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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魂曲·七》

王庆云

七

        夔雪梅自从受到老婆婆“有本事出去置家产”的刺激之后，就留心起地皮的行情。前几年人家砌房子一般是三间平房，前面另砌一小间厨房，箍个院子。宅基一般12米长，10米宽，120平方米，价格在300元左右。

        这几年限制平房，鼓励砌楼房，一般人家是两上两下，另砌厨房、卫生间，箍成院子。宅基长度一般由12米减到8米，宽度由10米放到12米，长宽掉个方向，96平方米，均价两千元出头。而且位置也变成了金钱，繁华地段与背道角落价格悬殊高达十倍！

        夔雪梅找到友谊建材公司田稼生经理，请他帮忙搞一块地皮。田稼生原来是南郊村村长，随着县城中心的南移，南郊村的地皮被征得所乘无几。村里人没田种，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办公司的办公司，办工厂的办工厂。田稼生率先办起了友谊建筑材料公司，他每次到银行贷款，雪梅都帮他在毕丹秋股长、乌丹行长面前说了不少好话，事情都能办成，田稼生很感激她。这次雪梅跟他提到地皮，他后悔得直跺脚，说道：“你要前几天讲就好了，我昨天才把一块好地皮给交警中队的路卡，他是公路局的路修远局长家的三公子。路局长好福气，大公子路通，二公子路畅，三公子路卡，四公子路嶂，第五位是千金，叫做路嫒。他一家子就在南郊征过三块地皮。路卡为人也是够朋友，他爱人林娟，跟我家还占有远亲，他找我搞地皮，我也不能克亏他，144平方米，照价算3000多块，我们才收他1000块钱，另花300块钱，办两桌酒席，加起来不到一半钱。”

        雪梅笑道：“给过人家就算了，别的地方还有没有？”田稼生道：“在我南郊村范围内，你要找到一块好地皮你就搞去，一分钱都不要。差些的倒有一大块，在小河套里，路也不通，地基又洼，地形半边高半边低，一头大一头小，我不好意思给你。你先去看看也行，不然就先圈下来，以后找到好地皮，再把它抛掉。现在地皮行情你也知道，只升不降，大有赚头。”

        他带夔雪梅去一量，长16米，宽度按小头算还足有15米。雪梅一看，只有三分之一高些，三分之二洼下去，光是垫土方的问题就无法解决，车辆进不去，附近取不到土。她实在不想要，又不想立即回掉，就随便问问价格。田稼生道：“如果你想要，价格好说。请两桌客，你出面到饭店订一下，200块钱就够了，我们只收你600块钱，意思帐。不过这要以我的名义作为农用房屋申请才能批下来，居民宅基地一般只批96平方米，好大面子的也顶多批144平方米。这块地240平方米，足够两户用地。”雪梅道：“我回去跟我爱人商量商量，如果要，就请你关关心。”田稼生道：“你放心，我们麻烦你的事多，这点力气还是能出的。”

        夔雪梅回去跟扬文璋说了，文璋说道：“这个价格很优惠，先买下来再说吧。”他们便委托田稼生把各项手续办好，把这块地皮买下来。又委托田稼生雇些农民工垫土，接着又买些红砖把围墙的墙基砌好，这两项又花2000多元。事情办好之后，雪梅把手上一枚金戒指抹下来，送给田稼生老婆，说道：“大嫂子，我嫌这戒指款式不好，准备换一只。我看这只戒指很适合你们这种年龄的人戴，就送给你吧。”田稼生老婆不肯收，雪梅硬是丢下，还说道：“你就这样看不起小妹妹。”田稼生老婆只好收下，其实这是刚从珠宝首饰店花300多元买来的。雪梅平时不戴金戒指，举行婚礼时也没戴金戒指，她说披金挂紫，不若质朴无华，她不喜欢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她的全部首饰只有一条从未戴过的珍珠项链和几枚新颖别致的别花。

        夔雪梅把宅基地买好，又垫上土，又砌好围墙的墙基，外界却没有人知道，连她公公、婆婆都不知道。这时，税务局跟林业局合盖的一栋16套住宅楼竣工，因费用问题谈判破裂，税务局只好全部吃下，付款给林业局另盖。这样一来，杨文璋就有希望分到楼房，自己盖房子的事就先搁下来，一是经济上还不宽裕，盖房子还要借不少债，二是那块宅基地位置太偏，交通不便，等选到好的还想调换。

        在此之前，夔雪梅曾想向银行申请住房。那时候，她婆婆和朱凤芝还没有提出换房子的无理要求，她只是跟毕丹秋随便谈谈而已。

        毕丹秋告诉她，要想住到银行的房子，就要宜狠不宜善，宜虚不宜实，宜争不宜让，宜早不宜迟。银行住房有六种类型：一种是住银行的新房，出租银行的旧房；一种是住银行的房子，出租原工作单位或配偶工作单位的公房；一种是住银行房子，出租私房；一种是卖掉私房，住银行房子；一种是无私房，住银行房子；一种是在外边租房子住，到银行报销房租。住房分配不公，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疑难杂症，渐渐要变成不治之症。为分房子打架斗殴曾经有过，撬门砸锁曾经有过，翻窗入室曾经有过，静坐漫骂曾经有过，痛哭流涕曾经有过，更有甚者，老於父子，要从行长室的楼上跳下去，吓得行长只好让步。乌丹行长到任之后，他也不傻，自然就选择了新官不理旧事的老办法去回避矛盾。只是把新房的分配大权抓住不放，引得很多人去忙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他做了不少好人，也得罪了不少人，首先五个副行长对他不满，当面骂他的大有人在，扬言要打他的大有人在，背地捅刀子的大有人在，公开写信的大有人在。还有四个人约好一起到他家要房子，谈到半夜，就打起扑克来，故意打得争争吵吵，桌子捶得叮叮咚咚，吵得他一家子睡不着觉。就连乌丹老娘也意识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乌丹调回来干几年行长，始终抖不起威风来，好像比以前又小了一壳。

        雪梅听完，不寒而栗。心想：调回来工作承蒙乌行长费了不少心，住房问题就不能跟他添麻烦了。便草草写了一份申请住房的报告，交给工会主席。她也知道，这是一种形式而已，是劳而无功的，会跟石沉大海一样。她还知道，从毕丹秋的话音中就能听得出：他不再替乌丹涂脂抹粉了，也许他们要分道扬镳。真到那时，叫她怎么能刀打豆腐——两面光？

        杨文璋终于在税务局分到一套房子，两室一厅，连厨房、卫生间使用面积40平方米，在第四层。钥匙领到以后，他带夔雪梅去看看。雪梅比较满意。他便按照他父亲的意向，请来几个老公亲协调，把他住的房子让给老二。经过反复协商，终于达成协议：

转让住房协议书

        为了改善居住条件，经家庭协商，公亲鉴证，于某年某月某日吉时达成如下协议：

        一、杨文璋将原住房从某年某月某日起，全部转让给杨文瑜居住。

        二、由杨文瑜在半年内购宅基地一块，12米×8米，96平方米，给杨文璋建房。另外贴补杨文璋3000元。半年后如果不能按时交付宅基地和资金，杨文璋有权收回原住房。

        三、宅基地和3000元资金未交付之前，杨文瑜先搬进杨文璋的房屋居住。杨文瑜的房屋出租，以每月40元的租金付给杨文璋。

        四、本协议一式四份，经杨文璋、杨文瑜和二位公亲代表签字后生效。签字者各执一份存照。

        协议签完后，大家不记前嫌，和好如初，合家陪公亲吃了一顿团圆饭。大家还在高高兴兴地喝酒，杨汉民已经吃过晚饭到外边散步去了。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不好，就像用完最后的晚餐。一是所谓由杨文瑜征一块96平方米宅基地的事，其实就是他自己的事，——这是他事前跟杨文瑜合计好了的事，不过用杨文瑜的名义罢了，否则怕与杨文璋达不成协议，——这96平方米的地皮从何处着眼呢？还不知要找多少人，说多少情，送多少礼，跑多少腿，陪多少笑脸。为着这区区96平方米，而不是960万平方公里，去求张良，拜韩信，值得吗？不值得又怎么办呢？二是“亲兄弟明算帐”就比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逊色多了，然而这两个畜牲还要堂而皇之地把公亲请来，正经八百地签下条约——这冷酷的理智，已经把人情味扼杀殆尽，——这就是李宗吾①先生所说的“权利义务越分明，人生趣味越减少”。没有趣味的人生，还活着干什么，倒不如早些闭上双眼，让他们去打得头破血流。杨汉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猛抽香烟，直到烟火烫了他的手指，才想到再换一支。他索性去找老朋友玩一会，等客人一齐走了，让夜幕遮住一张老脸，再心安理得的回家。

        杨文璋找人把刚分到手的新楼房墙壁刷上涂料，地面刷上地板漆，安上吊灯、壁灯、窗帘。等到地板漆干了，他和夔雪梅一起去选购一套组合家具，炊具，陆续搬进新楼房。又为杨帆买了一张小床，桌子板凳等一套齐全，接着把家里的衣物、书籍分批搬进新楼房。

        等到最后把那张古色古香的旧大床抬进新楼房时，也就是夔雪梅预先选定的正式搬家的日子。中午买了鱼、肉、豆腐、韭菜，忙着热锅。几个朋友送来了匾，上面是日本富士山的风景。还有一个景德镇产的青花瓷瓶，里面插着一束正应时节的盛开的菊花，大家祝贺他们乔迁之喜。晚上一轮皎洁的圆月悬挂在天空，如诗如画；柔和的月光洒向人间，如倾如泻；静谧的夜空星星眨巴着眼睛，如梦如幻；一丝丝凉风吹来，如水如露。雪梅站在阳台上远眺，非常惬意。

        文璋道：“雪梅，你穿得单薄，不要在外边着了凉。三十岁的人了，见过多少明月夜，今宵怎么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雪梅道：“文璋，今天阳历十月十八，阴历九月十五。再过三十二天，就是阴历十月十八，我过三十岁生日了。子曰：三十而立。我们刚到三十，就应了老夫子的话，离开家门，另立门户，真有点凄凄惶惶的感觉。”文璋道：“你不提我倒忘记了，你妈妈说你十岁没有做生日，二十岁也没有做生日。马上三十岁了，我们又搬进了新楼房，为你热闹一番。”雪梅道：“你的生日都没有做，我的生日还做什么？那几天被朱凤芝无理取闹气昏了，把你的生日都忘了。不过你的生日也过得风光，打了弟媳子一记耳光，打得她像个狼嚎。”文璋道：“你还取笑呢，就是为你出气才打她的。当时是在气愤头上，打过之后，我也后悔。你出了怨气，我担了恶名。”

        雪梅笑道：“背后后悔，倒不如当面赔情。”文璋道：“那也可以，只要她先来给你赔情就行了。”雪梅道：“那倒不必。我刚才翻了一下历书，今天竟是月全食！早就选好了一个月圆的周末搬家，谁知遇上月食，不但扫兴，还有点忐忐忑忑的滋味。”文璋道：“你今天格调太低了，一会儿是凄凄惶惶的感觉，一会儿是忐忐忑忑的心情，这些都是心理作用，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怎么没见到月食？”雪梅道：“凌晨一点半到五点半，你还睡得又香又甜呢。凌晨也是今天，日子真没选好。”文璋道：“住公家的房子，百无禁忌。别想那些无聊的事，自寻烦恼。”雪梅道：“刚才我见到月光朗朗，月色溶溶，就格外高兴，在外边多看了一会。”说着打了个喷嚏，文璋道：“你要感冒了，壁厨里有红枣，我去给你煨些姜枣汤祛祛寒。”

        夔雪梅真的感冒了，比平常的感冒厉害得多，板兰根冲剂当茶喝都不见效果，又吃了七八剂中药才渐渐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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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宗吾（1879—1944），原名世全、世楷、宗儒，四川自贡人。曾任国民政府官员，四川大学教授。著《厚黑学》，称“厚黑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