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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  魂  偷  渡

第  二十二  章

校长被小犹子绑在了桅杆上，可她面无惧色侃侃而谈：“背对太阳时，都能看见阴影，可这个世界并不像你们所认为的那样一片灰暗。还有许多美好、光明、令人向往的东西。小小孩子，岂能这等顽世不恭！ ”

文强冷笑：“说我玩世不恭？汝心何如？汝行又何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校长：“我知有错在身，可那是成人世界的错误，不该影响你们这些孩子。身为校长，我问心无愧。”

文强一脸狡黠：“为人师表，率先垂范，错误岂有成人世界和孩童世界之分？行了，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少点说教，来点真的吧。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校长：“当了二十年老师，不敢说桃李满天下，学生也遍布各行各业。我的学生，为工者质朴兢业，为官者勤政廉洁，哪个不敬我几分！你也还是个学生吧？论文采，论学识，确是个佼佼者，可我并不欣赏你，甚至鄙视你的老师。不知你师从何人，学不尊师，师之过也。”

文强冷笑：“师不师，汝自知；教不教，鬼知道。人在做，天在看。良知驭学识，学识惠于民；学识驭良知，学识祸于民。谁知你的学生学没学到你的反面呢?千万功德一耻休!”

文强犀利的语言一逼再逼，校长几乎没了退路。这是她为师从教二十多年来最囧的时刻。我看到校长的心理防线在倒塌。文强的理辩句句击中她的软肋——无论你曾积下多大功德，只要做一件不耻之事，你的脊梁就不再坚挺，你的人格就不再有感召力。学生不仅学你的正面，也学你的反面。

校长心里已败下阵来，可虚荣仍在，她索性不再同文强激辩，扭过头去看海，强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胡子的战刀搭在她的脖颈，校长不躲不惧，更不求饶：“誉不在，命何求？”

忽地，良子腾空而起，猛地飞起一脚，踢在了胡子握着战刀的手上。胡子的战刀脱手而飞，在阳光下旋着耀眼的弧。几乎同时，胡子也跟着平地旋向半空，又把战刀抓在了手里，轻轻落地。

良子怵然，忙用身体挡住校长：“天地君师亲，这点儿理你都不懂？爹妈没告诉过你要尊师重教吗？”

这一脚让胡子彻底震怒了，他眯缝着眼，反身把战刀逼向良子，喉咙里噜噜地响着马鸣。此时，我看到胡子眼中放射的凶光比以往更邪恶。不但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偷渡客们也都感觉到了。那一刻，所有人都惊愣地张大嘴巴，屏住呼吸，仿佛海风都凝固了。面对抵在胸口的刀尖，良子边惊恐地寻找着战机，边步步后退。胡子步步紧逼，响着一声紧似一声的马鸣。

突然，校长灌满喉咙地大吼一声：“这个同学，你给我住手！”胡子竟然停住了脚步，身体激愣了一下，转回头去冲着校长，眯缝着眼，嘴唇颤抖，喃喃地嘟囔着问：“同学？你叫我同学？你叫我同学了？”我看到胡子的眼中有一股热辣辣的液体涌了出来，流过面颊，流过蓬松杂乱的胡须，流进嘴里。然后，胡子吧着嘴品着。不知道他的泪水是甜的还是咸的还是啥味的，我也下意识地跟着吧了吧嘴。

可能是他的泪水滋味太差吧，胡子突然爆发了：“晚了！叫我同学也晚了！我要杀人！我要用你的血改变我们的命运，用你的血祭奠她的亡魂。我要杀了你！”说罢，举刀劈向校长。

良子用一只手架住了胡子的胳膊：“杀人总得给个理由吧？又不是她放走了老帽。”

小犹子道：“是她害死了教母！”

良子惊异：“大梅子得的是艾滋病，校长一直照顾着她，咋说是她害的？再说，大梅子并没死啊！”

“你懂什么！”小犹子冲良子嚷道，“就是她害死的教母！教母死了，哥哥的心也跟着死了！三年了，大哥一直要报这个仇，今天总算来了机会，能放过她吗？”

良子说：“胡说八道，毫无逻辑！”

胡子用力压着战刀：“见血就是逻辑！”

小梅子用身体挡住良子：“姐姐没死，大家都看见了，她进洞里去了！”

医生一脸讪笑地凑过来：“霸主，大梅子是教母了，这白兵大业咱们也算有股份了不是，解不开的事商量着来，不行把教母请出来，杀不杀校长，让她说了算。”

小梅子说：“对，让我姐姐出来。她会主持公道的。”

文强说：“教母就是教母，咋成了你的姐姐？再胡说当心没命！”

“对，当心没命！”小犹子稚嫩的脸上显出狡黠的神秘，他像女孩一样在后背用双手揽住胡子的腰，柔柔地说，“哥，杀吧！杀了她你就解恨了，我们都能转运了。你也不会总想那位姐姐了。往后我来照顾你，像那个姐姐一样，照顾你一辈子，不离不弃。”

良子用身体拱开小梅子，冲胡子厉声道：“你敢杀校长，我就跟你拼命，咱们这些人都跟你拼命！除非你杀光所有人。”

医生道：“可不行啊霸主，都杀光了，白兵团队还怎么组建？你不成了光杆司令了！”

女巫也凑过来：“启禀霸主，在下看医生的话也有道理。”

胡子有些犹豫了。

文强见势，忙过来打圆场：“霸主，让她再多活几天，留作“祭旗牺牲”。现在关键是快速组建白兵团队，否则游戏就无法玩下去了。还是尽快追究谁放走了老帽吧，老帽跑了，谁的责任，一定要追究。”说罢，文强用阴森而得意的目光斜眯着我，他又把邪火往我身上引。

文强为何总是欲除掉我而后快呀！实在弄不懂我何时跟他结了如此深的仇恨。我想从他的眼神中找到答案，可他从不和我正眼对视半分钟。我敢断定，文强的肚子里一定有许多阴暗的故事。

小犹子强忍着愤忿，怒视文强。文强也不示弱，眯眼对视，一脸得意。我突然发现了机会，跑到小犹子身边，顺着文强的目光去扫描他肚子里的阴暗故事。五秒、十秒、十五秒、二十秒……我很兴奋，只要达到三十秒，我就能完全看透他昨天的故事和现在的心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感到文强的心中隐藏着个巨大的阴谋，只要达到三十秒，我就能揭穿这个阴谋。然而，文强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在二十五秒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去，背冲小犹子，阴阳怪气地说：“咋还不动手？你不是只会绑人吧？”

小犹子咬牙道：“总跟一条狗过不去，勒死它你就得意了？”

文强兴灾乐祸：“还用等霸主下命令吗？”

小犹子：“你觉得你能杀得了它吗？大黄的本事你也不是没领教过。”

文强：“那看想不想杀，它能躲过枪子儿？”

突然，胡子把战刀呼地从良子胸口移到文强眼前，直抵他的咽喉。

文强惊慌了：“你……你……霸主，这是干什么？”

胡子一字一顿道：“我是霸主，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按游戏规则，对霸主不敬该当何罪？”

小犹子喊道：“杀！杀了他！他总是跟大哥较劲，我看他别有用心。不杀他早晚是白兵团队的祸害。”

文强恐惧了：“他……大哥，霸主，你可千万别信小犹子胡说，我这都是为了你的霸业呀！信我话，快除掉这条狗吧，它才是我们今后的大患。想想昆沙的教训吧，大哥！”说罢咚地跪倒，搂着胡子的大腿声泪俱下，“兄弟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狗能侍主，也能卖主哇！我有血的教训哪！”

胡子是个没主见的人 ，他的战刀又在空中定格了。他摘下墨镜，眯着眼，犹豫地看着我。我突然有了洞察他的机会：这是一双很漂亮的马眼，眼中充满了无数哀哀怨怨、纠纠结结的故事。五秒、十秒、十五秒、二十秒、三十秒……于是我震惊地发现，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心灵深处雪藏着的岂只是故事——

二十年前的一个晚秋的黄昏，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飞驶在城郊相间的土路上，驾车者就是酒后的胡子爹。那时胡子爹三十来岁，在一家工厂当汽车修理工，孑身一人，同老妈相依为命。他的最爱就是相伴不离的摩托车和烈酒。六十度老白干驾驶着一尘不染的摩托车狂奔，如有了灵魂的怪物，风驰电掣。胡子奶奶总是劝儿少喝酒，找个女人成个家。儿说摩托车就是他的女人，酒瓶就是他的家。老娘对儿无计可施，以泪洗面。儿劝老娘放心，定给她养老送终。娘就知道儿的命拴在了摩托车轮上，早晚的事，只能在心中默默祷告。

儿说下个星期要去参加市里的一个飙车比赛，下了班，一斤白酒下肚，便骑着摩托车去郊外练车。深秋的原野，落叶残禾，一片萧肃，大地在恐惧地迎接着寒冬的到来。胡子爹酒气正酗，热血沸腾，摩托车使秋风变得更加凛冽。路边的树木和线杆在倒飞，他耳边轰鸣，对一切均视而不见。后来就刮倒了一个女人，确切说是一个女乞丐。这一切都是在他酒醒后被警察告知的。

那时他已坐在了派出所拘留室的铁笼子里。那个被他刮伤了的女乞丐坐在对面的条椅上。女乞丐抽抽涕涕地哭，好在没受大伤，只是刮破了膝盖的皮。警察隔着铁笼子给胡子爹做完了笔录，然后问他怎么赔偿。胡子爹说不知道。警察就问女乞丐。女乞丐也说不知道，仍旧抽抽涕涕地哭。警察就让胡子爹领她去治病。胡子爹说没钱。警察愤怒了：想耍无赖吗？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喝酒飞车肇事，不拘留你已算宽大了。赔偿说没钱，治病不领人家去，你想怎样？

憋了半天，胡子爹说：“你……让她去洗把脸。”

警察说：“洗脸？没伤到脸！别扯三扯四地。说吧，怎么处理？不行就拘留你！”

这时那女乞丐竟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警察惊诧地问：“哎，哪去你？别走啊！不让他赔偿了？”

女乞丐也不言语，径直去了卫生间。片刻她出来了，警察惊异地看到，她竟真的去洗脸了。洗过脸的女乞丐似乎变了个人，原来她是很年轻，很美艳的。女乞丐又一瘸一拐地坐回到条凳子上，平静地举着脸让笼子里的胡子爹看。

胡子爹冲她端详半天，冲警察说：“我娶了！”

于是女乞丐就成了胡子的妈。

于是胡子奶奶的满脸皱纹就乐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

于是胡子的爸爸该喝酒喝酒，该飙车飙车。

于是胡子妈每天还是低着头，背着个编织袋到处捡破烂。

……

在许多于是之后，胡子降生了。

胡子降生的时候，是个阴云密布的雨天，确切说是夏季的一个夜晚。胡子出生时没有任何声音，如同死婴。在医生和护士提着胡子的一对小脚，猛打了一阵脚心后，胡子才哇地哭叫起来。就在那一刻，医生和护士都惊诧了，这婴儿的叫声十分不同，就犹如一只在寻找妈妈的小马驹，洪亮而悠长，且带着某种动物才有的悲凉。护士惊恐地把胡子扔在了产床上，几个人像看古董一样把胡子看了个遍。胡子极不配合，四肢拼命刨蹬，引颈悲鸣。

经检查，胡子是个很正常的男婴，就是脸超长，一双细细的梢眼，像个小马驹。

胡子生下的第二天，乞丐妈妈就消失了，永远不知了去向。于是在胡子的记忆中，奶奶就代替了母亲的概念。胡子的妈妈是从哪里来的，是哪里人，又到那里去了，胡子全家谁也不知道。那天胡子爹把女乞丐用摩托车驮回家后，奶奶炒了四个菜，喜事就算办完了。他们当天夜里便圆了房，更谈不上什么登记结婚。胡子妈在时，跟谁都不说话，只对胡子爸露出过笑容，且极为罕见。邻居都以为胡子妈精神不好，远远躲着她。但她除了不爱跟人说话，也看不出有啥不正常的地方。她每天准时早早起来，吃了饭便背着编织袋去拾破烂，晚上又背着空瘪的编织袋回来，把卖破烂的钱一分不留地交到婆婆手里。于是婆婆对她很满意，觉得媳妇很守妇道，不说三道四，是个合格的媳妇。胡子奶奶就对胡子爸说，你有福啊，老天凭空掉个好媳妇给你。胡子爸不冷不热，不以为然，酒气哄哄地擦着自己的摩托车。万没想到，胡子妈竟昙花一现。胡子奶很是悲伤，胡子爸却不屑一顾，呜噜着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一晃胡子上小学了。

就在胡子上学的第二年，胡子爸飙车从立交桥上摔下去，脑浆崩裂，一命呜呼。胡子爸的死让胡子奶奶感到天塌下来了，老太太在炕上趴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从阎王鼻子下逃了回来。在奶奶重病期间，胡子是吃百家饭活下来的。

胡子渐渐长大了。由于从小失去了双亲，胡子的性格孤僻，怪异。别的孩子上学的时候都背着小书包，他却把书包在地上拖着走。孩子们便嘲笑他是匹马。老师也当着全班同学批评他。他先是不语，细长的眼睛狠狠地眯着，眯得只剩了一条缝，说多了，他的喉咙就开始噜噜地响起马鸣。老师害怕了，感到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是个不知什么世界来的的幽灵。

从此没人再试图走进胡子的内心世界。在班级里，他的学习好与坏似乎无人关注，因他的学习成绩不在老师的考核范畴之内，学校把他列为低智商学生。就这样，胡子上到了中学。

若不是一次特殊的经历，没人发现胡子身上有超人的不同之处。那是一次学校的春季运动会，同学们都各自报了项目，却没胡子啥事，他没报，也没人要他报。就在一万米长跑的发令枪响过之后，同学们都惊异地发现，穿着短裤，赤膊上身的胡子也奔跑在比赛的人群中。那时的胡子虽然只十三、四岁，却长得如同个成年人，超长的大脸，满满的络腮胡，疙疙瘩瘩起伏不平的青春痘，长而干枯的黄发。

在万米跑道上，胡子肌肉紧绷，伸着超长的脖颈，拼命狂奔，长发迎风呼呼飘起，犹如一匹奔腾的烈马。胡子的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已抛下所有的参赛者，一路领先。在百十米冲刺时，胡子突然引颈长鸣，打出了一串漂亮的马鸣。

顿时全校师生震惊了。从此胡子有了个绰号：神马。

随着神马的降临，一连串有关神马的故事也在学校和网上传播。关于神马身世的传说，网上有多个版本，最被公认的是：胡子的外公是草原上养马的牧主，后来他的女儿恋上一匹漂亮的白马，再后来女儿便奇怪地怀了身孕，再再后来胡子妈被胡子外公撵出了草原，到处流浪，靠行乞和捡破烂为生……后来就是胡子妈和胡子爸的奇遇。

再混沌的故事，通过网上人肉搜索也会给你一个明晰透彻的来龙去脉。于是神马的传说经过无数人的点击，便成了颠覆不破的事实。虽然很多人怀疑神马的来历，说神马都是浮云，但大多数人相信这传说是真实的。

从那次运动会后，胡子成了名人。他的万米长跑速度不但打破了学校的记录，而且打破了区里教育系统甚至全市的记录。胡子不但出名了，而且遇到了决定他命运的一个女人。那是一个体育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刚刚分到学校的体育老师。她是个长跑运动员，在全国都拿过名次。出于热爱体育事业的本能，她特别关注学生中的优秀苗子。胡子这匹黑马的突然出现，令这个她非常兴奋。她开始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胡子的培养之中。

胡子从小从没正面接触过年轻女性，女体育老师的热情温柔和善待，使这个青春初乍的小伙子生发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情冲动。然而胡子万没想到，正是他这冲动，不但把女体育老师推向了绝路，也使自己掉进了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