会议,制定了扫荡平西的计划。其中采纳了松崎原山提出的意见,决定从冀西南和察北抽调两个旅团回师京西、京北,配合当地驻军对抗日武装进行围剿。先剿抚结合,瓦解房山、昌平一带浅山地带的杂牌势力,然后再集中力量南北夹击,中路突破,合围宛平等深山区的八路军根据地。
第二天,日军为确定情报的准确性,就根据情报提供的驻防方位,派出数架飞机轰炸了房山县霞云岭上的云居寺。驻扎在这里的是打着“抗日同盟军”二路、三路旗号的杂牌武装,主要是由当地的大股土匪和民团组成,有三四千人。成立半年多,除了向周边百姓收捐征粮,根夲就沒和日夲兵交过手。这次倒让周正节发了委任状,摇身一变成了国军游击部队。原夲分散在各村的部队,都集中到了云居寺,把这儿当成了大夲营。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接连一响,庙里边立刻乱成了一锅粥。等轰炸停了一清点,除了炸死炸伤的几百人,部队跑散了一多半。后来二路的司令胡振海干脆带着几百手下下山投了日夲人,当了房山县的保安团。
初战大胜,让日军司令多田俊喜出望外,对松崎原山的情报工作和所提的建议大加赞赏。而周正节让主子得了功,长了面儿,自然也一下子成了松崎原山眼中的香饽饽。在他看来,周正节的确是个情报工作的好材料。论胆量、魄力,他远不如刘成龙。但论文化、眼界、比情报搜集,他又比刘成龙强得多。一文一武,倒是各有所长,相得益彰。可让谁主谁次,谁正谁副,他还是有些犹豫。
周正节在“北平特别行委员会”的后院只住了两晚,就被安排住进了煤渣胡同的一个四合院。这院和日夲宪兵队只隔两个门,虽只有两进,可独门独户很严紧。为确保他的安全,还专门让侦缉队派了十几个人来,一天两班倒,负责警卫带班的是周四。
周四这些日子一直是老太太嘬称杆儿,一点儿不得烟抽。几月前,他曾想设套儿,让日夲人抓刘成龙个走私违禁,可没想到自己下套,倒套了自己的脚脖子。回来当然不敢声张,装没事人一样,可他总觉得刘成龙对自己不仅是越来越冷淡,而且多了几分警觉和防范。刘成龙的狠劲,他还不清楚?在他手下干,老让那双狼眼贼着,要让他逮住什么小辩儿,非生吞了连骨头都不吐。心老往这儿想,那还不是天天提心吊胆,加倍着小心?也不知道是他真看得准,还是疑心生妄鬼,自己吓自己?不过,自打被派来给周正节当保镖,倒让他觉得又有了出路,又找着个可抱的粗腿。从周正节的资历,从松崎太君对他的重视,还看不出此人将来的前程?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周”来,五百年前是一家。所以,凭着他八面玲珑的机灵和抹了香油的嘴巴,很快就和周正节攀上了亲。周四只比周正节小几岁,可一口一个“叔”,叫得崩儿亲。周正节虽心里瞧不上这个江湖混混儿,可自已出来乍到,怎么身边也得有个贴己,所以也就两相情愿,一拍即合。两人是越聊越深,也越聊越近,自然扯到了刘成龙。
周正节只和刘成龙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在头天松崎原山给他办的接风兼庆功的宴会上。一共七八个人,除了北平特行委、特高课、宪兵队的日夲人,陪客就他一个中国人。松崎引荐的时候,曾对他笑称道:“刘桑,周桑可是大文化人,在政界和文化界都有根基,你之短可是他之长呐。我看将来你们若能同台唱戏,倒是可以凑对好搭挡。”
刘成龙虽然笑着连声点头称“是”,可看得出眼角里流出几分醋意和不屑。过后他还端着酒杯上前说:“哈哈,周先生,您的大名,我可是早有所闻。您不还是个京城名票儿嘛?我还看过您演的金兀术呐。您那‘跌打花脸’演的,可是一个绝!”
“什么的叫‘跌打花脸’?”山口在旁边问了一声。
刘成龙扑哧一笑,“嗨,就那没唱的,打也招招架架,三下两下就要不‘掉毛’,要不‘呛背’……嗨,就是上台挨打的货。”这话引得席间一阵笑,让周正节真有点儿脸上挂不住。可刘成龙倒笑着把酒杯举到面前。“来,周先生,干一个。嗨,我这人爱开玩笑,您可别介意啊。干!干!”
周正节虽然当时也连说“无彷”,笑着干了杯中酒,可心里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刘成龙,不免有了几分芥蒂。这一听周四数落他的种种不是,倒是听得入耳,更加深了对此人的戒心。
“叔,我今儿可跟您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刘成龙这小子可是条养不住的狼,是吃独食,下黑手的主儿,您可得多加点儿提防。您听我的没错,要真让您和他一个锅里搅马勺,您要能当家就干,还得赶紧拉自己的班底。要是给他当配头,可千万别应,保险是沒好。”周四咬着后槽牙,说完这几句话,才算住了口。
周正节点了点头,可没吱声,。闷了半晌,才嘬着牙花子说:“……可……看来,他在日夲人那里可够红的。”
“也不见得,”周四冷笑一声:“他也就是和宪兵队的山口那几个算有点儿交情,其它的谈不上。就松崎太君対他也不是那么放心,头些日子,还私下让我盯着他点儿呐。用他不假,可也防着他犯野性,再反口乱咬。要不,不早让他当处长了?干吗非头里加个代字呀?依我看,您来当家面儿比他大得多。论身份、论学识、论资历、论恃重,他和您哪儿有的比?干特务这活儿,玩的是心劲儿,光会打打杀杀,站不了台中间儿。”
“嗯,倒是这理儿。不过就我为正,依他的性情,也不会服的。”
“嗨,只要您拿得住他的短儿,他不服也得服。”
“什么短儿?”
“他短儿多了,不过非是大短儿才能拿得住他,光扯下几撮毛儿可不灵,没准儿倒让他反口咬了。你放心,我过去就是孤掌难呜,您要是来当这个家,找他多大的短儿都不难。”
“那你……就帮我留点神?”
“嗨,那还不是应该的。”周四应着,脸都让笑挤変了形。
离中午的饭口还早着呐,可月蓉居已经上了座,大堂里的一个桌上已坐了五六个人。桌挺大,人不少,个个也都衣衫齐整,可只当间摆着一盆“折箩菜”,半笸箩两样面的饼。甭看饭菜不济,个个还都吃得狼吞虎咽,老板小月蓉还坐在那儿陪着。其实这几位也不算是客,都是小月蓉当初在戏班里的师兄弟,是又沒了饭辙,来吃蹭儿的。
小月蓉看着他们这吃相,鼻子一酸,叹了口气:“哎,您哥几个虽说不够大角儿,可在梨园行里也都算得上一号。现在连你们都混不出饭,那‘龙套’、‘底包’怎么活呀?”
唱‘小花脸’的三师弟忙把嘴里塞的囫囵咽下,先搭了腔。“嗨,怎么活?没法活。原先给你梳头的老陈,前几天不刚死?没辙不扛大个儿去了?摔一跟头就没起来。是我去给凈的身,穿的装裹,那肚子瘪得前心贴后心……哎,就是给饿的。”
小月蓉又叹了一声:”哎,怎么这也得想法唱戏呀……”
“唱戏?哼,日夲人明着倒没封戏园子,可唱什么呀?”三师弟苦笑着直晃脑袋。“嗨,沾悲的、沾惨的,像什么《荒山泪》、《哭灵牌》、《逍遥津》都不让唱,说是影射王道乐土。沾冤的、恨的,像《六月雪》、《文昭关》、《生死恨》更不行,怕日夲人看着吃心跳脚骂。沾番邦的,甭管是金、是辽、是西涼国都不行,人家听这就气。像我这演小花脸的,都得小心,要沾个奸臣贼子,那也是自找麻烦。”
小月蓉听着还沒搭话,唱“黑头”的大师兄先接过话茬儿。“哎,你这演小花脸的还算好,怎么也有几出瞎逗闷子的,数我唱’黑头’最没辙。不让唱《大保国》、《铡美案》、《连环套》、《草桥关》,我还能唱什么?忠臣猛将都不让演,我演谁?总不能场场抱个元宝‘跳加官’吧?我不嫌烦,有人看吗?”
小月蓉嘬着牙花子,直疑惑:“日夲人能……懂这么多?这幺蛾子可出的有点邪唬。”
“嗨,”三师弟苦笑一声:“日夲人连谁是谁都分不清,可架不住有狗鼻子呀。我演了半辈子的小花脸,可到今儿才知道,敢情这天下最奸的奸,最丑的丑儿,鼻子上都不画豆付块儿。哎……”
他这一声叹,引得大伙儿都跟着唏嗟不已,议论纷纷。
小月蓉忙四下看看,才说:“得,得,哥几个,打住。心里明白就得了,不说了,都拿吃食占上嘴,赶紧把肚子喂饱。”
大师兄咬了口饼,嚼着也没止住叹。“哎,今儿饱了,明儿呢?老来麻烦你,我这……”
小月蓉没让他说完,一笑,拦下话口:“嗨,咱们都是一块儿坐过科的发小儿,我现在就改了行,也不能淡了这份情分。我这店只要开着,别赶着饭口,码前拖后都行,哥几个尽管来。这年头我也管不了好儿,好歹将就个饱,别骂我抠儿就得。”
正说着,大门口有人进来,小月蓉背着身没瞅见,三师弟眼快嘴也快,笑着说了句“嘿,好嘛,还真来了个不抹豆付块儿的丑儿。”
小月蓉忙扭头看,见来人是齐月轩。自他去了西山,俩人就没见过,多年的交情让小月蓉还真是惦记。从日夲人硬给齐月轩封了个“新民会”的名誉会长,甩什么片汤话,骂什么难听的都有。可在小月蓉心里,齐月轩的扮相还是《抗金兵》里的韩世忠,一点儿沒走样。他有时对自己都二糊,可从沒对这个知音犯过疑。三师弟这句损话,他能不懂?可顾不得跟他较真,就边一声“哎哟”,边三步并两步奔了过去。
齐月轩见了他自然也是喜出望外,不过却没握小月蓉伸过来的手。倒突然一拧身亮起了戏范儿,边抱拳拱手,边念起了韵白。“啊,敢问大姐,舍下可有僻静之处,容我等歇息片刻?”
小月蓉忍住笑,用花旦的京白回道:“哟,看您说的,开店的能没个地方吗?”
“可有饭菜好酒?”
“饭有剩的,菜有溲的,酒倒不赖,就是多兑了点儿水。”
“如此说来,你开的莫不是黒店么?”
“算您说对了,看您现在往这儿一站,像个人似的。一会儿端出来,就成人肉包子啦。”
“哎呀呀,吓死我也……”
小月蓉绷不住,笑出了声。“行了,行了,别逗了,走,上二楼。”
“稍等,稍等。”齐月轩见他出了戏,也不再念韵白,笑着说着,径自走到店门口,撩帘探出半个身,向马路对面招了招手。
“还有朋友?”小月蓉也跟了过来。
齐月轩回身点点头。“嗯,这二位你都认识。”
“谁呀?”小月蓉还犯着琢磨,两人已经进了门。前头走的那位一进门,就让小月蓉马上叫出声:“哎哟,郝先生。”
说着他又扫了后边那位一眼,见他礼帽压得很低,可就这半截脸也觉得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等他摘下礼帽,小月蓉才省过范儿,对上号,这不是头年街上查刺客,曾在自己店里暂避过的那个好汉吗?张开嘴刚要招呼,却又咽了回去,赶紧就往楼上让。
一点不错,这两位正是郝炳臣和高贵庚。小月蓉虽不知道郝炳臣的真实身份,但对高贵庚是什么人却心知肚明。所以将他们带到最里头的一间包厢,这间屋两边不靠,门一关很严紧。他明白这三个人凑一起,肯定是有大事相商,所以稍事寒暄,他就以安排酒菜作托词,知趣地退了出去。向伙计交代完菜单,就在过道里盯着,给他们望着风。
高贵庚是刚完成了任务,头天晚上从天津到的北平。之前郝炳臣曾答应他,把假军票投入市场后,就允许他策反刘成龙。若成功就吸收进军统编制,若不成功就实行锄奸,然后就按计划撤退。可没想到,情况又有变化,中日密谈被曝光后,重庆政府深受各方舆论的压力。而之后,周正节的叛变的消息经郝炳臣报给上峰,更使重庆方面感到不安。所以,军统局局长戴笠亲自给他们下达了新的任务,让他们设法尽快除掉周正节。这不仅是为消除隐患,挽回影响,也是军统为借此压制中统势力,可谓一箭三雕。可是,日夲人对周正节的保护非常严密,甚至连他居住的地点都一时无法确定。郝炳臣考虑再三,才决定将策反刘成龙和刺杀周正节这两条线拧成一股绳。如能顺利策反刘成龙,有他参与、配合,锄奸的任务就容易的多,为这,郝炳臣才想让齐月轩也参与策反工作,有高贵庚这个义父,再加上个老丈人,怎么也多点儿成数。因怕出入学士府太扎眼,才让人把齐月轩约到月蓉居。
齐月轩听郝炳臣讲清事由,被惊了个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头天他夫人周正英刚闹了回家送子这出儿,今儿就又得知她哥周正节投敌。尽是这种想不到,抽不冷子的事,还真让人有些转不过弯儿,別不过劲儿。尽管他对这个大舅子的人品、秉性并不十分看好,可刚从难民摇身一变成了政府官员,转眼又成了叛徒汉奸,这比坐山车还晕,比变戏法还快,搁谁能不含糊?
“你们的消息……准吗?”他把牙花子嘬得“嗞儿嗞儿”直响。
“当然,绝对准确。”
“半月前我俩还见过一面,他对什么谈判可一个字都没提过。”
“嗨,跟你都漏,还叫密谈?这事已经让人曝了光,连达成的协议都给公开了。北平消息太闭塞,在外地、特别在后方早就人人皆知了,弄得重庆方面非常被动。”
“这事就算是真,他也只是个传话筒。一出事,拿主意的推个一干二凈,倒拿他顶缸,这……也有点儿忒阴了吧?”
“哎,政治上的事你不懂。”
“好,我不懂,你懂?那你给我说清楚。”
郝炳臣被噎得愣了愣,轻叹一声,才又说:“哎,我理解,正节是你的大舅子,又是多年的朋友……”
“打住,”齐月轩把他的话打断。“你可別往这上扯,我齐月轩是那种认亲不认理的人吗?他和我是多年的朋友,和你不是?”
“嗨,你别急嘛……”
“谁急了?”
郝炳臣见他眼瞪得溜圆还不认账,忍不住笑了。“好,好好,你没急,那容我说完。谈判之后,周正节擅留不归,而且有确实情报说他已经叛变,这性质已变,罪不可赦。”
“那就不会是日夲人把他扣了?”
“这是局里转来的情报,决不会错。”
齐月轩听他答得斩钉截铁,没再说什么,憋了半天只长吁出一口气。
郝炳臣又道:“对周正节的处理不用你搭手,只是给你透个底。不过策反刘成龙,你可是责无旁贷。”
齐月轩苦笑一声,瞟了一眼高贵庚,说:“哎,现在连月娥都没认我这个爹,我说话能有多大用?还得指着这亲家。”
高贵庚笑笑:“嗨,亲爹哪有不认的?孩子一时别不过劲儿来,也有情可原。成龙怎么也是您女婿,管他应当应份。您有学问,不像我嘴笨。这么着,道理您讲,棍子我打,总行吧?
齐月轩“嗯”着点了点头,又说:“要干就赶紧,杨叔的病见好,我原打算后儿就回去呐。队伍交给富老头,还真有点儿不放心。”
郝炳臣和高贵庚对了个眼神,才拍了板。“好,事不宜迟,那就订在明天晚上。”
看着杨志兴这两天的精神头儿,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的病见好。连严妈也把心放下了大半,私底下还笑这老头子是牲口命,贱可好活、皮实,打一个滚儿又缓过来了。只有老张是个例外,看杨志兴这样子,他的心里倒更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老张虽不懂医,可他养了几十年的鸟虫。在他眼里,天底下的活物都一样,无非是个儿大小,命长短。不管什么鸟,病不怕蔫,就搭拉两天翅儿,不进一点食儿,只要能喝点儿水,还兴许有缓。怕就怕突然欢使,一又跳又飞又撞笼,那就没多会儿活头了。虫也一样,蛐蛐儿、油葫芦、蝈蝈儿、金钟儿都如此,打蔫儿了穾然一掙蹦,离蹬腿儿就不远。他觉得杨志兴这两天有点变人性,闷葫芦成了大口的缸。这不是什么好事,和鸟欢使、虫挣蹦一样,兴许是个返光返照。不过这话他跟谁没敢说,谁听了不得骂他句“乌鸦嘴”呀?
下午,杨志兴乘沒旁人在,把老张叫到身边,问:“老张,你和我说句实话。你还想有个伴儿,成个家吗?”
老张愣了愣,黢黑的老脸竟透出了红。“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杨志兴笑着哼了一声。“哼,别这跟我装,老了不就是找个伴儿?要是再带个拖油瓶的,将来给你摔盆送终,不好?”
老张没再搭茬儿,头也搭拉下来。
杨志兴瞥了他一眼,又说:”我不和你兜圈子了,就问你一句,你看严妈如何?“
老张一听,有点发了急。“您,您……拿我打镲呀?”
“哎,”杨志兴叹口气,苦笑着说:“你呢甭顾忌我,我心里明镜似的,没多少日子了。”
“可,可别这么说。”
“嗨,这是实话。我自己个儿的身子,比谁都不清楚?我这儿只要一松劲,说没就没了。”
“得,我胆小,您别吓唬我。”老张连连摆着手,就要往起站。
杨志兴一把把他按住。“到底行,还是不行?你给句痛快话。”
老张又急又窘,眼泪都快下来了。“杨管家,杨爷,您饶了我吧。您可知道我的身份底子,这,这不恶心我吗?这么多年,您帮我守着秘,遮着丑,让我好歹充个全活人,我感着情,念着恩吶。您要这起儿抖落出来,那不是往死里逼我?”
“那……那你看坟以后,还少找了?”
“嗨,那不也都守不住嘛。都八杆子不着的,来了走了都不打紧,熟人熟面儿的,您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杨志兴见老张急哧白脸,没再往下说,轻拍了拍他的手,心里却还是在找着说词。
也不怪老张发急,一向厚道的杨志兴今儿还真是往人软肋上戳.。老张夲不姓张,姓陈。十二那年,老家宝砥闹旱灾,为图个活命,他爹就送他凈身入了宫,在都虞司里当了个粗使小太监。无意中被个养虫的老太监看上了,就收他为徒,从此养上了虫,学就了全套的好手艺。后来还认师傳作了爹,改姓了张。到清末光绪末年,朝庭的银根拮据,官里裁员把他遣散出了宫。少爷那会儿正好玩,在隆福寺虫市上发现了他这个虫材,就把他带回府里专当了虫把式。老张虽已是六根不全的人,可说话、行事却不怎么带相,就连齐月轩都压根儿不知道这码子事。学士府上上下下只是沒瞒过一个人,那就是管家杨志兴。私下里一盘问,就弄了个底儿掉。不过,杨志兴没撵他出府,也从没给他张扬出去,倒替他守了几十年的密。可今儿个不知道杨志兴明知故为,是为了什么?
只听杨志兴倒吸一口气,又叹了出来,才道:“哎,老张啊,我不是为难你,只是我要去了,严妈孤单,你也一人儿,熟人熟面儿就个伴儿,相互当个拐棍儿嘛。再说……府上那点儿底儿在哪儿就咱们仨人知道,我要去了,还是真有点不放心。这么着,不也是两将就?”
老张笑了,笑得很苦。“噢,闹半天是为这呀,您可是真能琢磨。怎么,拿个老娘们拴上我,我看坟她看我?您没交代,要我有二心,怎么办?是绳勒,是刀捅,还是酒里下药啊?”
“别,别,你可别,别瞎想。”
“我瞎想,不也是顺着您的话茬儿?”
“是,担心我有,歹心我可……”
“呸!”老张的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您那心还不够歹呀?你担心,不就是个不信任?咱哥俩也几十年了,连个信任都没有,可你凭什么不信我?就因为我比你们少那一点儿?甭摇头摆手,我明白,在您心里圧根儿就是可怜我,从没把我真当人看,这我认。可严妈跟你也这些年,你死了还想拿人家当枪使,你也好意思?你就比我多那点儿,就够个爷们吗?我就是个蛐蛐儿,也有几分土性。明告诉你,别的坟我不掘,就等着扒你的。我知道你穷哈哈,老子不为钱,就为也恶心你一回。”
他这一番话算是说痛快了,却把杨志兴说得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变了好几回色儿。半晌,杨志兴才开口要说什么,可还没出声,就让气顶得咳了起来。老张一见忙上前紧捶慢胡撸,才算让他倒匀了气。
杨志兴又抓住了老张的手,轻声说:“怪我,我给你赔个不是,你可别往心里去。其实今儿我舍着脸说这事,也是九分关心,一分担心。嗨,人一快闭眼了,就更爱瞎嘀咕……”
“得了,不说了,不说了。”老张刚岔开话题,看着他一笑,又找补了一句。“哼,几十年了,您老先生可头一回跟我赔不是。”
杨志兴也一笑:“嗨,你不也是头一回这么像爷们?”
“嘿,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你,夸你。”
俩人都一笑,这篇儿才算掀过去。
“哎哟,还有个事儿。”杨志兴猛然又想起了什么,在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递给老张。
“这……是什么?”
“鹤顶红。”
老张一听,吓得一激灵,刚接过的瓷瓶差点儿撒了手,引得杨志兴笑出声。
“嗨,刚夸完你,真不经夸,沒让你喝。大清那起儿,喝它自尽都得是戴红顶子的,你还不够格儿。”
“那您这是……”
“哎,少爷性子太刚烈,忍不下屈,你不也见过?他总揣在身上,动不动就惦记喝这玩意儿。这不,我……”
“噢,明白了,你给收起来了。得,放心,我这就给扔了去。”
“别扔呀。”
“这还留它干吗?藏哪儿也备不住让人翻腾出来,也是祸害。”
”嗨,这不是少爷揣的那瓶,是当年老爷自尽喝完的那个空瓶。让我刷干凈又兑上了点儿红颜料水儿。想把少爷那瓶偷換下来,就是还没得空,你得替我办了这事。”
杨志兴说着抓住他握着小瓷瓶的手,想使劲,可颤微微地已抓不牢。老张让这只冰凉的手刺得心里一哆嗦,赶紧用自已空着的手又捂在他的手背上。他心里明白,自已的预感沒错,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红着眼深深地点点头。
可连老张也没想到,预感到的竟来得这么快。当天的晚上,杨志兴的病情就突然恶化,一阵止不往剧烈的咳嗽,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等老张回去报信儿,大伙儿都赶来,他就已经说不出话,连咳的气力都没了,只是紧合着眼,半张着嘴倒着点儿气。
齐月轩见了他这样,忙拉住大夫,问:“大夫,还……还有救吗?“
大夫叹了一声。“哎,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有什么话赶紧说吧,病人恐怕撑不到明天早上。”
“老天呀!”严妈先叫了一声,扑到床前哭出了声。
月娥也抓住杨志兴的手,咽呜着喊着“爹“。
齐月轩瞪着一双红热的眼,向大夫问:“打了盘尼西林,这几天不是见好吗?怎么突然就……”
大夫的眼也湿润着,一声叹;“哎,要是能坚持用这药,也许不至于……起码不至于这么快。可惜只打了两针……”
“这是什么意思?!”齐月轩一把揪住了大夫的脖领子,指着他鼻子问:“明明弄来两盒药,为什么只打两针?为什么?”
大夫还没答出口,他身旁的小护士拉住齐月轩的胳膊,先开了腔:“齐少爷,这可不怪林大夫,是病人坚决不打这针。”
“这……怎么回事?”齐月轩松开了手,又问。
“事情是,是这样……”小护士又急又怕,定了定神,才两眼泪汪汪地说:“也……怪我多嘴,头次打完针,我随口漏了一句,这盘尼西林是从日夲人那儿弄来的。老爷子当时没说什么,可过一会儿照透视的时候,他就把家属支开,和我说;这针他决不再打,还非要把盘尼西林都拿走。我哪儿作得了这么大的主呀?才把林大夫找来。可他劝也没用,老爷子一点儿也不松口儿,话说得很绝。说要再给他打这针,要把这事告诉家属,他立马就撞死在医院里。实在没辙,林大夫才把药都给了他。后来给他打的都是璜胺针剂,不是盘尼西林。”
小护士的这番话让所有的人都听呆了,一时都省不过范儿来。
齐月轩半信半疑地瞟了林大夫一眼,见他也深深地点了点头,又追问:“这,这到底是……为什么?”
林大夫又叹了口气,也扑簌汨下。“哎,老人家说了,他已活过了古稀,死也够夲儿。他是中国人,决不沾日夲人的光,决不为了多活几天,给祖宗招骂。”
齐月轩听得心头一震,呆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杨志兴,再也压抑不住,哭嘁一声:“杨叔!您……怎么这么撅呀?!”
屋里顿时一片唏嘘、抽泣之声。
月娥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呀,可没见着那药啊?就这么大点儿地方,爹能给藏哪儿去?”
林大夫和小护士见众人都看向他俩,慌得紧摇头,忙摆手。
月娥刚要再问,却听杨志兴嗯了一声,睁开了眼。嘴张了几下,像是说了句什么,可根夲听不清。
高望田见他手哆嗦着直往下指,忙伸手在他身下摸了摸,果然从褥子底下找出两盒盘尼西林针剂。一盒没开封,一盒只少了两支。
杨志兴嘴又张了张,头也摆了摆,虽仍听不真,可谁都看得出他的意思。直到眼瞅着月娥应着点了头,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半晌,他的嘴又张了张,这回他是竭尽全力地想发出声来,月娥还真听清了,他连说了几声,都是个“爹”字。
月娥明白他的意思,一把抓住他的手,咽鸣着说:“爹,我明白,我听您的,我认他这个爹。可您……也永远是我爹……”
她说着,“扑通”一声跪下,伏地一拜,一声“爹”,叫得嘶心裂肺,声泪俱下。
齐月轩忙搀起月娥,在床前俯下身,只见杨志兴的眼慢慢闭上,可脸上的笑却那么滿足,那么从容,那么安祥……
诗赋绽芳蕊 今来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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