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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玉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1053        作者:李洁        发布:典澄        首发时间:2010-09-23 12:17:25
关键词:春树
编语:

       矿区人豪迈,院墙砌得也有派,有青砖的、琉璃瓦的,还有水泥雕花造面的,使本来宽敞的巷子显得窄窄的,但仍拥挤地种些手娟花、牵牛花、步步登高花、金菊、牡丹……莽撞马虎的人走在这狭长的花巷中会撞得花枝叶乱颤,花瓣飘零,不过这些花也泼实,仍然一簇比一簇开得很耀眼。多数人家的后院是块小菜园,齐整地种着些时鲜疏菜,小葱、波菜油密密地长着,豆角秧已经爬高了,黄瓜嫩得能从黄花下滴出汁来,露在外面的红萝卜像小孩的脸一样,很想让人咬一口。晚风一吹,清新凉爽,夏季许多人家都是开着窗户睡觉的,偶尔也会从一扇窗户里飘出一股饭菜的香味,让夜晚的气息更加亲切柔和。

  夜深了,窗户一扇扇陆续暗了下来,蟋蟀的叫声越来越清晰,只有朗月疏星陪伴着几扇迟迟不肯熄灯的窗户。今晚的月亮圆圆的,亲切地映照着矿区,如同矿嫂那甜甜的笑脸,沉醉梦中。然而凤琴怎么也睡不着,已经子夜一点多了,宝田下二班怎么还不回来,平时这个点早该回来了,饭菜已经热了两次,满屋子都有葱油的香气。儿子大刚睡得正酣,嘀嗒的钟声让她感到夜长又恐惧,她不时地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小路上什么也看不见,可千万别出什么事!老天保佑宝田平安下班吧!她心里一个劲儿地念道着,隔壁春山那么好的小伙子说出事就出事了,一想到这,凤琴的眼睛就有点湿。突然她听到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她屏住呼吸,然而脚步声却没有顺着她的期望越来越近,而是中途消失了,她更加焦虑了。相传古印第安人能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几公里以外的脚步声,判断是不是有敌人半夜偷袭,而且十分准确,被称为心灵感应术。凤琴在一次次地深夜等待中不知不觉地也练就了这种特异功能,她不懂得什么叫作气功中的意念,只是把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到听宝田那熟悉而又独特的脚步声上来。虽然是躺在炕上,但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她没有什么信仰,却希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天天保佑宝田平平安安地下班回家。猛地,她心一紧,又听到那微弱的脚步声了,她连气都不敢喘,心跳的速度随着那微弱的脚步声加剧,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地显示出是向着自己的家门方向的,那独特而又熟悉的脚步声是不会错的。凤琴躺不住了,披衣来到门口,宝田刚一掏钥匙,凤琴便把门打开,宝田一惊,责怪地说道:“大半夜的你站在门口干啥,怪吓人的。”“死鬼!都把人急死了,下班怎么这么晚?”“这阵子矿上大干,抢任务出煤,说不定明天还加点呢。”“你们都是铁打的咋的,人又不是机器,天天加点啥体格能受得了,看菜都热两遍了,菜汤都烤干了。”凤琴不停地责怪,虽然她知道宝田只是个遵守规矩的老实工人,说也没有办法,可就是感到不满,成天大干大干的,也不替人家老婆孩子想想。“现在是大干七月红,人家都卖力气我不卖力气能行吗?老娘们知道个啥?”宝田也感到老婆说得对,可又不习惯顺着女人说话,“吃干的有劲,我可饿坏了。”话没说完便香甜地大吃起来。看着那副饿狼吃相,凤琴觉得这大半夜没白等,男人挣钱也真不容易啊!吃饱后,宝田舒服地平伸着胳膊躺在炕上,一边伸着腰一边满足地打着呵欠,“明早给我摘两个黄瓜带着蘸酱吃,在井下吃黄瓜满巷子都有清香味。”“你就知道吃!”凤琴枕在宝田的胳膊上娇嗔地责怪。

       月亮也有些乏了,看到亮得最晚的灯也熄了,便躲到云层里去了。隔壁刘春山的屋子尽管灯关得很早,但他却始终没睡着,自打从医院回到家中以后,他睡觉就颠倒了,反正是成天躺在炕上,白天也常迷糊一会儿,越是到夜深人静时,头脑越清醒,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从脑海中浮现出来,那种撕裂神经的记忆常让他从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从散乱的思维中飘荡出来。他常常觉得自己仍是那个高大健壮的青年,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宽皮带上威武地戴着矿灯盒和自救器,在掌子面伴随着隆隆的割煤机声,把大地深处的宝藏采掘出来。那是火种,燃烧着血一样红的地下火种。这是一件十分艰苦的工作,在狭窄的采煤工作面里,稍有不慎就会被撞着头或被什么东西拌倒,作业时工人得用矛头打眼,浓厚的煤尘扬得到处都是,厚厚的挂在脸上,采煤工人成了名副其实的“煤黑子”。打完眼容不得休息一会就要立刻放炮,攉几次煤,其中还得打顶子、给棚子,加班加点是常事,再好的体力一个班下来也得筋疲力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春山感到很孤单、弱小,有一阵子矿上招工,重要的一项就是考力气,力气小的不要,他上过高中也没用。现在好了,正赶上科技兴矿的好时候,矿里要进行机械化采煤,割煤机一转能顶二十头牛的力气,可是要那铁家伙顺顺溜溜地听人管,还真不容易,难题一大堆,这可是加厚煤矿的千尺井下啊,稍有不慎就要出事。机械化采煤试点工作紧张周密地进行着,春山很兴奋,那断断续续割煤机的吼叫声在他听来就像自己崇拜的森林之王在发布命令。他认为自己赶上好时候了,自己这个高中生也能派上用场了。有两次他还被领导表扬了呢,区书记也透露出要把他调到地面当宣传干事的口风,写写画画是他的拿手活,随便什么东西他都能三笔两笔勾出轮廓来。他心里已盘算好了,再挣两年钱就调到阳光底下有办公室的地方工作,那多神气!虽然钱开得要少一半多,但可以有时间随便画点什么,不用在井下老看着那黑森森的煤壁愣愣地幻想成各种图案。他得意地盘算着风光的未来,前面的路很宽很亮。但命运却与他作对。不!后来他想明白了,是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那一次他和几个同学约好了一点钟聚会,刚到井下就着急升井,在给棚子时又遇到了岩石,麻烦!要是这么规矩地一点点干到升井时准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了。他感到自己好歹高中毕业,上班也好几年了,还这么傻乎乎地干活实在有点可笑。那个脾气不好又爱唠叨的师傅今天闲班,机会来了。他为自己省了两道工序而暗暗庆幸,不但不晚,还能提前一个小时升井。然而一个巨大的危险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聪明的青年,隐患的饿虎一下子睡醒了,张大了嘴——不牢固的顶板上方浮货大面积地脱落,埋在煤堆里的他才知道人的肉体与自然界抗横是多么的脆弱。虎口脱险,工友们及时把他扒出来送到医院抢救,命保住了。

  这是哪里?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连盖的被都是雪白的。他慢慢睁开眼睛,痛也醒了过来,全身说不出哪地方痛,像浸在水里的人不知道哪地方湿一样。他知道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试着抬了抬手,还好,胳膊能动!又试着挪动一下脚想活动活动沉重的身体,又试了一下,黑云忽地涌上清醒的头,当眼睛从云雾中清晰过来后,他抬起头,看着拼命想抬却纹丝不动的双腿时,一股咸热的水流遮住了双眼。他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干什么?小组的哥们抢救自己干什么?让自己糊涂地到另一个世界去多好!怎么双腿的知觉一点都没了,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热毛巾给他擦脸,不,应该说是擦泪。他看到了妈那浮肿又凄痛的眼,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他不哭了。“春山啊,你胆咋就这么大呢?多守规矩的好孩子啊,我那天怎么就休息了呢?”一张熟悉的面孔,眼角总有洗不净煤碴的李师傅,眼睛充满红丝,脸上愁云笼罩,不停地自责着。春山的眼泪又下来了,“想开点吧,别人都庆幸拣回了一条命,活着比什么都好。你可得好好养着,别让大伙失望。”队书记紧握住春山的一只手说道。“活着比什么都好!”这句话让他止住了泪,现在只能坚强地活下来。

  出院以后看春山的人渐渐少了,只有住在隔壁的宝田常来告诉他矿里的一些事。时间越长,那石破天惊的灾难一幕越是让他沉溺在悔痛的漩涡中,有几次他感到自己见不到第二天的阳光了,一定会在睡梦中因巨烈的痛恨让不堪凌辱压迫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可第二天的阳光仍爱抚的照着他,同往常一样,让他产生了出去晒晒太阳的念头。白天的朝气和生机让他好过点,夜晚最难熬,他的双腿如木头一样没有知觉,但腰部的神经却不时痛得他咬牙皱眉,寂静的屋子里随处都可找个地方做影幕,悔恨、遗憾、伤心、绝望,还有渺渺的希望……往事如烟如雾聚散反复,病痛和自责在仿佛静止的时间中格外漫长。他悄悄地攒安眼药,已经攒二十多片了。

       今天上午雨一直不紧不慢地下着,春山真希望能下场大暴雨,把郁闷冲散些。他把那些药片拿出来看了看,一个安静未知的世界离他很近,他想到了妈,下雨天还出去买菜,回来时要是看他这样哭得还不一定怎么惨呢。他把药片包好,闷闷地躺着。突然响起了粗重的敲门声,三个穿着雨靴的汉子啪啪地在门口跺着脚上的泥水,“你们怎么来了!快,快,进屋坐!”春山惊喜地看着这些健壮的哥们,“我们带来了烧鸡、猪耳朵,还有两瓶酒,中午就在这吃了。”一个平头圆脸矮墩墩的小伙子说道,“亮子还挺讲究的,你们来看看我就够高兴的了,带东西干啥,我又不是管不起你们饭吃。快坐下!”春山兴奋地说,他们都是一个队里的伙计,平时挺投脾气,没少在一块喝酒。刘婶回家后也很高兴,她最怕儿子丢下没人管没人问的,亮子他们来把刘婶乐得合不上嘴,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又忙着炒了几个菜。黑瘦的大全说话有点口齿不伶俐,却挺健谈,他呜啦呜啦地说:“矿里出煤哪有不出事的,命拣着就行了。我看咱们队里的都是好样的,没一个怕死的。”张铁铭年龄最长,可性子挺急,说话很快,他说:“怕死就别下井!还记得七年前的那场冒顶事故不?一下子就死了三人,到井下抢险扒人时没一个打退堂鼓的,连第二天开工都齐刷刷地来了,比平常出勤还齐整。这才叫男人!怕死的都是娘们!”亮子看着春山房里的画纸和笔,惋惜地说:“春山你也是,能写能画的长个钱包脑袋干啥,不下井的话少挣两个钱不是也出息了吗,我听说咱区书记把办公桌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小子少来这一套,不下井老婆孩子都谁养活啊。春山是该着倒霉了,大老爷们别这么娘们气,碰着了就说碰着了的事。”铁铭不满地说,“也赖春山违章,正八经地干活就没事了。”大全含糊地说,“给春山找个正八经的女人才是正事,你看凤秋那个脸抹得漂白的,白骨精似的,把咱们队长看得神魂颠倒的。”亮子一谈起女人,大伙都兴奋起来了,刘婶也过来凑趣说:“你们哥几个都当回事,只要人品好,有点残疾的,农村户口的都行。”“妈,你别人家一说话你就当真,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春山责怪地说道,“好,有你这几个铁哥们替你操心我还操什么心呢。”“刘婶你放心,春树媳妇的事我就包了。”亮子拍着胸脯说道,“你小子竟说没准的话,你的媳妇还没着落呢。”铁铭又揭亮子的短。

  春树下班时,这几个哥们还在胡侃呢,春树应酬了几句,大全说:“春树,你刚上班,有啥难事找我们哥几个,你就是我们的亲弟弟了。”春树笑着嗯了一声,亮子问:“你是在咱矿机运厂实习呢还是分到机运厂去了?”春树说:“也算分到机运厂了,现在运转队实习呢,干干再说吧。”铁铭比划着手说道:“机运厂我有老朋友,运转队的老冯,冯队长跟我是老伙计了,有啥事找我没说的,你大哥我别看是个挖煤的,说话好使!”春树看了看铁铭那被烟熏黄了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净的煤泥,他笑了笑,心想,要是说出这个关系来别人更得笑话他。他应付了几句客套话,找不着共同语言,便借故走出了家门,到外面散心去了。

  好几家已经做晚饭了,雨停了,路面泥泞,空气格外清新,西边天空淡红的云彩祥和地飘浮在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上。这地下面蕴藏着数不清的乌金墨玉,上面是成片的房屋、高大的厂房、耸立在半山腰上的绞车天轮、堆积如山的煤,还有花园一样的矿院、健身花样很多的大广场,矿山是如此的雄伟壮观。在外念了几年书,春树感到这里一切都发生了大变化。这是一片热土,有矿工劳动时的体温,也撒下了矿工的鲜血和眼泪。可春树不能因为他爸爸和哥哥的原因怨这片土地,这是养育了几十万矿区人的根本,是国家的聚宝盆,这里为祖国的建设发展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工业血浆。矿工才是真正的英雄,他们能把大地掘个窟窿,他们能让世界变得更加璀灿,可他们的生活又缺少光环,姑娘找对象都不愿找下井的。望着夜幕临近的矿山,春树的心里沸腾了,他不能说对这块土地有多么炽爱,却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命运和这片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是解不开的一世情缘。

       春树是学电气自动化专业的,踌躇满志再加上一肚子的墨水,走道时不觉地头抬得高了点,脚下是尘土还是石块他一般不在意,只看前方。可他也让这些不起眼的石块拌了一下,使他知道大路有些不平。这些没念过几天书或是十年寒窗却没学到什么硬本事的工人们,看春树就像看路边的果子,中吃、中看不中用,总想扔点石块什么的打击他这个青愣愣的大学生一下,表示男人不但要靠头脑更靠体力和豪气来生存的,起码井下是这样,运转队是这样。经过修炼而养成自然的书卷气成了春树和这些土生土长的工人们之间的隔阂。他彬彬有礼,与人说话爱点头说“好、谢谢、请”之类的文雅字眼,而偏偏与他说话的人喜欢拍拍打打,你推我搡,扯着嗓门喊“傻、欠、彪”之类的雷人字眼,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工有的还是初中同学,却也没有同学之间的亲热劲。矿工们以挑逗打闹来传递友情,春树感到了孤立。看着那几个较为活跃的捣蛋鬼互相拼命地捶捶打打,他也想后背挨上一拳,不过武士不屑跟书生动手。好在春树性格沉稳,头脑灵活,善于入乡随俗,他走路时往天空看的眼睛转到了地面,遇到个小石子就把它踢得老远,说话的音量抬高,不注意踩到别人脚了也不再内疚地点头道歉,而是拍一下他的肩膀膀使个友好的眼色。他拍人肩膀是从旁边拍的,从前面和后面感到有些不妥,虽然别人不管这些。没过一个月,他的后背也偶尔遭遇突袭,分量重得确实令他不快,好在他不发火,像挨这一下能传递过来男人的能量一般感到占了便宜。

  他的脑袋始终没闲着,一个清醒的思考者总能发现别人熟视无睹的问题。比如,开班前会的时候,他闻到高大柱的身上有一股酒味,喝酒是矿工的主要爱好之一,但上岗前不准喝酒,这是矿上严令禁止的一条重要规定。有的矿工头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早上还会带着酒气,被检查人员发现就要被撵回家去,没被发现的照样混到井下。春树悄悄把这一情况跟队长冯达提醒了一下,冯达听后不以为然地用他那沙哑的大嗓门说道:“只要不被矿上发现就没有事,都不下井了谁干活啊。你没事下井帮着查查劳动纪律,有睡觉的、脱岗的把名都给我记下来,现在矿里搞大干,看谁还松松拉拉的。”春树一听傻了,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查劳动纪律应该是书记和管理队长的事,连技术员都不怎么管,自己只不过是个见习技术员,管谁谁不得跟自己瞪眼睛,自己不是更孤立了。真怪自己多说话,他一阵子地后悔,这烫手的山芋不接也得接,队长的话就是命令,自己刚来没啥任务,查查劳动纪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况且自己刚来谁也不认识,没亲没故的,脸一拉下来谁违反纪律了就查谁,没啥不好开口的。冯达因为说话强硬,语气冲人,工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冯大炮”,他要是向谁开炮谁就得挺着,敢跟他顶着干的工人现在队里还没有。“冯大炮”有个习惯,一星期要是不在班前会上批评几个人就过不去,他说到重点问题时,常常低沉的嗓音,放缓了速度,一字一板地说出来,一些思想溜号的工人此时也会回过神来,他常常说出别人隐藏起来的小问题,其中包括个别打小报告的人提供的有待考证的问题,工人都怕他暗中长着的眼睛,一个队百八十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春树一想,要是自己啥问题也查不出来,不但冯达对自己有意见,就是工人也不拿自己当回事,不得罪人就不能交下人。春树狠了狠心想到了这条歪理,树下了一心为公、铁面无私的雄心壮志,查!

  这天下班的时候,高大柱和小金刚两个人一堵墙似的横在了春树面前,“你小子是不是不熟,找揍啊!”小金刚咧着嘴发狠地说,他秤砣似的瓷实身材,五官紧凑地聚在一起,一双平时看着挺和善调皮的圆眼睛今天却闪着凶巴巴的光。春树心里早有准备,他面不改色地说:“你们想欺负新来的,打人可是犯法的事!”“你小子刚来两天半就查到老子头上了,我看你不想过了。”高大柱本来就黑的脸因表情阴沉显得更加黝黑了,说话时露出的几颗有点发黄的牙此时就显得较白,风雨欲来。春树镇静地说:“我初来乍到,对你们二位一点成见都没有,查劳动纪律是队里安排我的活,我真没办法,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包涵。” “别拿大帽子压人,我让你没办法!”大柱子说完猛地用力一推,春树向后趔趄了好几步,小金刚对准春树的膝盖狠狠踢了一脚,春树跌坐在身后的大石头上。他浑身的血往上涌,眼睛直冒火星,狠瞪着这一高一矮两个恶煞,他想冲上去和他们拼命,但终于克制住自己。自己十几年寒窗不能白读,不能刚参加工作就因打架被矿里处分,大丈夫要有打掉牙和血吞的勇气。他一个劲地劝自己要冷静,强忍着坐着没动,悲壮不屈,眼中飞出仇恨的小刀子和不屑一顾的表情,这种受辱英雄的气概把大柱子和小金刚两人给震住了,他俩嘟囔两句自觉气短,悻悻地走了。

        春树越想越生气,这事要是让心悦知道了还不知怎么嘲笑自己呢,真该收拾一顿那两个混小子。他反复考虑了好久,做出了令自己气馁的决定,把这件事压下去,谁也不告诉,连冯大炮都不告诉。刚参加工作还是以和为贵好,多栽花少栽刺,减少几个敌对面让自己以后的路好走点。不过这事还是让八方有耳的冯队长给知道了,他问明原由,拍了拍春树肩膀说:“你小子真有种,受这么大窝囊气都能咽下去。你哥是不是叫刘春山,你哥班上的张铁铭跟我是老伙计,他跟我提过你好几次呢,以后好好干,谁再敢欺负你跟我说,还他妈的反了,敢打架!”春树这时才对那个说话像机关枪似的铁铭有了新看法。

  没过多久,正赶上小金刚和大柱子当班,中继皮带的一个连结开焊,没及时发现,幸亏被巡检人员发现,修了近半个小时才修好。以往这事队里只是当着众人的面骂两句或是罚责任人点款也就过去了。可这回冯大炮揪住这事不放,小金刚的副组长职务被撤掉了,大柱子也被扣掉了当月安全奖,每次开会时冯大炮都拿这事当反面典型,气得小金刚和大柱子直翻白眼,可也哑巴吃黄连,不敢到队里找去。大柱子见到春树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了一时冲动鼓起的狠劲,只是厌恶地看着他这个一时战胜不了的敌人。小金刚自从副组长被撤了之后就有点打蔫,从不拿正眼看春树。春树看他的样子有点可怜,看来职位是老虎,人是仗它的势了。一个小组十来个人,有代班队长、组长,还有副组长,工人之中也是等级森严、关系复杂,一个领工大组长的派头决不次于一个科长的阵势,干得硬点的喝水吃饭都有人照顾。能当上个领工大组长也是许多工人的理想和奋斗目标,小金刚提副组长的时候还请了两回客呢。

  春树感到了更明显的敌意,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友谊被查掉了,当他远远地走过来时,那些歪着身子的,倒着卧着的,都端正了姿势,但同时用冷眼瞧他,春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不吱声,等春树走远点了,背后便隐隐地传来了他们的风凉话:“一棵小葱也想装大树,扯什么蛋!”“多上几天学就不知道北了,当心再挨揍!”“老子我爱练醉拳,爱谁谁,看谁找二皮脸。”……运转队的工作相对于采煤、掘进等工作来说要相对轻松、安全一些,有许多采煤工都想拉关系、走后门干上这个俏活,可有的人就是干不上,矿里明文规定,一线工人没有特殊原因不准随便换工种,都由前线转移到后方去煤矿还不瘫痪了。这些运转队的工人看着不起眼,可说不上和谁有关系,管理起来确实有难度,支书赵仆年深谙此道,从不轻易处理谁,积极配合冯达工作,冯达说向西他立刻找出十条向西的理由,义正言辞地进行发动教育。如果冯达一拍脑门又决定向东了,赵书记便慢条斯理地找出五条由西转东的理由,有条件的情况下还斯文地点起一支烟,说一句吐一口烟圈,直到把你说服为止。他处理问题的方法讲究曲线前进,往往是会上讲得紧锣密鼓,会后则思前顾后,避重就轻。不过他确实有他的难处,有些事他敲定了也有可能被推翻,窝火也没法,冯达的霸道在厂里是有名的,他跟老冯也闹了几回别扭,老冯明知自己错了也不认错,老赵只得迁就他。他当了这么多年支书,再怎么不顺心的事也能想得开、放得下。上回处理小金刚和大柱子的事,他也知道老冯是想刹刹恶习,小金则虽是自己提拔的人也不好说什么,何况他早就对工人之间动不动就爱动手的恶习十分痛恨。有一次他罚了两个打架的工人,结果被其中一人在闲班时借着酒气放横捣乱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气得他半天就抽了两盒烟。不过赵书记也确实有让工人尊敬佩服的地方,例如谁跟谁过不去了或是跟媳妇闹别扭了,只要被赵朴年发觉,准会把你唠得心里热乎乎的,觉得他说得是那么回事。谁上花班不出满勤了,赵书记准能到家里走访去,你就是住在山脚河边,他也能找到家里去,跟你的父母、老婆汇报你的工作表现,这花班还真不好意再上了。老赵当支书这些年,就凭这几点,也在工人中树立了不小的威信,虽说许多人是欺软怕硬爱耍赖,可没一个不说老赵是好人的。

  这回挨处分,小金刚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都半个多月了还没缓过劲来。赵仆年拍着小金刚的肩膀说:“你小子挺灵的,听说练过飞腿,怎么没把皮带看住?”小金刚动了动圆鼓鼓的腮帮子,不服劲地说:“赵书记,我就感到冯队长是有意跟我过不去,不就是皮带连结开焊了发现晚点吗,又没影响生产,凭什么揪着我俩不放?我知道,肯定有人背后使坏,刘春树那小子找机会我还得揍他!”赵仆年不紧不慢地说:“你小子挺聪明啊,还知道背后有人使坏。不过你猜错了,要是春树打小报告我早就找你俩了,是后来别人告诉队里的,不关他的事。你俩打人也找软的打,那个书呆子刚从校门出来,干什么事都摸不着头脑,愣头青似的,你打他干什么?我还罚过你呢,你怎么不打我呢?”“赵书记你是我大哥,不说罚,你就是打老弟,老弟也得挨着,谁叫你对咱好呢。上次我感冒,幸亏你硬塞我的那两盒药,吃了就感觉轻多了。刘春树他算个啥?你都不怎么管的事他管,纯粹是找打!”“那是我当书记的责任没到位,不是说我不怎么管,我是没看着,你以为我会护着你吗?你就是不给我作脸,当副组长没半年,就惹这么多事,当初提你的时候你怎么向我保证的?打架的事不提了,那皮带连结开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老马头那胳膊是怎么骨折的你知道不?”小金刚那圆圆的眼睛冒出的光渐渐温顺了,他难为情地咧了咧嘴,露出点笑意。赵仆年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心想,这小子可算转过弯了,可说不定哪天又糊涂了,要是一直明白,要个书记也没啥用了。改了犯,犯了改,只要是一次比一次轻就说明自己的工作有成效了。

   “春树,有事吗?没事下班跟我喝酒去。”代班队长耿有利友好地说。这话让春树感到暖融融的,有利为人精明,业务又拿手,手下有几个弟兄,在队里的威信不小。自己在队里已经孤立好几个月了,虽说队班子对自己印象不错,可工人们连个主动和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没想到有利这样的人会主动喊自己喝酒,这让春树有点受宠若惊。厂门前的“老家小酒馆”里,老板娘总是笑呵呵的样子,亲人似的跟他们打着招呼,也的确熟,“老家小酒馆”虽然不起眼,只是三间平房,地上瓷砖总有擦不净的油腻,玻璃上也常常醺了层油烟,可菜的味道很不错,招牌菜红烧猪蹄香而不腻,煮得很烂乎,还有一种特殊的风味,喝杯烧酒啃一个猪蹄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何况价钱又不贵。于是业余生活较单调的矿工们每逢开资发奖的日子就聚堆来这喝一顿,解解馋侃侃大山。几杯酒下肚,一大盘子猪蹄被一扫而光,春树不但与有利成了知己,连爱背后嘟囔的马辉、喜欢偷着打别人的二胖也都成了春树的朋友,小金刚也向他传递了友好的眼神,平时这几个人没少给春树冷眼看,不知是酒的热量还是有利的威力,让这几个人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春树是我兄弟,你们怎么对我就怎么对他,否则就是看不起我耿有利,到时也别怪我和你们翻脸!”有利喝得脸有点红,但表情相当严肃,这话自打端起酒杯他已说了好几遍了,二胖他们也一个劲儿地表态,拿春树当铁哥们看待。春树喝得不少,感到脸有些发热,头有些晕,但心里更热乎了,这时他又端起了一杯酒说:“我刘春树刚出校门就到了咱队,没有经验,更没有朋友,可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终于有几个铁哥们了!”说完一杯白酒一口气干了,“你小子还真有量,连喝酒都有过人之处,有出息!”有利夸道,“耿哥,我真不能喝酒,今天是感情到了我就是醉了也得喝!”春树豪气十足,就是说话有点不顺畅了。有利脸色一点没变,欣赏地说道:“我不是说你喝酒有出息,是说你这个人有出息,讲义气,值得交!”小金刚借着酒劲发牢骚:“对,不打不成交!上次的事过去就算了,不过说实话我确实对你有看法。”春树敬小金刚酒,诚恳地说:“说得好,不打不成交,我刚来不会办事,性子也直,不过人绝对好,你跟我接触一段时间就知道了。现在冯队长对我的看法也改变了,我来队里这一段时间没少帮他干活,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说话,谁不想有几个铁哥们撑腰啊,以后咱哥俩慢慢处。”有利接着小声说:“你想想看,咱们车间念过大学的有几个,就是全矿也没几个,你年轻能干,一表人才,肯定不会总在运转队窝着,以后的路长着呢,越走越宽,到时可别把这几个哥们给忘了。”“耿哥,你扯那么远干什么,我现在连个技术员都不是,要不是你看得起我,我连个朋友都没有。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一穷二白,像我这样的能有个工作养家糊口就行了。”“你小子挺有心计呀,跟我还不说真话,你要没点抱负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你刚来两天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干事的人,像你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干活这么较真、这么能吃苦的可没几个。不用说长,再过五年,春树你要是没个明显的发展话,你们找我算账!”“五年一个小进步,十年一个大进步,这也是五年规划啊,春树你要是出息了,也给我们哥几个提提气。”平时不爱说别人好话的马辉这几话却说得有水平,他那有点宽的脸红得像块布,爱寻思事的眼神也有些朦胧,但说话还挺利索,二胖那全是肉的圆脸也露出了羡慕的表情。马辉接着说:“我也知道看书有好处,可我一看书就头疼,你别说你没朋友,有耿哥高看你一眼,谁敢欺负你?你还怕谁?”二胖仗义地喊道:“春树是个老实人,别看整天夹个小本子记这记那的,那是服从安排干工作呢,以后谁再敢找你别扭我收拾他!”有利表情严肃地说:“春树说正经话,你还真得跟老冯搞好关系,会来点事,长点眼力劲,我看老冯对你的确不错,有他给你撑腰,谁也不敢小瞧你。赵大会也是好人,起的作用也不小,你想施展才华,就得有人给你搭台拉架子,否则再大的本事也得在肚里窝着。” “耿哥说得对,老冯看得起你才让你抓劳动纪律,他怎么不让我抓劳动纪律呢?再说了,这活得罪人也交人,心眼别太实了。”马辉朦胧的眼神也发出光来,“你自己还违纪呢,让你抓劳动纪律我天天早升井。别管什么老冯,只要有我们哥几个在,谁敢小瞧你就把他塞进桌子底下!”二胖喝得舌头有些硬,半天没说话了,一说话就来狠的。马辉扯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道,“对,到啥时还得咱们哥几个,来,再上四瓶啤酒!”

  星期日冯达值班,春树主动加班和老冯一起下井。有利的话点拔了他,这一段时间只要有机会他就跟在冯达的后面,反正冯达不讨厌他,早晨打水、中午打饭能想得到的地方他都想得很周到,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承转起接,不让冯队长的话落在尘埃里没人理会。这虽不是春树的性格,但骨子里想要干一番事业的强烈念头战胜了他的孤傲、内敛。心悦的倩影总在他眼前晃动,爱情的躁动让他比同龄人成熟一些,他把这人情的“高科技”一点点施展开来,自己要不混出个样子来用什么来打动这个出色的姑娘。他跟着老冯走了三个多小时,检查了全队大部分岗点,老冯一双粗壮的短腿仍就健步如飞,春树有点气喘地说:“冯队长您身体真够棒的,走这么远的路一点都不见累,我都有点跟不上了。”老冯脖子上渗出了汗珠,他摘下头上的安全帽擦了擦汗又重新戴上,自豪地说:“我习惯了,上班快三十年了,在好几个车间干过,可都没离开过井下,几乎天天下井。我年轻时在采煤队上班,两个班连轴干都没事,铁铭跟我是老伙计,他也是个好劳力,现在的小青年能吃苦的可不多了。”春树深有感触地说:“跟冯队长干还真能学不少经验,你现在的体力和精力我都比不了,更不用说二十年前了。在矿上工作没下过井的也挺遗憾,我现在就爱下井,一天不下来转一圈就感觉不舒服。” “年轻人都吃不了苦,你这样的还真不多,咱这还算是井下配合车间,累也累不到哪去,危险程度差多了,你要是分到采掘一线去,家里人得成天惦记你。不过咱们队里说头也不少,没几年工作经验总感到手生。”春树想到了春山和故去的父亲,心头像压了座山,感到心悦离自己又远了一程。他透了口气,继续和老冯闲唠:“书本不如经验,经验不如实践,跟您下几趟井能多长三年的见识,这都是工作经验啊,我想学都没地方认师傅去,有幸跟冯队长学活机会难得啊。”“你小子别整天文诌诌的,真爱干假爱干干两天就看出来了,有的人就是嘴上说得好,可干起活来不是嫌这就是怕那,反正是坐着就比站着好。”“是有一些懒人,可是您这么带头干谁还好意思偷懒。”二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经是中午,春树没吃早饭,肚子早就饿了,除了两个偏远的小皮带没检查外,其它岗点都走到了。老冯打算升井又感觉有点不放心,春树说:“冯队长,您先升井吧,还有两条皮带我走走,路我都熟悉。”老冯犹豫了一会儿,春树坚持己见,老冯便先升井了。

        此时春树的腿像灌铅似的,肚子也咕咕直叫,但他没敢放慢脚步,越歇越累,越累就越饿,还是一鼓作气检查完好。他一边走一边看,不自觉地又想到了心悦,力气又来了。中继七号皮带看完了没事,中继九号皮带与七号皮带正好是两个岔头,此时已经一点多钟了,老冯大概都吃上饭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又硬着头皮走了,自己就是苦孩子出身,难道怕吃苦不成?他暗自与自己的腿和肚子较劲,这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恍惚地感到心悦正赞许地期待着他。九号皮带像条乌龙一样规律地滑动着,春树听到了自己肚子在叫,他怪自己没事找事活受罪,是不是有点傻?可迟疑了一会儿仍继续查看。看皮带的人哪去了?他感到有点不对劲儿,突然,一丝微弱的咔嚓咔嚓声让他竖起了耳杂,他拿着矿灯一点点检查,油污的齿轮、漆黑的皮带、闪着乌光的原煤,似乎都没什么问题,可那咔嚓声冷笑着提醒他继续查。终于,他发现了——皮带的一排连结卡被抻开了四个卡子扣,再晚半个小时皮带可要断带了!井下的原煤运输带是由一条条皮带用卡子连结在一起的,卡子被抻开了皮带就要断带,一断带这源源不断运行着的煤就要在断裂处压积下来,像小山一样越积越多,这可是影响原煤提升的中断生产事故,一追究责任从厂领导到队盯岗的工人都得挨罚。别看运转队平时皮带一转啥事没有,可一不留神出了事故就是大事故。春树急忙与厂调度联系停电,喊来几个当班的工人一起进行抢修,岗位司机大柱子睡眼眯瞪赶了过来,一看惹祸了立刻精神起来,连忙解释他刚才是肚子疼方便去了。二十多分钟后,这个大张着的老虎嘴无声地消失了,皮带又欢畅地运行起来。春树升井时两腿飘飘的,没人的时候老天有眼,干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工作也会对得起你,突然想出这个道理,他不觉得笑了笑。

  冯达恨得咬牙切齿,追查事故原因,原来是看守九号皮带的大柱子前一天打了一宿麻将,上岗时实在坚持不住了,找个僻静地方睡着了。要不是被春树及时发现,这事得捅到矿里去,老冯这队长的位置弄不好也得让给别人。这样的祸水不能留,干脆让厂里交给矿里工资科算了,老冯狠了心。可春树看见大柱子那么大块头的身体像被抽了筋似的可怜,小金刚也找春树说情,求他跟老冯通融通融,老冯正在气头上,别人谁也不敢说话,春村有意无意地说:“上个月安监处可给咱队开了两张罚款单,他们那伙人一点情面不讲,我听说安监处的张科长跟大柱子是亲戚。”冯达愣了一下,没吱声。后经队班子研究决定,对大柱子进行罚款警告,仍留在队里。大柱子只是与张科长脸熟,见面爱打招呼,但绝不是什么亲戚。对大柱子的友好令春树人气又提升了一些,再加上有利和马辉等人的搭台,一些人对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不得不另眼看待了。老冯有什么活都爱带着他一起干,那些冷言冷语也渐渐地消失了,粗犷坚硬的运行队终于向这个年轻人露出了温情友好的一面。

        春雨绵绵地下个不停,刚抽绿的树枝被雨洗得干干净净,朝气蓬勃地生长着,泥泞的路面汪着水,湿滑难走。春树平日走路一阵风似的,今天只能放慢脚步小心地跳着走,他那条米黄色的裤子虽不是新的,但却是他最满意的一条,甩上泥点很不好洗。

        一进队会议室,他感到很惊讶,来了三个女人!这让清一色男性的运转队工人有点兴奋。她们是检查班前会的?不像,春树在心里合计着,今天赵书记破例没主持班前会,也没唱安全歌,往常老赵讲完后,总要留下五六分钟的时间让大伙唱安全歌,不管五音全不全,几十人扯着嗓子一齐唱道:“班组的哥们,天天在一起,你帮着我,我帮着你,携手并肩去采煤……”虽然他们不是去采煤,而是去看皮带,这么一唱确实激昂士气,振作精神。有时他们也唱:“矿工兄弟我们在一起,安全连着你我记心里……”反正安全歌矿上准备了不少,保你唱不够,这黄河大合唱般的雄伟歌声在矿区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今天不开会,也不唱歌了,一定有节目。

        这三个女人走上台来。有两人早已过了五十岁,其中一个头发烫着卷,慈眉笑眼的;另一个肤色红润,身圆体壮, 都含着善意友好的目光,使她们看起来可亲可敬,这两人是经常为矿工无偿服务的老大妈,许多人都看她们面熟。最年轻的那位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有点秀气,不过使劲搓搓脸就能把五官揉平,她紧抿着的嘴唇显出有点局促不安,中等身材在宽大的衣服里藏着,这样的外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很容易被人忘记,但她那友善又有点害羞的表情让这些工人们人心情愉快。有人突然记起来了——她是矿里矿灯队的女工,那两位大妈在井口曾为下井的矿工们送过糖茶水。其中一位脸庞红润、带点双下颏的胖大妈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兄弟们,我们三个受矿工会的委托,来和大家说说知心话,希望大家时刻注意安全,高高兴兴下井,平平安安回家。下面请袁喜梅给大家讲一段安全小故事。”那个叫袁喜梅的年轻女工迟疑了几秒钟,便讲了起来,声音也一点点大了起来,挺甜润的,这是根据矿里的事故案例改编的,也是最典型最常见的安全小事故,讲的是一名青年因习惯性违章作业而受伤,最终给他自己和家人带来痛苦。故事情节平淡,但因她动了真感情,说到那名青工负伤时眼圈还有点红,工人们都听进去了,有人小声说:“讲得挺好。”也有人调皮地说:“长得挺好看。”“谁的媳妇?”喜梅那平淡的五官因极易入戏而生动光鲜起来,刘春树也被这个简单的小故事感动了,矿工本身就是朴素的,能感动他们的也许只是一句:“你们要注意安全啊!家里人还等着你们呢,千万别再违章了!”像对孩子说,又像对兄弟说,还像对恋人说,说的都是自家的事,什么样硬心肠的人能不感动呢?春树对矿灯队的女工向来没有好感,哥哥的女友——矿灯房的凤秋在春山出事故后就把他给甩了,在别人眼里也是情里之中的事,可春树把所有的矿灯队女工都当成了妖精,认为她们受欢迎是占了煤矿女工人数少的优势了。脾气暴躁的女工与矿工大声对骂,毫无顾及,有时还扔出最恶毒的一句话:“下井砸死你!”于是招来矿工更加不堪入耳的骂声;脾气温柔点的女工则总有几个矿工纠缠在身边,一有空就切切私语,眉飞眼动。没有姿色的也摆出妩媚十足的样子,不管名声怎么恶劣,总能不甘寂寞,捧场者后浪推前浪,身边总有主动搭话的。在男人密集地方有几个女人衬托着,则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醒目,长得美不美倒不重要,只有要风情;没有风情也不重要,只要是个女人,有点女人味就行。袁喜梅的演讲一下子改变了春树的印象,他奇怪平时怎么没理会矿灯队中还有她这样的,像野花一样纯朴、真挚、感染人,这才叫矿山女人!听说她爱人就是矿里的采煤工,也出了工伤,正在家养病,袁喜梅既要照顾受伤的丈夫,又要上班,还到班前会给他们现身说法作演讲,难怪她一说出事的时候就要哭,这才叫矿嫂呢!春树不由得想到了心悦,心想,要是自己受伤,心悦肯定不会忘恩负义的。假如心悦站在这儿随便讲几句,文采风扬,风姿绰约,这帮煤黑子不一定会怎么惊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呢,自己也能在他们的目瞪口呆之下扬眉吐气一回。春树只这么一想,便满足了虚荣心,神秘地笑了笑,不由得春风得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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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洒家无戒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9-25 11:14:04)  
读此文得细品,就是自然段过于胖了点,现在都讲究线条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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