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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遇之逅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1427        作者:醉玉如雪        发布:醉玉如雪        首发时间:2009-05-04 19:21:00
关键词:夜遇之逅
编语:


  
  她正在打盹,一声闷响却把她给惊醒了,刚要问是怎么回事,就见部主任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朗咏道:“男人在外寻花问柳,以为很风流,殊不知,背后插入的那只脚,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块磁石,那是可以吸引人心的力量,那力量让他的妻子,学会并懂得——红杏出墙。”
  她听得有些懵懂,甚至搞不清状况,但很快,她就明了了,是部主任又发现了所谓的精神食粮。
  喜欢就喜欢,干嘛总让别人也跟着一起分享,她斜了部主任一眼,见部主任浑圆的肚子在阳光的映照下,被镶上了一层带有绒毛的金边。
  “真他妈精辟!”部主任突然捶了一下桌子。
  她被彻底震醒了,她非常生气,她想对部主任说喜欢就喜欢,别让已经睡着的人也跟着你一起喜欢,大中午的,谁不惦记着休息,但还没等她决定说还是不说时,已经完全清醒的神经即刻让她想起了与文章有关的那段虽不光彩但可以照亮她生活的隐私。
  她猛地一惊。
  红杏出墙!
  外遇!
  用那样的文章影射我!
  她表面镇静心里已经非常不安地用眼睛的余光偷瞄了周遭一眼,还好,一个低头吃饭的,一个发呆望天的,还有两个一直盯着部主任听但跟没听差不多的。
  “你瞧瞧这段。”部主任走向发呆望天的小倪面前,她看到,小倪根本就不感兴趣地支吾了几句后,竟非常不满地瞪了部主任一眼。
  这个动作好,这种瞎闹腾的人就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她正幸灾乐祸,发现部主任根本不以为然地突然转过身来,并不错眼珠地直视着自己。
  她立刻慌张起来。
  什么意思!
  他想对号入座还是自己做贼心虚。
  她即刻将视线转移到屋顶的天花板上,不理不睬或许会让部主任改变主意,她发现,将视线不断地扩展挪移时,天花板上那些纵横交织的纹理,就像错综复杂的曲线,规则又似乎根本无序地交合着,像一张被展平的大渔网。
  生活中不是缺少画,而是缺少一双可以看到画的眼睛,她这样想着时,听到了部主任的声音:“你瞧瞧这段,写得多好!”
  她没动,说实话,她很少认同部主任的审美观点。
  “男人是聪明的,男人之所以聪明是因为男人懂得从女人那里得到母性的关怀,这让男人既可以身心愉悦又可以活得洒脱自在,但同时,男人也是蠢笨的,因为,大多数男人都以为红杏出墙的那些女人是别人的而从未想过,指不定在哪一天,那样的女人也会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她突然将自己的目光直直地逼向部主任,她想冲着部主任咆哮:你们男人聪明不聪明跟我有什么关系。
  “多透彻、多精辟啊!”部主任摇了摇头,根本没理会她的心思,然后,将手里的报纸使劲地拍了拍,像与那写文章的作者击掌道贺一般。
  她觉得部主任的神经有问题,而且,就因为你信服别人就得跟着你一样地信服?她眨了眨眼睛,仿佛在用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态度给予部主任一个最好的回答。
  “别用那种眼神儿看我,这情感世界这么乱,也不都是我们男人的错,作为女人,你们也必须清楚这一点。”部主任像开会时强调劳动纪律般地用手指了指她。
  这还了得,这不是含沙射影也是暗箭中伤,她模仿着小倪那样极其不满地瞪了部主任一眼,尽管她内心里确实有几分赞同,但她绝对不可能当着部主任的面给表露出一丝一毫,而她,也实在无法想象,甚至无法相信,当初并不明就里的红杏出墙,竟然也在自己的生命中,实实在在地发生过。
  她又看了看天花板,觉得自己是被那张大渔网给套牢的一条小鱼,溜掉不是问题,但也有一定的难度。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很多时候,她都不停地告诫自己,发生过的那一切不是真的,那是个梦,是个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忘掉的梦,但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可以清晰了然那夜所发生的所有事情,细枝末节中的一幕幕,如同生长在她内心里的草芽,不用春风也能自生般地充满着生机和活力,她想连根拔掉那草芽,但那是可以自生却不能自灭的故事。
  说来,倒让她难以置信,她竟然对那故事心怀感激地有些珍惜,虽然那故事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不可触摸的敏感神经,但更多时,那故事竟成了她无聊生活中的浪漫点缀。
  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部主任见了,悻悻地离开了。
  她颓然地将头瘫伏到一直没有离开过桌面的臂弯里,那一瞬,她突然觉得,她的命,只要稍不留神就能跌入无法生还的深渊。
  或许早就跌下去了。
  
  她闭上眼睛了,却已然不可能有任何睡意,她只好睁开眼睛,看桌面上的水笔和鼠标在她的视线中不依不饶地倚贴在一起,毫不相干又仿佛交流着彼此的心事,她又一次看到,月光下的自己,穿着那件紫花睡衣,和那个陌生男子,在那个诡异得确实有些离奇的夜晚,以夫妻的名义,一同喝酒、一同照像、一同逛音像社,一同到旅馆里开房间……
  她的头在清晰重现的故事里,像产生噪音的马达,让她的思维在近于狂躁的不安中,失去了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本能崇拜。
  规则!
  她的生活失去了父母和周遭给灌输的所谓规则。
  道德!
  自从她从丈夫的肩胸上发现了那个女人的牙印儿,她就知道并明了,跟丈夫比起来,自己更道德。
  道德!
  谁还知道道德的真正含义和概念,她觉得,部主任为了发泄自己的所谓喜好,大言不惭地影响别人的休息而不自知的本身就是不道德,而在座的各位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同样也属于不道德,内心里已经厌烦到无法忍受,却不阻止也不制止,让其他人深受其累的同时,自己也跟着活受罪。
  这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她非常不满地看了部主任一眼,觉得平日还算和善的部主任这个时候跟那个写文章的人一样,小题大做、不懂还装懂。
  鬼样!
  她嘀咕了一句后心想,如果心里想的任何事都可以同步变成有声语言,那部主任一定会听到她对部主任的讥讽:“给我们摆什么大道理,回家看好你老婆得了。”
  可部主任对她的想法浑然不知。
  “哎,你看这句。”部主任突然一个回转身将他手里的报纸猛地摊到她的面前,她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紧张起来。
  爱念你就念,用不着有意跟我强调,她在权衡是否说出这句抱怨时,突然看到标题下面的作者名字。
  丁植珈。
  是那个跟自己发生了一夜情的记者丁植珈!
  她立刻觉得自己的头在“轰”的一声之后便昏天黑地般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
  
  丁植珈。
  那个在旅馆登记时从身份证上看来的名字早已深入骨髓地在她的生命中成为一个绝顶重要的秘密,那秘密对她来说,如同走过路过也会遇难的印尼爪哇的死亡之洞,她生命的余脉,在那个名字面前,只一瞬,便身心俱焚得血肉模糊。
  她并不后悔那天夜里和丁植珈发生的那些事,也不怪罪丁植珈写这样一篇文章,只是一切来的太突然,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丁植珈的名字,让她彻底想起了那个因为被丈夫忘记了生日而愤然离家出走的所有情景,那个让她寄希望于被哪个男人给奸杀的瞬间感觉,又一次完完整整地袭上心头。
  她无法忘记。
  
  三
  
  “你怎么了?”随着一声轻唤,她清醒了,她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她的眼前,这还了得,尤其是部主任,正用一种几近于生离死别的目光看着她,她即刻扬了扬头微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着凉了!”说完,她站起身,径直去了卫生间。
  丁植珈。
  该死又不该写那篇文章的丁植珈,她一边走一边愤然地想。
  怪物一个,不就因为是记者而见多识广吗,但也没必要白纸黑字地给写出来呀。
  她一脚踢开卫生间的门,仿佛,那门是部主任的脑袋。
  难道,丁植珈在用他的笔,向世人暗示着某种人生际遇和必然的关联。
  是他自己的?
  还是别人的?
  有没有自己的成分呢?
  她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拍洒了一些冷水,她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那个和自己有过一夜情的男人会写这么一篇不伦不类的文章,而且,凭着她所听到的那些内容,好像已经关联到了自己。
  丈夫夜不归宿时自己的公然背叛。
  她使劲地擦了擦脸,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色确实有着无法掩饰的惶恐,她有些黯然神伤,曾几何时,极其注重外表的自己何时如此的狼狈和尴尬,但此时此刻,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这才发现,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一个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再怎么善于伪装,这会儿,也成不了演员。
  她决定,找丁植珈,虽然和丁植珈分手时根本就没想过今生还要见面,但丁植珈的那篇文章,让她面对自己的人生抑或是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质疑以及根本说不清的欲望,那欲望和质疑,在她的生命中,将成为一种抉择,是一种全新的抉择。
  她决定面对,尽管她不知道那抉择会将她带到哪,但她知道,她必须面对,尽管当初的自己固执得有些盲目,但眼下的决定,也不见得就是一种盲从。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释然了。
  在这决定成为了一种决心之后。
  
  四
  
  回到休息室,部主任已经不念文章了,扩音器里,传出了王菲的那首《只爱陌生人》,大家早就各就各位的根本没在意她的归来,或许,类似于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拥有吧。
  她淡然地笑了笑,静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听着那首并不陌生的歌曲竟然发现歌声也可以代替心声,因为,那首歌,仿佛是在为她的秘密而唱。
  
  我爱上一道疤痕/
  我爱上一盏灯/
  我爱倾听转动的秒针/
  不爱其他传闻……
  
  她看到,那张报纸,在部主任的桌角上,像一堆被弃的垃圾,她即刻站起身,有意地向窗台走去,并在路过之时,顺然地将报纸拿到手里,她决定,找到丁植珈。
  
  五
  
  她记下了责编的电话,然后,在一种突然静止的时空里,已经完成了同丁植珈所进行的某种约定似的有一种大功告成般的冲动,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因为,在如此快捷又便利的讯息时代里,找人,再也不是大海捞针般地困难。
  她开始想象,和丁植珈的未来些许,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丁植珈也很兴奋地将电话打来,然后,开始他们之间已经默契的倾心交谈。
  谈各自的情感,开诚布公又毫不避讳,彼此真诚的交流里,更多的是信任和欣赏,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事呢。
  阳光斜斜地照射到她的身上,像搜寻秘密的侦探,又像懒于付出的倦客,从她的手臂慢慢地游移到她的肩膀,再一点一点地越过她的颈项,带着一丝可以感觉到的暖意,让她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而那张有着丁植珈名字的报纸,在她的视线中,不断地模糊成跳跃且躲闪的灰色光影,那光影,无论怎么看,都像那夜永远忘不掉也洗刷不掉的曾经。
  她看到,那故事,如涨潮的海水,卷土重来且气势恢宏,在这个有着朗咏声和歌声的中午,一如以往的某些时刻,钝刀割肉般地将她内心不为人知的旧事变得血汗淋淋,不断升涌起来的羞愧和隐隐的自责,让她猛然发觉,如果说这世上的好女人已经越来越活得心里不平衡,那么,坏女人同样也活得无法洒脱和自在。
  一样都是没有好日子过,可问题是,她始终搞不懂自己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因为,曾经的好,并没让她得到实质性的善意回报,而曾经的不好,又没让她痛不欲生到不安和难耐,而所谓的自责或自省不过是昙花一现般地并没给她的生命留下什么恶劣的印记,相反,倒是那不一样的感觉和体验,让她知道,她还活着。
  管它是好还是坏。
  她猛地抓起那张报纸,定定地看着丁植珈的名字,不怕任何也不想避讳任何地一任自己的思绪放纵又纵情地回忆起那个有关缠绵悱恻又光怪陆离的夜晚。
  他们说过的话。
  他们做过的事。
  她仿佛看到,丁植珈迈着坚定的步子,微笑着向她走来。
  她相信,纵然时间可以摧毁一切,时间也同样可以给予一切。
  她决定耐心等待,直到那个丁植珈出现。
  
  六
  
  丁植珈并没按照她的预期想象那样给她打来电话,这不免让她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如坐针毯的状态里度日如年,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给责编打去的那个电话。
  “喂!我是丁植珈的老朋友,因为弄丢了他的电话号码,只好麻烦您给转告一声,让他在方便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我的电话号码是……”她尽力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并尽最大努力地将自己的语言给舒缓到最随意也是最自然的状态。
  “好的,好的,没问题。”责编的态度比她还客气。
  舞文弄墨的人就是不一样,放下电话时,她的心情很舒畅,看着眼前繁花一片的忍冬花,香气怡然又妩媚多姿的在风中摇曳,她才惊异地发觉,自己打电话时,因为怕别人发现,而在不知不觉间,最大限度地弯着腰身,将头和上半身,深深地埋进绿篱的空隙之间。
  实在是傻得可以。
  她不得不这样评价自己。
  因为,如此这般的鬼鬼祟祟,首先发现自己的即便不是自己的声音,也绝对是自己的身影。
  她正了正惶恐不安的神色,以最快的速度返身回到公司大楼,可是,当她快要走到电梯门口时却停下了,她不想坐电梯而想走楼梯。
  楼梯里肃静,楼梯里可以消耗更多让她无法消散的思维,在楼梯里,她可以拥有更多用来独立思考的时间和空间。决心一下,她即刻踏上平时不是因为停电绝对不会走也是最懒得走的上楼路线,瞬间,那通往办公大厅的楼梯,寂静绵长的仿佛没有止境一般,一级连着一级,像没有尽头的路途又像人去楼空的旋回框架,想着瞬间便可以将自己送到二十三层的电梯,她更希望自己永远生存在楼梯这远离喧嚣和嘈杂的狭长空间里。
  她想起了那个因为攀爬巴黎的蒙帕纳斯大厦而一返回地面就被警察带走的阿兰•罗伯特,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蜘蛛侠的怪癖,但当她一层一层地徒步向上再向上时,她才发现,简单而繁复的攀爬中也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满足和惬意,自然生成的快感,和独自一人的自娱自乐,让她觉得,一个人,纵便对感情的欲壑永远难填地无法知足也不能真正地满足,那也是人性里的必然,没什么了不得的,很正常,反过来,她倒觉得,从前那般只图省事的心态倒是不正常的表现。
  
  七
  
  整整一个下午,在烦躁的等待中眼睁睁地过去了,她无心做任何事情,也无法做好任何事,不是精神不集中就是心力不够,她唯一能做也愿意做的就是不停地翻看手机,怕漏掉不经意间打来的电话,怕因为丁植珈不便打电话而非常有可能发送过来的短信信息,可是,电话在电量充足,信号也完好的状态下,始终没有任何响动,仿佛,她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联系。
  她开始不停地回忆自己在说出那些电话号码时,每一个数字是否说得清晰,是否交代得准确。
  绝对准确无误也正确没错,难道,是那位责编说话不算数,不太可能,责编没必要跟自己这个陌生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就是因为丁植珈没把自己的事当回事。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不特意强调一下自己对丁植珈的回话很期待也很急切,可是,那种状态下,自己又怎么能很好地自我表现呢,她做不到。
  一定是因为自己没有留下姓名才无法引起丁植珈的重视的,可即便留下姓名又能怎样,丁植珈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她突然有些绝望,怪怨自己的当初,为什么要铁了心的坚持日后不相往来,她又开始怪怨自己给责编打电话时没能把问题说得更严重一些,就说老朋友已经危在旦夕并在生命弥留之际想要听听他说话的声音,她敢保证,如果自己那样说了,那个期盼的电话早就接到了。
  只是,一切都不随己愿地付水东流了,她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眼周遭,大伙正忙着做下班前的准备,以往,这个时候,自己也是急急的,仿佛一秒都不想多停留地和大伙一样,可今天,她觉得,自己注定要面对的是一个熬不过去的夜晚,因为,根据经验,但凡一个人在准备打一个未知的电话时,必定不会选择下班、晚饭时间或在夜里,这说明,这个未知的夜晚,完全有可能像下午那样空等一场。
  她突然想约谁去喝酒,可是,约谁才好呢,她这才发现,在公司里,自己竟没有一个可以托付心事的人。
  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
  她决定不回家了,满大街闲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回家。
  
  八
  
  去哪好呢?
  当她逛了三个鞋城四个时装店外加两个女饰精品店后才发现,平日里一直喜欢赏看的那些物件,这个时候竟然没有一丝吸引力,甚至,有很多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令人厌烦的赘物,难看又丑陋,居然还等着被买、被拥有。
  这世界真是荒唐得可笑。
  她看了一眼一直被攥在手里的手机,任何时候,哪怕是来自手心儿里的任何响动,都可以让她的神情紧张到窒息,可非常遗憾的是,她的手机从没响过,她一次又一次地验看,像下午那样,一切都无法等到结果般地让她心凉如冰,想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就这样销声匿迹在没有任何指望的生活里,这是比任何悲伤和难过都难以忍受的折磨,这是一种看不到却可以时时感受得到的心理酷刑。
  她的神经慢慢地麻木起来,放任或不得不放任的心态让她暂时得到了心理上的放松和缓解,从前,因为丈夫的冷落而让她孤单,即便身在闹市,也无法感受周遭的喧嚣和噪杂,脑子里不停闪现的不是丈夫在哪、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就是丈夫在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生活里,又多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这个人,尽管她还不是完全了解,但这个人,总和她丈夫交替着出现在她的脑子里,甚至,有些时候,会独占鳌头地成为上风,这让她难以置信的同时,又坚信,这就是属于她的现实,是她不能不面对的现实,是她不得不认可的现实。
  她离不开那个人,即便是一种影像,而这个时候,那个人仿佛躲到了某一角落,盘踞着、蛰伏着。
  她的伤心和难过达到了极限,尽管她明明知道这肯定是暂时的、是完全可以改变的,也是完全有可能在下一个时刻里能够得到天翻地覆般的更改,可她就是无法忍受,也无法承受,她这才深深地体会到,想一个人,念一个人,直到有可能是爱上一个人,是多么痛苦又艰难的过程。
  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尽管曾经有着她认为是那么好的一个开端。
  她好像了解了情感的真谛,已知的欢乐总是那么短暂,转瞬即逝不说,还无法获得再生的机缘,而大多时间是在不得不等待中无奈无可地度过,在等待中,她的丈夫逃逸了,或是被她驱逐了,而这个时候,只有丁植珈,被她锁定在思念中,在眼花缭乱也是熟视无睹的木然里,清晰着无比清晰的身影和面容。
  
  九
  
  她去了音像社,她突然想起了那些丢失的大头贴,或许,就丢在那个音像社里,因为,她明明记得丁植珈付款时她的手里还拿着。
  “小师傅,大约在一个多月前,在后半夜,在你这里交钱时我可能将照片放到这里了。”她一边用手指着柜台的台面,一边因为怕自己的记忆有问题而尽量将“可能”两字说的很重,但“可能”之后的那些话,则轻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服务生听了,用她并不陌生的疑惑神态看着她,或叫审视着她,她的心开始不安起来,是极度的不安,因为,她想起了在服务生面前丁植珈说过的那句话:“她是我老婆。”
  她开始后悔,她认为此时此刻的自己,不是疯掉了就是真的患了脑瘫。
  “——张姐!”突然,她听到了服务生放着长音的喊叫声,是冲着他身后的那扇门。
  随着一声应答,她看到一个中年女子从那扇门里钻出来。
  “什么事?”中年女子问。
  “她问照片的事。”服务生用手指了指她。
  她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那女人不是当事者,但从服务生的神态里,可以感受到,那中年女人知道事情的某些细节,但很快,她就镇定了自己,因为,她发现,那女子看了她几眼后竟用很是躲闪但又有些游移不定的眼神细细地打量起她,她恢复了以往常态中的自己,孤傲又清高地面对周遭,不以为然也不可能在意任何,不就是对自己很珍贵对别人一点价值都没有的大头贴吗?没什么,丢就丢,一切都可以重来。
  “哦!是这么回事,你瞧,这时间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这些照片!”随着那女人有些歉意地将柜台上的抽屉慢慢拉开,一个花纸口袋被那女人拿在手里,凭直觉,她知道,失而复得或物归原主,马上就有可能成为一种现实,果然,中年女人的话和动作证实了她的判断。
  “实在不好意思,有一天家里孩子来玩,把这照片!”她分明看到已经被那女子从纸袋里抽出的照片上,她的一只手搭在丁植珈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拥搂着丁植珈的脖子,满脸的笑容和幸福的惬意如午后的阳光般灿烂。
  “有几张被撕坏了!”她根本没把中年女子的话放在心上,她想起来了,是自己在接服务生递过来的光盘时,顺手将照片给放到了柜台上。
  瞬间,当时一跑出音像社便追到丁植珈后的所有情景都随着那些照片如电影回放镜头般地在她的脑海里快速地一闪而过。
  “可真有你的,撒谎大王。”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也有你的,撒谎王后。”她听到了丁植珈的声音。
  “你就不怕遇到熟人?”她仿佛看到丁植珈的幻影就在她的眼前。
  “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她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坚定、无法理喻却又合情合理。
  她笑了。
  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让人高兴和庆幸的事呢,照片上,已经变得不再陌生的丁植珈,浓浓重重的眉宇之间,透露着那天夜里并没被她完全发现的刚毅和爽朗,她相信,即便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也完全可以想见到白日里的丁植珈是怎样的一个人,厚重又白皙的耳垂,在粉红色的边框背影处,显得异常亲切自然,冷眼看过,仿佛还旋回着可以给她温情的温度。
  她用手轻轻地拂了拂丁植珈的面颊,有些无法确信就是这样一张帅气又俊朗的脸,给了自己可以照亮未来日子的浪漫情缘,她不知道也无法确定,她的今生,如果没有那夜所发生的故事,还会不会是从前那般的更无法正视也无法承受地难耐。
  所谓的沧桑和日渐衰老不都是日复一日的愁烦所凝沉出来的吗?
  够了,够了,只这一张照片就足够了!
  走出音像社很远,她还在不停地自言自语,她觉得,她需要的,或许就是可以清晰地了然的丁植珈,虽然仅仅是一张照片,想自己的一生,曾经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共同度过,虽然仅仅是一夜之间,又有什么呢,纵然时光短暂,也不是问题,关键是,她需要丁植珈,就像第一次见到丁植珈时那样,在她的身边,甚至是心贴着心。
  “未来的某一天,这光盘就会变成我,陪着你,在寂寞的夜里让你不再孤单。”仿佛,她手里的照片变成了丁植珈送给她的那张光盘。
  如果自己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是一株自然生长着的植物,她敢说,缺少了和丁植珈之间所发生的那些事,再完整,也是无花之果,虽然无花果并非没有花期,但那根本无法看到的花,谁又能认可它的开放,缺乏可以让生命完美起来的花开花落,谁又能说,盛现美艳的花期里,即便不能恒久,也是可歌可泣的成长与成熟。
  那才是一种可以直接了然的成就。
  尤其是情感,虚茫的东西,她太熟悉也太恐惧,甚至,连触摸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她站住了,因为,在她的右前方,就是她和丁植珈住过的那家旅馆。
  仿佛隐私被曝光一般,她有了一种必须逃离的冲动,但随即她便站住了,因为,那记忆中闪着光芒的门脸,虽然和她眼前见到的略有不同,但有关那一夜的温情,却是任白昼怎样的如梭更替都是无法改变的。
  她明白了,一个人之所以会感到孤单和寂寞,是因为心无所依的凄惶,而人心所需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安然倚靠的胸怀,哪怕那胸怀不能永远地归属于自己,但哪怕只有那么一瞬可以倚靠,就足够受用。
  她毅然地往旅馆的方向走去,目不转睛地盯视那些当时并没有注意到的巴西木,那些并不适宜栽种在廊下的植物,高矮错落地在青灰色的砖墙下,反衬着青绿和碧翠,投在地上的那些阴影,如同长着翅膀的天使,在傍晚的清风中,不停地摇曳,仿佛不停地飞走又飞回。
  她想起了那个有着花白卷发的老头,想起了那个记录着丁植珈名字和丁植珈身份证号码的登记簿,她还想起了自己面对丁植珈时的那些坚定和毅然决然,纵然怎样都是活着,想着他念着他又有什么不可。
  她转身离开了,她更愿意自己在一种孤单和孤独的状态下,无法自控地想着丁植珈,这样,总比没什么可想要好得多。
  她笑着算是自嘲了自己一回。
  
  顺着她和丁植珈走过的那条路,一种异样的心态,几乎是不差分毫地旧地重游,一阵风或是一个行人,都可以或多或少地将似曾相识的过往曾经带给她,让她在亲切又自然的状态里,完好地感受当初的某些情节和余韵,一次次地清晰,再一次次地碎不成形,而残留在空气中的,仿佛只有那夜的温润和安然。
  她为自己买了一条透明的丝巾,或严格意义上的丝带,稀稀落落的几许镂空花心里,镶饰着蝉翼一样的细碎花片,用手轻轻一碰,那些花片便不停地晃动起来。
  就系这个去见丁植珈好了,虽没什么意义,但她喜欢,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喜欢还重要还珍贵的,没有,绝对没有,尤其是心情。
  
  十
  
  “下班去金日月酒家!想去的请报名!”第二天,快要下班的时候,部主任突然兴致极高地开始了多年不变的老一套。
  她第一个将手举起来,但这次不是拒绝而是报名。
  “好,一位,又有一位,已经有三位了!”她看到,部主任的脸上洋溢着春风般的温和笑容,一回头,才发现,原来,报名的都是女同事。
  她笑了,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和别人的报名,更是因为丁植珈,因为,就在部主任要说话之前,她刚刚挂掉丁植珈打来的电话。
  丁植珈说他去了新疆,接到责编电话时正赶上做采访,而且,回到住所后,因为要赶稿子,就一直拖着没打,丁植珈说,他给她买了一件礼物。
  “你一定会喜欢的,因为我喜欢!”丁植珈自信又自得的语气在无以言表的热情里,在余音缭绕的回味里,变成一种豪迈和激情。
  这让她开心无比又心存感激。
  两个人都可以喜欢的东西,寄情于双方都会认可的物件,将隐秘的情感小心翼翼地珍藏其间,她兴奋得只说感激和感谢,全然忘记了丁植珈还在说着什么,过后,她只记得丁植珈说他很快就会找时间来看她,这还了得,这说明他们又有了可以见面的机会。
  她想起了头一天买到的那条丝巾。
  感觉抑或是直觉,应该是这世上最不可理喻又不得不让人惊叹的天然能力。
  
  她当然要同意并赞同部主任的邀请,这是求之不得的机缘也是部主任最最可人的壮举,她甚至觉得部主任从未如此地善解人意又心怀大度,可是,即便她已经坐到金日月酒家的酒桌前,惊魂未定的感觉还如病魔缠身般地让她不能完全自在,她失去了自由,是整个身心的自由。
  丁植珈还没打电话时就已经买了礼物,这是确定无疑的,可他丁植珈怎么会知道找他的老朋友就是自己,还有,不先通过电话证实一下对方是谁就唐突地买了礼物,她觉得丁植珈这个人,或许值得怀疑,或许真的不可信,可她明明记得丁植珈在电话里问过她那张盘听着怎么样?难不成他还给别人也买了光盘?
  不会的,那晚,他也在状态之中,难过且沮丧,不是一般的难过也不是一般的沮丧。
  这样一想,她立刻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疑虑,见部主任已经点完菜,正站在几位女子的正对面,以一副随时准备高声演讲的姿态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她想笑,但还没等笑出来,部主任就打开了话匣子。
  “各位女同胞女战友请注意,凭我个人的经验和所有的人生阅历,我再一次提醒并强调你们,要正确地使用男人!”她听了,懵怔得有些不知所以,但见其它的同事并不引以为然的淡漠着。
  这是怎么回事?
  她感到紧张且不安,尽管她和部主任在一起吃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但她感觉,部主任并没什么异常,而其他人也一样。
  “准备鼓掌,上次你没参加,主任在酒盒里得到了一个女人法宝!”小倪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她。
  “女人法宝?”她的疑惑还没完全消除,就听部主任高声朗咏道:“有才华男人要用来当顾问,长得帅的男人可以做情人,挣钱多的自然是相公,顾家的必然要做老公,靠得住的当知己,智商高的当娃他爸。”还没等部主任说完,她竟自顾自地笑起来,难为部主任,总是喜欢稀奇古怪的歪门邪道,想必发明这个法宝的人,也是阅历人生所有之后才得出的结论吧。
  只是,再一细品,倒真不是那么回事了。
  “真有他的,什么都敢说。”她冲着小倪嗔笑了一下。
  “这就是生活的真相,你不可不知,也不能不信,但知道也就知道了,信也就信了,可不能真的去做啊!”随着部主任的话音刚落,她听到小倪突然喊道:“等有一天我们学坏了,你可是罪魁祸首。”
  部主任听了,连忙厉声正色道:“此话差矣,你等女人之辈,难道不懂三从四德?”
  小倪一听,连连摆手道:“你可别再清规戒律了,随便说、随便说、随便乱说吧。”部主任见了,大笑两声之后,带头将自己的酒给喝了。
  她见了,也急忙端起酒杯,但她不是为了配合部主任,而是要庆贺自己,一来,是因为终于接到了丁植珈的电话,而让自己的心情无比激动,二来,也是为了那件还没有看到但确实是在期待着的礼物,第三,是为了还不能预期但肯定能够成行的那场私会。
  跟丁植珈的私会。
  她发现,一个人的欲望,一旦被点燃起来,确实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眼下的情形是,她正被这种欲念燃烧着。
  “来,我敬大伙一杯!”她并没有喝下那杯酒,而是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管大伙看没看她,也不计较大伙是否在关注她或是响应她,只一举杯之间,就将自己的酒给喝到一滴不剩。
  “真有你的!——鼓掌!”部主任见了,也跟着一口喝掉自己刚倒进杯子里的酒,之后,她就听到噼噼啪啪地有人开始鼓掌。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心里嘀咕了一句,看着部主任的同时,又看了看小倪,她觉得眼前的每个人都如同怪兽一般。
  “我再敬各位女士一杯,今后,希望你们个个三围魔鬼化、家务甩手化、爱情持久化、购物疯狂化、老公奴隶化!哈哈!”部主任又开始了他的胡言乱语。
  真是病得不轻,她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正蜗居在乌合之众里,被搅扰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别那么复杂,取笑逗乐的事,不说不笑不热闹。”小倪发现了她的态度,用手肘使劲儿地碰了碰她,她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端着酒杯,只等她把酒杯拿起来好一饮而尽。
  她有些无奈,但又不得不应和,但她刚要喝酒的瞬间,手机响了。
  “喝酒的时候不许接电话!”部主任大声地嚷嚷起来,她刚要说你讲不讲理,部主任即刻改变了态度地说道:“快接、快接,别影响了家庭团结!”
  她想说就你这样的领导,上帝怎么一打盹而把你给安排错了,但还没等把话说出来即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电话是丁植珈打来的。
  她即刻丢下酒杯。
  离开酒桌。
  跑到酒店的大门外。
  “喂,是我!”她不知道丁植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再打来电话,难不成他来了,不可能啊。
  “我后天中午到你那,是路过,只能跟你见个面,顺便把礼物带给你,在什么地方见面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丁植珈说话的语气很匆促,仿佛,还有什么急事要去做。
  她一边点头一边无所适从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合上电话,她发现自己还在不停地说着,好的、好的。
  可笑且不可思议,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鬼鬼祟祟的一个人,她发现身边有个男士也在打电话,只是,那男士比她从容洒脱多了,后背靠在墙上,一只脚搭在树干上,煲粥熬汤的语气温和且无所顾忌。
  她迅速逃离了,这时,被任何一人发现,都是罪过。
  
  回到饭桌,她魂魄已经出窍般地如坐针毯,她不知道和丁植珈见面的那一瞬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尴尬得不知所措,还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坦然自若,她突然反悔地怪怨起自己为什么不告诉丁植珈因为有事不能见面,毕竟,应承了那样的电话,无疑就是将她最初的那些打算给一举摧毁到完全彻底,甚至,还要在另一条危险的道路上,一发不可收地驶出很远,她真的不知道,在那样的路上,一旦走出去是否还能照着原路走回来。
  她想是不可能的。
  那是最起码的常识。
  她端起酒杯,这才发现,因为自己的离开,那个不得不暂停的喝酒倡议早就重打鼓另开张了。
  “来,我把你们的酒杯都给满上,然后,真诚地向你们各位赔罪!”她的话刚一落音,就听部主任大叫一声“很好!”然后,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又响了起来。
  都疯了!
  她看着大伙,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然后,在放下杯子的那一刻,一个几乎是铁定了的评价即刻扑面而来。
  坏女人!
  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一个坏女人。
  喝酒、不回家、和陌生男人来往。
  这无疑就是堕落的开始,或已经成为了一种过程。
  她想起了跟丁植珈相爱过多年但到头来却冷落了丁植珈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那个女人的此时此刻在做着什么或是在想着什么呢。
  她和丁植珈的关系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呢?
  她端起了酒杯,突然对部主任说:“你不要总是女同胞女战友的,你再说说你们男同胞、男战友!”
  说过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话似乎存在着无可挽回的口误,只有部主任一个男人,怎么让他说男同胞和男战友。
  “这个嘛,很容易,把女人法宝前的性别改一下就完全可以了。”部主任说完,即刻正儿八经地高声说道:“各位没在我身边的那些男同胞和男战友们,凭我的个人经验和我所有的人生阅历,我再一次真诚地提醒你们,要正确地使用女人。”
  她又一次听到了经久不息的哄笑声,是在她已经醉意朦胧之间,但即便是这样,她也开始厌烦起部主任的机敏和所谓的灵活。
  她决定,主动报名和部主任出来喝酒,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十一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很乱,乱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空寥和落寞,一个人,形单影只,有无数可以想念的事情,又没有头绪地不知道该怎样开始和结束,同时,她觉得,月光从未如此地温润过,夜色也从未凉如流水般地让人看了心疼又心痛,尽管初秋的夜景无论怎样看上去都有一丝冷然俱寂的感觉,但那渐渐熟悉起来并已经熟知的景象中,可以看到细丝般的月色汨汨地投射到树干和树影间的灵动,让她感到了自身的渺小,小到只是一脉小虫,心情抑或是情感,再怎样的惊心动魄,也会被突如其来的缠裹,小到微不足道。
  丁植珈。
  夜色中,她觉得,自己整个生命都被笼罩在这个可以幻化出所有缘念和意向的名字中。
  
  十二
  
  后天中午,就是明天中午,也就是他们相识了整整四十二天后的中午,坐在办公桌前,她几乎是无数次地拆散了这个意念上的关联组合,并一次次地将之再拼接完整,像搭摆一堆永远都无法立稳的积木,无奈却也不无乐趣。
  她请了假,去了商厦,她要为那条透明丝巾配一条裙子,每在试衣间里试穿一条新裙子,她都要在穿衣镜前仔细地描摹并想象出丁植珈看到自己时的第一感觉,如那夜一样,或超出那夜很多,甚或,根本就不如那夜,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一条宽腰带的紫色长裙,一串并不显眼的碎花,奶白色的,从裙子的底摆,向上一路飘摇,了无痕迹又清晰可现。
  这裙子好,无论从外形和颜色上,都更接近于那天夜里她所穿着的睡衣。
  她又买了唇膏和手袋,虽然她不缺少这些,但她想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丁植珈的面前,尽管她知道,只要她不穿那件睡衣,什么样的打扮都是崭新的,但在内心里,她对他们的见面充满了好奇和无以言表的悸动。
  一个外表依然陌生,但在内心里早就被认可并已经无法离开的生命,她这样地评价着丁植珈的存在。
  
  十三
  
  丁植珈终于打来了电话。
  是一个让她失望的电话。
  丁植珈说他只能做一小会儿的停留,因为,他只能借吃饭的间隙跑出来把礼物送给她,丁植珈怕她听不懂,还特意强调说把礼物交给她以后,他就得立刻归队,这不明显地在向她表明,他们之间,或许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她突然想拒绝,但又有些不舍,因为,她知道,这一次见面,将是他们今后和未来关系的纽带,尽管她不知道那今后和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她也没有寄予过高的期望,但她还是觉得,这样的见面,尽管细如游丝,日后也会变成一座桥梁。
  “就在我们去过的那家音像社旁边,有一棵银杏树,我就在那等你。”丁植珈的话听上去非常温和,但感觉上,却绝对是不可悖逆的命令。
  男人怎么都这样。
  坐在出租车上,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地无聊过,被动地为了一个人和一件区区礼物,匆忙的几乎飞一般地从公司大楼蹿到大街上,再心急火燎地还没等出租车站稳,就恨不得一头栽进出租车里,仿佛自己要做和在做着的分明是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
  “师傅,麻烦你快点开,我有急事!”一向主张安全第一的她,竟鬼使神差般地告诉司机。
  司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说:“瞅你上车的那个样就知道你有急事。”
  听了司机的话,她倒泄了元气般地希望车子不要开得过快,想自己这是何苦,仅仅为了见一个陌生男人和那个或许不会喜欢的礼物。
  可是,这也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陌生人,她看了一眼车窗外,风呼啸着与季节并不相符的声音,带着她矛盾不安的心情,不知身在何处地云里雾里,她这才发现,匆忙之间,竟忘记了换衣服。
  她的失望几近于绝望了,甚至,她想让司机将车子往回开,反正也是陌生人,虽然知道名字,但这世上,知道名字的人多了,可是,她仅仅将这想法停留在脑际,而整个人,则像一个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地呆默在出租车里。
  她想起了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间,还有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大床,就在那张床上,或是从那些照片开始,或是更早些时候,喝酒的时候,离家的时候,她说不清了,反正,她穿越了那条叫做“道德”的防线。
  一面是无法把持也不想把持的婚姻,一面是日思夜想但完全还是个陌生人的人,而一个人,一旦介入这种状态,难以自拔或无力自拔,不是最终的结果也是必然的结局。
  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路程,她却像只身穿越了整个地球一般,路途慢慢又前程无望。
  远远的,她终于看到了丁植珈,在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站在初秋的微风里,一袭黑色的衣裤,很干练也很高贵的样子,走近了,她又看见,银红色的内衣领处,隐隐若现着她熟知的那种热情。
  抑或是激情。
  她的脸红了起来。
  她无法相信,刚刚还是剪影一样站立在视线中的男人,竟然曾经与自己有着缠绵纠葛的肌肤之亲,他们几乎心灵相通,虽然不过在短暂的时间里,但她仿佛又一次看到,那个穿着睡衣的自己,在夏夜的微凉中,散漫着所剩无几的姿色,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带着不可预知的惶惑,将一种诡异的美丽,永久地镶嵌在记忆的深处。
  她的心狂跳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前行,还是应该停下来,她这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一样东西,紧紧的,像曾经抱着她的身体那般,这让她更加惶惑不安。
  “送给你的。”在认出是她的那一瞬,他快速地迎向她并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
  她木然的不知是该接到手里还是应该断然拒绝。
  “去新疆采访时特意给你带的枕头,薰衣草的,之所以买它,是因为它的浪漫花语。”她定定地看着他,听着他并不流畅自然的语言,她不知道一个薰衣草的枕头还会有什么浪漫花语,但她完全可以想见,日后的自己,在睡意朦胧之时,枕着千里之外就已经开始的那份祝福,梦着或不梦着,都可以体会到他的体味、他的意念和他深深的情意。
  这就足够了。
  她看了看那个枕头又看了看他。
  “是等待爱情。”她听到他在说,很小的声音。
  她的心又是一阵发怵般地紧张,这样的话,电视剧里经常能够听到,但通过另一个人说给自己,她还是第一次。
  她发现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很柔和又吐字清晰,她这才发觉,那个让她很留恋实际上是属于仓皇逃命的夜晚,还真没有注意到他说话的声音,尽管他说过很多话。
  “那天,你穿的睡衣上,就是跟薰衣草一样的花。”他说,这让她有些吃惊,但见他并不着急的神态,并不是电话里说的那样急迫,她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她真的不知道,他的记忆里还有她,而且,他还在记挂着她,曾几何时,她觉得,对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个匆匆过客,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刻里,以一种特定的身份出现,然后,再以一种特定的情形离开。
  她的眼眶湿润了。
  “所以,你就买了这个枕头。”她紧紧地抱着那个枕头,仿佛,那是自己全部身心所幻化出的又一个灵魂。
  “是的,人在夜里会比白天脆弱,尤其是那些悲伤,会被无限地扩大,所以,我就买了这个,送你一个,我自己留一个!”说完,他又即刻补充一句:“你就把它当成是我好了。”
  她的脸又红起来,因为,她紧紧抱着的枕头,正在她的胸怀之间,像个孩子或是宝物。
  她挪动了一下自己的手,但依然紧紧地抓着那个枕头,她分明可以很好地扩展他没有说出的另一半话,那就是,当然,我也把留下的那个枕头当成你。
  她的心狂跳起来,她觉得,她和他,仿佛认识了一辈子似的,她发现,他不说话的时候,神情爽朗的有如一个刚刚长成的英俊少年,意气风发中,不失天真和稚气,她终于知道什么是“爱情”了,看不见也摸不到,但却可以时时刻刻地感受到,在自己的生命中,无法割舍又天然自带般地根深蒂固。
  那是忘我中的另一个人。
  魂绕梦牵时,爱情是隔岸闪亮的一盏明灯,心无所依时,爱情又是可以随时栖身的温暖家园。
  她觉得自己成了诗人。
  但旋即,她又产生了疑问,他想问丁植珈,你的枕头是你自己用还是和你妻子一起用,而送我的这个,因为是一对,你又怎好从家里给拿出来,可是她没有问,她不敢再像那天夜里那样,总是问一些很唐突又显得极其幼稚的问题。
  这样的疑问,她宁可日后独自一人时没完没了地思考或是思索,也不希望从他的嘴里立刻得到一个她并不想要的答案。
  “我和我妻子分开住了。”他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
  “但你不用介意,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他说。
  她看着他,竟不可思议地产生了一股微微的酸意,她倒希望自己是和他的事有关的那个人。
  “是你妻子发现了她?”她不得不想起那个女人,当初,就是那个女人,让他来到这座城市。
  “并不完全是,你看到的那篇文章就是答案。”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嗫嚅,她看到,他低沉的头,像他无法张扬放任的心情。
  “跟你分手后,我提前回去了一天,结果——!”他不再说了,但她仿佛已经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
  红杏出墙。
  他的妻子也如自己背叛丈夫那样地背叛了他们的婚姻,在那天夜里,或许在更早些时候,她抱着那个枕头,忽然觉得,人这一生,仿佛,从一开始就是在一种等待中,满怀着期待,再一次次地经历失望,直到最后不得不面对那些不得已的绝望,再重新选择,虽然,人在那种境遇里无可避免地挥霍着看似漫长实则根本就很短暂的生命时光,但实际上,无论怎样的重新开始,也无论是怎样的崭新过程,都是旧瓶装新酒。
  看似新奇,不过是老一套。
  只是我们最初不知,最后也不知而已。
  她对他们的未来又如最初想到的那样,充满了恐惧。
  她想告诉他,从那个夜晚之后,她就时不时地跟丈夫分开睡,分开的原因有很多,但很重要的一点是,分开后,她可以完好又安静地想着他,她需要那样的活着方式,但她没有说,她想,她之所以会找他,已经说明了一切。
  
  十四
  
  她准备和丈夫长久地分居,不仅仅是因为她得到了丁植珈送的那个薰香枕头,而是她无法忘记,自己那晚整夜不归的结果,仿佛成就并成全了丈夫更不归家的全部理由和借口,肆无忌惮且为所欲为,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毕竟,没有了彼此的心心相印,即便每时每刻都死守在一起,也不过是远隔千山万水般的陌生与疏离。
  她觉得,这世界上只要有这个枕头和那张光盘就是完全可以成为她很好地生活下去的全部理由,那是一个很美也很静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一点都不孤单,一点也不寂寞,但是,她又想错也判断错了,因为,当她终于明白,专注一个人、一个影像、一种幻觉,是多么的空洞,虽然只有肉体而没有精神的关系,是野蛮的,也是不道德的,但只有精神而没有肉体的关系同样也是不可取的。
  她这才发觉,最初跟丁植珈在一起时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又是怎样一个虽然已经挽回但却是多么可怕的决定。
  幸好,他们又彼此拥有了对方,只是不知道这种拥有会维持多久,她想起了丁植珈的妻子和那个已经跟他分手的女人。
  她摸了摸枕头,感觉心有所属,但还是空洞无物地仿若一切承诺都是一张空头支票,枕着那个仿佛带着丁植珈体温的枕头,在隐隐传来的香气中,虽然可以体会他胸肩的伟岸、他肌肤的温度、他脚踝和双腿的健壮,但曼妙惟肖的至真感觉,还是触摸不到的让她只好将所有的希冀都托付给梦境。
  她再一次地希望自己,就如那夜之后的那天,一直沉浸在睡梦中,那种感觉好,那种感觉让她无法了然外界地一头扑倒在床上,不顾及任何也不可能顾及任何地跌入睡梦之中。
  一湖碧水,天水相接,只有她和他。
  
  她记得,跟丁植珈分手后的第二天,她几乎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夕阳已在西天做秀,只冷眼看一下,就会有一种置身高原的感觉,隐隐传来的米饭香气,让她明了了是丈夫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声音,想起那个跟自己分手还没超过一天,但根本不知身在何方的男人,她突然感到鼻子酸酸的,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个永远都无法被赦免的罪人。
  但是,在罪恶面前,她又不肯真正地认罪。
  “你在哪呆了一宿?”吃饭的时候,丈夫和颜悦色地问她,但“一宿”两个字却说得格外真切,凭她对丈夫的了解,她知道,丈夫是动用了所有的耐力和心机才做到如此容忍实则根本就是不原谅的举动。
  她明白,丈夫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她究竟在哪过了一夜,而是关心她真正的想法。
  “虽然想知道我在哪过了一宿是你的事,但想不想告诉你却是我的事。”这时,她全然忘记了婚姻中的责任和义务,甚至,她觉得,她明明知道婚姻的责任和义务,也必须背道而驰。
  因为,她想起了刚刚过去的那个生日。
  她觉得,丈夫应该先跟她提及有关生日的事,她敢保证,如果丈夫肯跟她说一句有关她生日如何如何的话,她就会永远不再想起那个陌生男人,甚至,那男人给她买的光盘,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丢弃掉。
  可是,丈夫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在看着她。
  她第一次觉得,面对婚姻,她拥有了一种天然自带的逆反心理。
  她所有的温柔和顺从,仿佛,就是从那一夜开始,都烟消云散地再也寻找不着。
  相反,丈夫,却偶尔体现出少有的热情和激情,这让她着实厌恶,虽然,她并没想与那个发生了一夜情的男人有什么续生再造的尘缘,但仅仅是那草芽一般的初始,就足可以让她受用一生,只是她真的没有想到,和丈夫之间,再也无法达成和谐,尽管她试着努力过,但无济于事,她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她会主动地去寻找,不是为了续接那个故事,而是一种本能的驱使。
  是人性里的必然。
  她原谅了自己。
  
  十五
  
  她不愿意再想丁植珈了,不是因为她忘记了丁植珈,而是想丁植珈本身实在是一件可以将她折磨到体无完肤的坏差事。
  逛街的时候,每看到一样东西,她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与他的关联之处,走路的时候,她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跟他在一起时的情景,甚至,不由自主地走上那条他们共同走过的路上时,她还会发散性地想象出他和那个伤害过他的女人在这座城市中曾经怎样的印下过情感的足迹。
  她不得不逃离,因为,那是个没有止境也不可能有止境的常态已经绝对改变了她的生活,做饭的时候,她会想到他,想他喜欢吃什么,最喜欢吃什么,她觉得再见面的时候,有必要好好地问问他的最爱。
  她有些惧怕又有些庆幸。
  她惧怕如此想念一个人,不仅会白头发还会加快衰老的速度,但她又管束不了自己,她无法不想他,仿佛这世上只有一件事,就是想他。
  她彻底知道并了然了感情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抓握不着,又无法随意丢弃,走哪带到哪,不是身外之物,也无法成为身外之物。
  她失望了,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丁植珈。
  买了一个光盘,留下一个影子,送出一个枕头,就让另一个人,日思夜想地天天牵挂,什么东西!
  该死!
  她一脚将路边的石子踢出很远。
  她觉得,出于对自己的仁慈和人道,必须忘掉那个影子一样的男人,可是,那决定,竟然像影子一样的不切实也不可靠,甚至根本就是靠不住,因为,不过是一转身或一眨眼之间,她心里想的脑子里记的依然是那个人。
  那个叫丁植珈的人。
  怎么可以如此固执。
  怎么可以只为他一个人活。
  她发现了心灵脆弱的真正所在,有意或是有情,竟是那样固执地不肯迁就也不肯屈从。
  
  十六
  
  她开始看她的书,但不再看莎士比亚了,而是一本又一本的言情小说,只要是可以让她的精神得到解脱的文字,她都如获至宝并百看不厌,但看来看去,她发现,所谓言情大多是在言性,而整个过程,不过是一个并不怎么样的女人,竟被好几个很不错的男人不知缘由地追来追去,而一个不帅也不完美的男人,又不知被多少个女人不可思议地暗恋或者纠缠。
  这文字的世界里,也神魂颠倒了,她觉得没有意思,不过是文化快餐中的垃圾而已,她不相信那样的故事,也不信服那样的心态或叫态度。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而她,也不喜欢那些小说里所描述的所谓故事,她相信也确信,审美会变异,但这真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
  她更喜欢生只为一个人,死也只为一个人的纯情或干脆叫做殉情,可那样的故事,没人写,大概写了也没人相信。
  可她确确实实地是在为一个人而失魂落魄到了极限。
  
  怎么会是这样呢,一个并不惊险也并不怪异的故事,甚至笼统地观望一下,竟没有一处可歌可泣的地方,可为什么要将之定性为神圣到高不可攀的情欲天堂。
  都是一塌糊涂的无智之举,可问题是明明知道如此这般,却又偏偏放不下也扔不下地愿意保留也情甘受用。
  脑子灌水了,或不是灌的水而是迷魂汤。
  
  十七
  
  她开始上网,聊天,找跟自己一样的女人,她需要倾述,需要跟陌生人进行倾述,但是,网上的女人跟生活中的女人不太一样,生活中的女人会千方百计地打探你的个人隐私,然后,满世界地去张扬、去传播,而网上的女人,根本不关心女人的心事,仿佛,知道了你是女人之后,倒有一丝厌烦,甚至表现出不理不睬的冷漠。
  她摇身一变,将自己的性别和头像改为男性,但那些女人又来了问题,要求跟她视频,她说“他”不喜欢露脸,对方听了则掉头就走,并从此泥牛入海般地再也寻她不着。
  她有些失望,她失望这世上连说真话和实话的地方都没有,她想到了丁植珈,丁植珈总不能不理自己吧。
  虽然距他送自己枕头不过是一星期的时间。
  可是,又能怎样呢,给他打电话,问他忙还是不忙,他愿意倾听还是不愿意倾听,但即便是他不忙,他也愿意倾听,自己又说些什么呢,说对他的思念,说对他和自己的关系就这样不暧不昧的心烦意乱,而他听了这些会怎样,像说薰衣草的浪漫花语那样,说些她爱听也喜欢听的温情话语,但那又能怎样呢,只有精神而没有肉体的关系是空洞的。
  她怕自己越陷越深。
  最初,和丈夫相识时,不也是彼此爱慕又相知的吗,到头来,却近在咫尺地天各一方、远隔千里。
  她不相信,诺大的网络,就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她安然倾述的人,还好,她终于遇到了,是一位叫雅风的人,但不是女的,而是男的,是一个年长她十三岁的大学教授,无疑,这是一棵可以用来救命的稻草。
  因为,雅风说,这世上最难的,莫过于让自己的心事变成故事。
  她说出了她的经历,是在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后的突然显身现形之后,因为,男教授并没有拒绝一个男人跟他说心事,这让她很感激,但她不想欺骗。
  我不是男的而是女的,之所以要改变性别,是因为我更愿意跟女人说,只可惜,女人并不怜惜女人。
  教授听了,不但没被吓着,反而说她很聪明。
  这世界,谁还愿意静下心来,拿出时间和耐力去认真地倾听别人讲故事呢,因为,自己的故事都搞不清哪是开始、哪是过程、哪是结束。
  教授就是教授,教授的话就是耐人寻味也有说服力,她谅解了那些不想听她心音的女人。
  浪费了您宝贵的时间,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但我真的是高兴的不得了。
  她这样对教授说的时候,没忘了给教授发送一杯热茶的图标,毕竟,她和教授没用视频,既便教授知道她是女人又怎样,这世界上的女人多了,更重要的是,她说出了她的故事,她的困惑以及她的疑虑,她释怀了,也释然了。
  这比什么都重要。
  怎么说是浪费时间呢,我在倾听的时候,对自己的事也不再困惑和疑惑了。教授的话让她惊异得无法自控,难道,教授那般学识的人,也有自己都无法
  解开的情感谜题。
  果然,教授说,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女孩儿,是他的学生,那学生天资聪慧得万里挑一,是非常难得也不可能多得的人才,教授说,他想推荐那个学生留校和他共度余生,又怕从此毁了自己已经道宽路顺的人生,但如果不这样,眼见着毕业日期的一天天临近,他几乎夜夜不能寐地寝食难安。
  简直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她可以感知到教授的苦痛,尽管还隔着一层网络,但情感世界的真实,是没有距离的区别和差异的。
  放过了那个学生就永远地错过了幸福,是我的幸福,教授说。
  可你们还是师生关系啊!她说。
  但谁又能说师生的关系会等同于爱情的关系呢。
  教授快速地打过来的一行幼体小字,并伴随着一个叹息的头像,让她知道并明了,人生之难,就在于无法把持自身的情障,无论是谁。
  一边想缠绕,一边却想挣脱,一边想着出世之法的浩然之道,另一边却是自相矛盾的无法调和,不知情为何物地日日追寻,得到和拥有的,却不想珍惜也不会珍惜。
  那你怎么办?她有些同情教授,就像同情自己一样。
  我也不知道!她仿佛看到了教授烦躁不安又苦痛不堪的样子,这世上,谁又能真正地安慰谁呢。
  她不想再述说了也不再想探寻了,她觉得,述说的结果和探寻的结局仿佛还不如不说,因为,所有情感被倾泻出去后的那块虚空是那般的巨大无比,那是任何其它都无法填补的空白和缺口。
  她谎称自己有事并说了句自己的梦得自己圆便再也不上QQ了,她觉得这世界,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什么样的空间都是不可靠也是不可信服的。
  因为,寻寻觅觅本身,就是一种沉醉,而太多的人,都身处这种状态之中而无力改变,丈夫的有家不归和变本加厉,部主任的有口无心及无意间触及的冷嘲热讽,父亲和母亲的刨根问底儿、疑虑忡忡。
  她厌倦了,也厌烦了,她希望,那个夜晚永远都只停留在那个月高风轻的记忆中,将她所有见不得人的故事都定格为恒久不变的美好。
  那是唯一可以感动于她并让她可以为之感动的故事。
  
  十八
  
  她开始在一种依赖的日子中过生活,如行尸走肉,却又充实且匆忙,吃过晚饭,要一遍又一遍地听那张光盘,听了一曲又一曲,在一曲又一曲或悠扬、或奔放中体味她所有的细腻情感,其中,有一首《夜凉如水》的小提琴协奏曲,让她产生共鸣的同时还生发出一种幻觉,在不断绽放心灵火花的沉迷中,暂时忘记所有,并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所有,有认识丁植珈的过程、有继续寻找丁植珈的心情,更有丁植珈实实在在地站在她面前的一颦一笑,哪怕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微小表情,也可以深深印刻在她虚幻的感觉中。
  不真实却是惟一可以实施的方式。
  “你能不能换点别的音乐?”有一天,丈夫突然推门进来,没吓她一跳,倒让她有些吃惊,什么时候,丈夫关注过她的喜好?
  她没言语,而是继续听她的《夜凉如水》,如果今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引起丈夫的注意,她愿意,她一百个愿意。
  她定定地看着丈夫,发现丈夫的脸和丁植珈比起来,要黑一些、圆一些。
  “你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听,闹不闹心?”丈夫的声音终于惹怒了她,她想冲丈夫说,我不听这个还有什么可听的?但她只是轻轻地向丈夫扬了扬手,然后,很轻松也很随意地嘟哝了一句:“闹不闹心是你的事,爱不爱听是我的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希望你好自为之。”
  丈夫走了,什么都没说,这让她感到惬意的同时又感到非常难过,她惬意的是,自己终于可以如此轻松地和丈夫说话了,曾几何时,自己不是愤怒中烧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就是丈夫看怪物似的看着她身心俱焚还不抱歉也不同情的神态。
  善解人意。
  她曾专门为这个成语进行过很多次的细致探究,词典里的,辞海里的,无论怎样的解释,在她可以认同,但却在无法彻底地认知的情形下,总是搞不明白,体谅人和体贴人确实需要换位思考,不能一味地一厢情愿,但在他们实际的婚姻关系中,换位思考,简直就是个无法跨越的门槛。
  她不再听那音乐,她抱着那个熏香枕头一次又一次地发呆,无论夜有多深,有多静,她就是无法在天马行空的幻想中结束她所有的想望,偶尔,丈夫仿佛没有任何芥蒂地跑过来,跟她亲热,她不拒绝,也没有反应,仿佛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白开水般的木讷且呆然。
  你怎么像个木头。
  丈夫开始抱怨。
  我是木头,可你又跟肌肉男有什么区别。
  黑暗中,她把这句回答完全消化在自己的身体里。
  很快,丈夫离开了,她抓回被丈夫扔出老远的熏香枕头,准备一夜不睡地胡思乱想,想丁植珈和自己做爱时的主动和激越,想自己根本就不是木头却更像精灵的那份娇嗔,想彼此缠绵之时的活力和耐力,是怎样在一种完好又完美的状态里得到最完整也是最完全的体现和表达。
  这是世上最好的生存方式,在静谧之中,听着分针和秒针交错时的滴答作响,将思绪送到遥不可及的地方,那里,有丁植珈或忙碌、或思考、或伏案、或沉睡的种种她并不熟悉,但却完全可以想见的各种情形,甚至,有几次,她还可以在那样一种境遇之下,轻轻地走到丁植珈的身边,看他翕动的肩膀和眼眸在没有任何察觉的状态下,被她簇拥入怀。
  可是,在仿佛渐渐天明的懵懂之中,她又被这样的过程耗损得体无完肤,无聊之极,她恨自己,明天,一定给他打电话。
  想象的,永远都是空洞的。
  她不愿意再以此来空耗时间。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又不得不放弃地希望在一种等待中,让一切顺其自然。
  就当一切都未发生过吧,她开始关注自己的家,将所有的角落都进行重新整理,该擦洗的、该摆放的、该收存的,都用尽心思并尽最大努力,可到头来,窗明几净、满室生辉的结果,是让她更加心空到不安。
  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尽管那是离自己最近也的最贴身的生活,但她突然发觉,那生活里只有她自己。
  一个人的生活,像困兽一般。
  虽然有丁植珈的影子,也有丈夫的影子。
  她觉得她要疯掉了。
  她实在是无力想象也无能等待了。
  
  十九
  
  丁植珈终于打来了电话,是在他离开后的第八天,这八天,在她,仿佛是八年甚或是八十年,如果一个人的情感确实无法与生命完全脱离,那么,她相信,人有灵魂,或叫魂灵。
  
  我爱上一道疤痕/
  我爱上一盏灯/
  我爱倾听转动的秒针/
  不爱其他传闻……
  
  听着那首专门为丁植珈设定的手机铃声,她觉得,她的关注或干脆就叫爱,越来越精细越来越狭隘得只够一个人拥有。
  
  二十
  
  丁植珈在电话里说他已经下了火车,之所以没能事先告诉她,是因为行程上的临时变动。
  那一瞬,她想到了那个弃他而去的女人,她突然要像那个女人那样,谎称自己忙而无法脱离,就此与丁植珈天各一方地再不往来。
  可她做不到。
  “我在!”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怯怯的,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我在听!”她觉得,她可以回答丁植珈的只有这一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真人现形更让人心悸和兴奋的。
  放下电话,她才完全反应过来,那个已经深深地根植于她生命中的男人,与她近在咫尺了。
  她请了假,以最快的迅速跑回家,换上那条丝巾、那条紫色的裙子和那个包,当然没有忘记用了那支新买的但一直都没有用过的唇膏。
  
  二十一
  
  他们终于见面了,是她们相识后的第三次见面,但感觉上却像是第三十次甚或是三百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般地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我们先找个地方再说好吗?”刚一见面,丁植珈就显得有些匆促地对他说。
  “好啊!”这时,丁植珈说出什么样的话,在她听来,都是美妙也是动听的。她环顾了一眼周遭,乱糟糟的人群、乱糟糟的建筑、乱糟糟的一切,丁植珈
  说的没错,她看着他,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化身。
  “这次我说了算,领你去哪你就得跟到哪!”她用命令的语气跟丁植珈说,她觉得,这次的见面,严格意义上讲应该是第二次。
  她想很好地重复一下第一次的曾经过往,只是不同的那次是在夜里,而这次是在白天,那次是丁植珈领着她,这次,她却要争取主动。
  丁植珈微微地笑了笑,没言语,应该是由衷的默许。
  “有一家餐饮一体的酒店,在火车站的那边。”她用手指了指与那天夜里他们行进路线相反的方向。
  她想补充说那家的顶楼是客房,但她没说,她不是不好意思说,而是觉得自己所说的那个“一体”已经涵盖了她所要表达的意思。
  他说他没想到她能如此待他,她看了看他没有回答,她想到在那样的夜里,自己身无分文,却过得很快乐。
  她更愿意用一种感激的方式回报给他,尽管,她的用意和做法绝不是回报也不可能是回报。
  “我在快下车的时候接到了她的电话。”丁植珈说。
  她站住了,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过于敏感,他所说的她绝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那个曾经拒绝了他的女人。
  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是在他的眼里。
  她的心,立刻凉凉的。
  她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成为一只被惊飞的野鹤,再也无法回还般地飞走了便永远地飞走了。
  仅仅是因为一句话。
  不寒而栗一定是这样来的,她看了看四周,一切如故,只是自己的心,猝然之间变得异常冰冷。
  “她说她想和我谈谈。”他的声音很轻,像说一段久远的旧事,不愿提及又不得不提及的无奈,倒让她产生了同情和怜悯。
  她可以理解,一个女人的优柔寡断以及迟迟疑疑是在怎样一种艰于抉择中冲破重重阻力之后才可以得到的结果,但问题是已经世事变迁的今非昔比了,如今的他,更应该属于她,不仅在形式上,也在心志上,毕竟,她们度过了那样一段必定是刻骨铭心的时光。
  她想起了他们一同喝红酒的那家酒店,也想起了照大头贴的那家格子间,还有那家音像社,更有那家旅馆。
  当然,她还想起了那位在QQ上认识的雅风教授,或许,这个时候的他还站在自己的人生十字路口上,面对无法左右的抉择而艰于活着。
  她想起了小倪对她说过的话:女人选男人就如同选商品,好与坏全凭自己的把握,但你不要把男人当成自己的倚靠,更不能当成救命稻草,如果你把他当成了你生命的全部,你这辈子就只好上半夜守寡下半夜守尸了。
  小倪说的没错,从前的自己,把丈夫当成生命的全部,到头来,就是小倪所说的那种结果,但现在呢,她看着丁植珈,在想,是不是应该把他当成自己的全部。
  “那你——!”她只说了两个字就把嘴给闭上了,她想说那你为什么不去约她而跟我见面,她还想说,你跟她谈好了,我不会嫉妒也无所谓,但她说不出来,她知道他不是她生命的全部,将来或许是,或许不是,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现在却绝对不是,虽然她早已经把他当成了她生命的全部,但那不过是意义上的,而不是实质上的。
  “我也是自私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跟他见面,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此时此刻,她又无力去更改这个错误。
  “我也一样!”他笑了。
  她也笑了,她知道也明白他所说的自私和她所说的自私都是一样的,自私的面对自己的情感世界,不愿意在那样的世界里成为一个心里一片苍茫的空心人,尽管受过伤害,也清楚将来或许还会受到类似的伤害,但内心里的执着,却让自己在无法停止的渴求中,固执到几近于任性。
  她看了他一眼,黄白色的棉麻T恤,很宽松也很随意,不用特意,只稍一打眼儿,就可以看出他的干练和爽朗,这样的男人,或是这样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不是自己的心也该是自己的身心。
  怎么可以将这样的男人轻易让人呢。
  绝不!
  她笑起来,看着满天的灿烂阳光,在祥和中,洋溢着让人感动的温暖,她突然觉得,那个女人之所以要约丁植珈谈谈,定然是因为某种可以说得出来的悔意,都是女人,根本就懂得并知晓彼此共通的微妙心理,不过是用一种矜持来进行某种并不一定可行的考验而已罢了,她太了解女人的小把戏了,只是现如今的男人,早已经不得你任何一点点的考验。
  男人有事业,女人也舍得时间,但男人永远不愿意停下他们的脚步,而女人却在等待中日渐衰老,这样的情形,即便是那男人不变心,女人也该是自惭形秽地自觉不如。
  而他,之所以要将这样一个隐情毫不保留地告诉自己,说明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见那个女人,因为,那晚,决定躺在长椅上过夜的痛楚,尽管他没有向她述说得过多,但情感上的伤害,是无法用日后的补救来弥补的。
  尤其是心灵上的创伤,无药可医。
  
  二十二
  
  “去看看画展怎么样?”她发现,在一个礼堂的西北角,有一个并不醒目的招牌。
  “在哪?”他的视线或是他的注意力跟随着她,很急切,她看到,他发现了那个招牌后非常高兴地点着头。
  “槟榔画展。”有意思,她被这个主题给吸引住了,或许是因为有他在场的缘故。
  “是的,这世上有十分之一的人有嚼槟榔的习惯,还有一部青春电影叫《槟榔》!”他说。
  她看着他,听着他的话,想起了那夜,他给她讲哈姆莱特,给她将红酒的来由和特点,领她进音像社,送她光盘,或许,在自己未知的人生里,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以在他的博学识广中被寄予无限的希望,她很感激,既感激他的千里迢迢而来,又感激命运在那样的时刻里让她认识了他。
  “其实,我小的时候喜爱过画画,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竟再也不画了。”他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迈上那个只有三级的石台阶,然后,突然转回身,心情很好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看到,自己涂着淡蓝色斜块和碎点的手指甲,在阳光下,在她和他之间,像初生的玉笋上闪闪亮亮的星斑,还没璀璨几下,就被他一股脑地攥到了手心儿里。
  她的脸颊又一次地羞红起来,她敢保证,此时此刻,即便是他领着她再次去旅馆开房间她也不会拒绝。
  怎么会拒绝这样的男人呢。
  她跟在他的身后,这样想着时,感觉自己好像一只随时准备归巢的小鸟,倚靠着他、跟随着他,小心翼翼又欢快无比。
  “你瞧!”刚一走进展厅,他就在一副长三米宽也足有两米的油画前站住了,纵横交错的油彩,惊艳着所有的大小色块,远观和近瞧,都可以辨清画面所要表达的真实意义,色彩纷呈之间,你的心不得不为之动容,挥毫着色的大手笔、司空见惯的景物与人群,好像只有用这样的形式才能让人知晓生命所能承受的美和不美。
  “你瞧!”他捏了捏她的手,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她看到,一副挨着一副的画幅尽头,在另一个门廊的右侧,写着几个正统而严谨的黑体字。
  人体画展。
  她抓了抓他的手,显得有些紧张,甚至有些难为情,因为,已经可以从门口处窥到的那幅画上,一个女人的身体轮廓,已经清晰地了然在他们的眼前。
  虽然只能看见上半身,但看不到的那些完全可以想见得到。
  她拽了拽他的衣角,既不是表示他们应该离开也不是暗示他们可以进去,她觉得,看到那几个字及那幅画时,内心里徒然而起的羞怯,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或者,仅仅是在他的面前。
  这让她艰于喘息。
  他们沿着那个门走了进去,只星星落落的几个人,没有一点生息,更没有一点声响,她看到,不同的画幅、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女人、装点着根本就是同一个世界。
  波涛汹涌的水流中,安然沉睡的窈窕淑女、沙漠绿洲中女人优美的曲线和神态、夜色下虽然看不清但完全可以感受到的女人胴体,无一不让她的灵魂在生命这一震慑人心的博大和沉雄中不得不叹服、不得不感叹。
  她不敢再轻视慢待自己的生命,更不敢再给它过多的压力以至于让它千疮百孔,她希望它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鲜活的、灵动的,有意义也有价值。
  她看了看他,发现他也在一种全然忘我的境界中思索着,这让她再一次地明了,所谓生命的真正渴求,不过是简单的爱和被爱,爱花、爱草、爱世界、爱生命,爱男人也爱女人,在爱和被爱中,理解并了解生命的本源。
  而一个人,也只有拥有了这样的意念和生活,才不会孤单也不可能孤单。
  “你瞧这幅画!”丁植珈小声地对她说并使劲地抓握了一下她的手,她这才发现,更壮观的场景或叫画面,带着原始的野性,已经张扬横陈在他们的面前。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地平线上,在微微泛白的晨光里,如一对可以自生自灭的精灵,安然地沉静着,那男人托着那女人的身体,坚持并刚强着他所有的力量和能量。
  她被震撼了,是深深的震撼,何时何地,想过人生会如此度过,虽然可能只有一瞬,但哪一个女人不是在这样一种心态中祈盼着、渴求着,被重视、被呵护、被另一个生命托于掌心之上,像初生的太阳,又像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
  她发现,她的手,被丁植珈紧紧地攥握着,动弹不得也挣脱不了。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真的希望,属于自己的整个世界或是完整的生命就在这样的时刻里永远定格为一种恒久,不再变化也不可能变化地在平和中漾溢着无法遏止的脉动,激越中,保持一次又一次任由无限超越的祈盼。
  她终于明白了海伦为什么会离开英勇擅战的斯巴达王,而甘愿跟随那个小白脸男人——帕里斯。
  其实,女人需要的并不多。
  她看了丁植珈一眼,发现丁植珈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二十三
  
  “走吧”她拉了拉他的手。
  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几乎肩并着肩地走出“槟榔画廊”,顺着湖塘区的弯路,拐了两个直弯,来到她所说的那家酒店。
  “先去喝酒!”她对他说。
  他站下了,他要很好地环顾一下她为他所做的选择,大厅左侧,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圆形桌,雪白的桌布显得肃然而庄重,右侧,那排被相互隔开的红色绒帘,在快节奏的串烧舞曲中被规整为比较独特的景观。
  浑然天成又自成一体。
  她们被服务生带到了三楼东侧的“淡月厅”,窄窄的长桌四周,摆放着四把精致小巧的竹椅,这与画廊中的大气和空旷成为了鲜明的对比,她模仿着第一次跟丁植珈喝酒时丁植珈的神态向服务生要了一瓶红酒,在不经意间,将他们最初相识的那个微小细节,完好而小心地给复制出来。
  他笑了,说她真逗。
  她听了,不但没笑,反而从心里漾起一股无名的酸楚。
  一个女人,但凡生活幸福,又怎会如此,这仿佛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是,她的心情,又仿佛被一种快乐包围着。
  “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就非常喜欢红酒。”她停顿下来,看了看他又继续说道:“但这种喜欢,必须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她觉得,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都是从那第一瓶红酒开始,带着不可思议的酒香和颜色,将一种陌生的心境和生疏的生活展示给她,抛扔给她,让她纵然是拿得起,也终归是放不下。
  她太了解自己了。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略有所思又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态度。
  “跟你之外的任何人在一起时,我都绝对不喝这种酒,这是我为自己定下的规矩!”她有意将“规矩”两字说的很重,并继续做了一句补充:“红酒!是只属于我和你在一起时的酒。”
  那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一种誓言,铮铮贞定的声响,意想不到地震撼着她自己都没有预知到的境地,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信念,只是她没有想到,在情感的天空里,也会有这样的价值存在,只为一个人,虽微不足道,却心甘情愿。
  “谢谢你!”他将她刚刚倒满酒的酒杯,轻轻地端握在手里,然后,定定地看着她,再然后,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她见了,也端起自己的酒杯,试图要模仿他的样子也喝得一滴不剩,可是,她看到,他突然站起身来试图阻止她。
  “你不要这样喝!”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让我随你一起喝吧,只这一杯!”她把自己的酒给喝了,因为,他并没有阻止她,但喝过之后她才想起,红酒是要先品味的。
  而他也全然忘记了这一必要的细节。
  她不禁笑起来,曾几何时,她不止一次地看见别人在酒桌上尽情畅饮,但她从未想过,那种近乎于壮烈的热情里,会有着那么多的理性之源,痛快又不失凛冽的豪情里,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爽,迅速幻化成一股股热流,遍布周身的每一个角落,像洋溢着亲缘的情感,让她感动并有所感恩,她突然觉得,不怪人类始终无法摆脱“动物”两字的束缚,这本真的冲动里,虽然带着一种野性的无拘无束,但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人性里最直真也是最简单、最朴素的美才可以体会得到、感悟得到。
  原生态的生命,天然自带的本能和冲动,竟然跨越千年也不能改变,带着一种盲从和必然,跟随着伺机而行的感觉,出其不意又自然天成在生命的某一时刻,在人人认可的非固定模式里,司空见惯又绝对意外。
  她觉得,她又回到了那天夜里的状态。
  
  二十四
  
  “知道妻子、情人和红颜知己的区别吧!”他说或是他在问,在她感到有些醉意朦胧的时候。
  她摇了摇头,她当然不知道。
  她放下酒杯,安静地看着他,想着他提出的问题,不停地思索着像他这样的男人,一定是历练过人生的许许多多后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她无法回答。
  她将视线转移到了窗外,那里,有林立拥挤在一起的楼群,花花绿绿的广告交错混杂地点缀其间,像满体招摇的风尘女子,艳丽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沧桑,她竟然有了一种心疼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渐渐清晰明了的思路仿佛正时时刻刻地面临着被他看透、看穿的窘迫。
  “妻子是男人无法逃离的约束,女人在那种约束里占有着男人、支配着男人,使得男人不能随意和其他女性交往,也正因为如此,男人才希望得到解脱,男人希望在跃跃欲试的叛逆中走出一条可行的路。”她笑了,她笑他的坦诚和他说话时的坦然,完全与己无关的样子,仿佛,他是个清教徒。
  “真有你的!”她嗔怪他。
  “情人却是一种补偿,补偿男人从妻子那里得到过但无法永远得到的激情,那是跟妻子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女人,那种女人,让男人身心疲惫却又难以割舍。”他喝了一大口的酒,仿佛,这一次,才说到了他心里。
  “而红颜知己则是男人心灵上的真正需要,她既可以很好地塑造男人也是最懂得男人的女人,男人肯把所有的秘密都说与她听,并在她那里,得到指点迷津般的点拨。”说完之后,他将两只手放到桌边,只做一件事,就是看她。
  她懵了,面对他,她不知道自己属于后两者中的哪一种。
  “其实,男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而是红颜知己。”他喝下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像完成了一个终生的夙愿,这让她感到庆幸的同时又觉得有一种哀痛在内心深处慢慢地升涌起来。
  她真的不了解男人。
  她想到了丈夫,或许,在很多时候自己做的并不好,但自己又总是在埋怨和抱怨之中强调着,坚持着。她端起了酒杯,她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既不是因为自己的现状也不是因为原来的境遇,她遗憾于自己为什么才知道这些。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丁植珈最后的那句话已经很明了地说明,这世间,任凭哪一个女人使出浑身解数,又怎能完美地完成一个男人所有的需求和需要呢。
  对丈夫!
  对丁植珈!
  她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但又感到很欣然愉悦,因为,她看到,丁植珈的两只手,正慢慢地平展到桌子的中央,她踌躇了一瞬,然后,将自己的手,沿着桌子的一角,慢慢地向丁植珈的双手顺过去,她的眼眶湿润了,她分明看到了游丝般不易被抓握的小小连接点,此时此刻,正像一座刚刚被架起的桥梁,将她心中的那道裂缝,给完好地粘合起来。
  她忘记了自己,和平时一样,心里眼里只剩下了丁植珈。
  
  二十五
  
  如果说,那个拒绝了丁植珈的女人是他曾经的情人或红颜知己,那么,她希望自己能尽所能地来填充或是填补,尽管她的能力也十分有限。
  她想起了那个心甘自愿地跟从于丁植珈走进的房间,曾经,她将那个地方看得有些龌龊,尽管,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懊悔,但她知道,那是本质上的失误或根本就是无法更改的错误。
  是面对她和丁植珈的婚姻时。
  “跟我走吧,什么都别说也不要问,那天夜里我属于过你,但今天的白天你注定要属于我!”她醉了,没有醉到一塌糊涂,但她敢保证,常态下的自己,这样的话,任她再有胆量也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尤其是说给丁植珈。
  她看到,丁植珈默许般地眨了眨眼睛,她知道,那是他给予她的最好的回答。
  
  二十六
  
  他跟着她走进了电梯,偌大的世界在两扇突然关合到一起的门里,成就了他们已经沸腾并奔涌不止的情感,她依偎到他的身边,有些讨厌他所说的情人、红颜知己之类,顺从或是跟从,仿佛从来就是情感天地里最美丽的晴空,这让她在那样的境遇里,看到了他们彼此的心,有如天使的翅膀,在一飞进电梯的那一刻,幻化成可以翕动翱翔且能获得自由的灵魂。
  那灵魂,让她的整个身心都不再孤单,而孤单本身,在这个时候,也出神入化为一种美妙。
  她想,孤单,没什么不好,一个人,不孤单,就不会极力地想着挣脱,不孤单,就不会日日丰润自己的想象,不是因为曾经的孤单,她和丁植珈就不会由此而彼此珍惜并感动着、快乐着,那是让生活可以美好起来的一块块基石,她为自己的评判而感到欣慰。
  她看了丁植珈一眼,静默的神态里,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心思。
  他吻了她,是寂然中的一种冲动,她知道,他唇舌之间滞留的是她和他都求之不得的祈盼。
  她没有推却,尽管她知道他们的秘密会被隐藏在某处的摄像头给完好地记录下来。
  只有精神而没有肉体的关系是空洞的,她坚信。
  
  二十七
  
  打开那扇对开的红木门,她的身体即刻被丁植珈风一般地缠搂在怀里,她极力地挣脱了,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而是在他们打开门的那一瞬,她看到了墙上的那幅巨幅挂画。
  画面上,一位白衣女子,安静地仰躺在古色的竹筏上,风袂飘漾的衣裙,在清水的涤荡中仿佛洗尽了人间铅华般地洁净、素然,玫瑰的花瓣散落在水中,红光点点地廖若星辰,弯臂俯身的男子在那女子的身旁,浑然享受着一种感觉,要吻将吻实际还没有吻到的瞬间,通过一种非固定的模式,完完全全地展示给了他们。
  “看来,我们今天和画有缘!”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说了,因为,她的语言,在他随之而来的拥缠中,变成了一种温和及乖巧,像画中的女子那样,睡莲初绽般地将生命中所有的依从本能都展漾到青白和宝蓝所汇聚的色彩世界中。
  情孚意合,又暗自生香。
  她想起了那夜从一开始到最后的所有情景,终其两人的世界里,心智和理性,都在那样的时刻里无师自通地达成共识。
  情愿难违,又情真意切。
  她定睛沉幽地看他,觉得他俊朗的脸上,因为喝了酒而显得微红,好奇和惊异,对他全部的彻底了然,在一种随之而来的意念中,张扬得几乎体无完肤又被撕扯得彻彻底底,孤注一掷和济河焚舟的冲动让她已然没有了体悟规则的本能更失却了理性的标准,像第一次那样随遇而安地乖觉且显得盲从。
  她明白了,纵便是人类文明再怎样的发展与发达,最原始的动物本能依然毫不变更地沿袭着、传承着、续接着,在自己的身体里,在丁植珈的身体里,在更多人的身体里,不做任何变异地只坚守最初的质朴。
  实实在在又无法摆脱,她看到,她的丝巾,被丁植珈轻轻地扔到床上,像她的灵魂,又像她的躯壳,更像一个张扬着翅膀随时准备飞走的生命。
  她解开了他的衣扣,从第一颗到第二颗,她梦中无数次地想望过的他的胸怀,在她的眼前,一点一点地,直到完全成为一种真实。
  她看到自己的手,顺着他的脖颈,慢慢地到达他的心口,停留,没有一点声响,却将她自己震撼到无法自持。
  她将她的脸,轻轻地贴上去,她想听到他的心音,虽然简单到不可能改变的重复和单调,但那是她曾无数次祈盼中的生命迹象,那种声音会将一种力量毫不保留地传递给她。
  “我又属于你了。”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是的!”她听到了他的回应。
  她终于可以在他的面前说句自己想说的话了,日思夜想的,无数次重复的,虽然无法天长地久,谁又能说这感觉不会一路跟随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她得到了来自于他体内无法自控也自控不了的蓬勃生机,是一种遏止不了的她曾经体验过的力量,只是那力量在一瞬间便转化为一种可以感知的能量,快速并顽强地注入到她的身体里,是本能的驱使,也是一个男人作用于一个女人身体的全部爱意,她这才明了,所谓情感中最完美的世界,既可以在这种近乎粗野的本能中发扬,又可以在近乎理智的乖致中得到根本就是意想不到的和谐。
  当然,她可以无视它、漠然它,假如她愿意糊弄自己。
  
  二十八
  
  “那天夜里,我们为什么没有交换电话?”她问,她觉得自己有意思,不想甚至是坚决不想的意念里,到头来却是主动打破。
  “因为我们太过于成熟冷静了,结果,到头来,后悔吃亏的还是自己。”他的话让她异常吃惊,她不知道他的回答里,是否也包含着和她一样的经历和经验。
  “有一次,我想过来,和以前一样地睡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她笑了,她笑他一个堂堂男子,也要说这样天真且幼稚的话。
  “撒谎大王!”她嗔怪。
  她想起了那些失而复得的大头贴,想着自己的狼狈和自己的庆幸,想着在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又多了许多可以被记忆的情感,她觉得,真正的投入和倾情,也是上天的虐弄和嘲讽,不仅仅对她,也是对他,因为,他们迟早要分开。
  也必须分开。
  他没有言语,他只是笑了笑,然后,将她裸露的身体用被子给完全盖住,像尘封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更像结束一次凯旋而归的冒险旅行。
  
  二十九
  
  火车又一次带着仿佛不能停歇的长鸣快速地驶进火车站,然后,带着他一路呼啸着越驶越远,她站在风中,想着喜欢的他就这样将她的心给完全带走或根本没有带走,心绪茫然到几乎支离破碎。
  她的心被掏空了,那个他和她都曾坐过的长椅在傍晚的余晖中如她投在站台上的身影,惆怅又寂寥。
  从前的自己不也是如此的虚空吗,没有前行的方向,也不知道前行的方向在哪,但那种虚空,是让她发慌又发怵的虚空,那种虚空,无法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任何事情都打不起精神来,所有的专注和敏感都倾入到来无踪去也无影的丈夫身上,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嫁给丈夫的。
  现在好了,现在,这世上有了一种新的寄托和倚靠,尽管这寄托和倚靠会随之变得缥缈模糊,但她不在乎,她甚至有些喜欢这海市蜃楼般的虚无,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不留印记,却真真正正地来过。
  
  三十
  
  她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第一次与丁植珈分别后的自己,就是沿着这条路往家走的,那时,她只穿了一件睡衣,身上没有任何饰物,手里抓着那张丁植珈送给她的CD光盘,像个落魄之人,虽心胸已经在那样一种境遇中豁达明朗,却不失惊慌失措般地六神无主,但这次不同,这次,她的外表光鲜亮丽,她的内心也明镜如水,从容和坦然,像每一个装点这世间的女人一样,成为不可缺少的一份子。
  想着在这座城市里,那个止不定什么时候才可以再次看见,或干脆就此消失的丁植珈,可以用另外一种形式跟从于自己,或在脑际,或在心里,甚或在她那条已经收藏起来再也不舍得穿一回的睡衣上,蛰伏、潜藏、逾恒,既是一种气息,又是一缕心脉,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如花开,又如潮涌,跟着四季的脚步,随着轻风细雨,在一种永恒不变的情怀里,或思念,或想念。
  
  三十一
  
  一旦开始,便没有结束。
  
  打开家门的那一瞬,她的脑海里,涌出这样一个已经被确定了的意念,很坚定也很坚决。
  是的。
  
  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
  
  她看到,空空荡荡的家里,毫无生气更没有生机,只有她不为人知的心思,在寂寥中回旋、不停地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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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花若离离 评论 (评论时间2009-05-06 12:19:00)  
女人的心思刻画得好真实好细腻
诚实成诗 评论 (评论时间2009-05-05 10:28:00)  
拜读,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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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赋绽芳蕊 今来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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