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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女疯子的男记者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1159        作者:康乾        发布:康乾        首发时间:2010-06-17 11:46:00
关键词:疯子,记者,清醒,精神,
编语:
     采访疯人的人不是疯人才怪!

                                       ——题记

 

小城上下人心惶惶

    “精神病院的围墙倒了,几百名患者逃之夭夭,提请市民严加防范……” 

这条小消息是我发表在《社会细胞报》四版一个不显眼角落的豆腐块文章。尽管主编提心吊胆,三核四审,但苦于我的威逼利诱,只好无可奈何地把它置于报屁股上,其新闻价值仍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顿时市民人心惶惶,仿佛火星人已开始向地球展开了大举进攻。整个城市处于恐怖之中。

可能活该我出名。可能我这辈子注定要出名。总之我真的出名了。就是这条不足百字的小消息强化了我的知名度。于是在市人皆惊,连总编都咋舌的时候唯我独醒;于是我坐在人生闹剧的看台上免费观赏;于是我发现有理智的人惧怕没理智的人是当今世界的最大幽默。

竟忘记交代一下了。我是《社会细胞报》的记者,上个月分配来这个报社的。上面提到的豆腐块文章是我的处女作。读了四年公安学院,来到一家市级小报任法制专栏记者,实在不敢说是命运的安排还是时代的宠爱。我天生是个侦探材料,儿童时代就有小福尔摩斯的雅号。当记者不知是大材小用还是拿檩子当大梁,总有顺拐的人走在仪仗队里跟不上拍的感觉。

可生活就是奇怪得令人费解,我的第一炮竟打得山响,几乎震撼了这个四十几万人口的小城。无论怎样看,不管总编咋舌过后的反应如何,我实实在在出名了。阴差阳错也好,瞎猫撞死耗子也好,总之我撞上了。就算歪打正着,也是着了。我不能放过这个可能使我一举腾飞的机会。我说过,我是侦探的材料,侦探破案的一个基本手段就是跟踪。当了记者我便偏爱跟踪采访。

一星期后,我又撰文刊登在《社会细胞报》四版那个不显眼的角落,只是豆腐块稍大了些。全文如下: 

经有关人员连日奋战和广大市民的通力合作,逃跑的精神病人几乎全部被送回精神病院。唯一女性患者仍然在“逃”。望全体市民能进一步协助院方和警方的工作,将其找到并送往精神病院(院方说有酬谢,大概是24K金项链一条)。该女患者三十八岁,名叶沙沙,绰号夜流星。身高1.66,体态丰腴健美,面目姣好,有洁癖.此人为抑郁型精神病,少言寡语,突出症状是喜欢张贴或在墙上直接书写病态的朦胧呓语。必须提醒市民注意的是,叶沙沙虽少言寡语,却有一身极好的武功,翻墙跃脊如履平地,三五个男人难以近身.且在此次逃跑之前已有逃跑史(那是在一个小镇的精神病院)。跑出后曾先后绑架过四五个男人,对其百般折磨后放出,或对其家属威逼索财。为此,被当地人称之为女绑匪夜流星。望市民在捕获她时,万万不可单人妄动,免伤其身……

这第二篇报道同第一篇报道成子母雷状,引起了连锁反映。一时间,人们把对《社会细胞报》的关注从第一版转向第四版,确切说是转向屁股。这些天,人们每当拿过报纸首先着眼的是报屁股,议论的是报屁股,传阅的还是报屁股。为此,恹恹待毙的《社会细胞报》竟如同注了吗啡一般鲜活起来。报摊零售额如插进开水里的温度计,直线上升,甚至到了供不应求的程度。更为可喜的是,众多敏感的企业家纷纷来报社签定广告合同。一时间,《社会细胞报》门庭若市,财源滚滚。总编乐得满脸肉褶子地对我说,当初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令我实在猜不出哪条褶子里藏着他那双阴森可爱的小眼睛。同事们见到我时眉毛一律呈十点十分状,那是当月奖金就地十八滚的缘故。 

 

恐怖来自漂亮女人 

得悉众多精神病人已“抓获归案”,市民们人心稍安。但因夜流星仍然在“逃”,且是个身怀绝技的女绑匪,人们又难免忧心不止。于是儿女告诉老人们出门仍要小心,老人告诉小孩子,见了漂亮女人千万莫理她,尽快躲开。一时间,市内三十几岁的漂亮女人都成了恐怖对象。孩子们见了她们,胆小的慌忙跑开,胆稍大的一边口骂疯子一边逃之夭夭。

天下勇者素来有之,刚烈之士纷纷上街寻那夜流星。显然,不全是为了那24K金项链,而是能为世人所知,落个为民“除害”的美名。如此看来,岂不壮哉?这样一来,警方便不愁无事可做了。数日来,押解“精神病”患者到局子的事时有发生。出于跟踪报道的需要,我整天奔波于各分局、派出所之间,以图获得第一手资料。总编的电话竟在跟踪我,我到哪里,它响到哪里,时时提醒我,今天的报屁股还在空着。于是我对几天的跟踪做了个初步统计。到分局、派出所报案的有六起,其中三个被押者是擅自乱张贴寻人启事和祖传治疗性病广告的中年妇女,两个是因婆媳不合,晚饭后上街撒闷的女人,一个是在墙山头涂抹着红红绿绿的宣传口号,十个字就错八个字的少妇,一审竟是街道计划生育宣传员。

尽管警方再三向她们道歉,这些人仍不依不饶,扬言要到法院去告有关人员。她们让我这个记者做证实。我说我一定做证实,我知道触犯公民人身自由犯的是哪条法,我是侦探出身。然而警方却对我不依不饶。他们说这些麻烦都是我那两篇狗屁文章的罪过,就是不向法院起诉,也要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我不怕向法院起诉,因为我有新闻自由权,我们的国家正在走向法制国度。可我害怕向上级反映,上级的批示法律有时奈何不得,又不能不从。怕啥来啥,有关部门果然下来口头指示:如此重大新闻不请示上级,造成了恶劣后果,问题性质十分严重。有识之士立即撰文批评我们报社乱用新闻自由权,刊发造成市民恐怖的消息。总编眨眼之间也没电了,龟缩在总编室提高认识。

显然,我要倒霉。为两篇小豆腐块倒霉。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大不了不吃这碗饭了,决不“提高认识”。然而,形势急转直下,居然是一篇反批评文章又把我从受处分的边缘拉了回来。有持不同意思者撰文反驳,说新闻自由不应是虚假自由。一人扯旗,便不乏随者。于是乎,一场关于新闻自由的大辩论在报界展开。我再不是孤立的一个人,而是一个政见的代表。如今之中国社会,崇尚民主者可谓时髦之士。可见此辩论一时也难以冷场。于是我却没有从纷繁的现实中抽象出某种理论的能力。当某种理论的旗手,远没有跟踪采访来得痛快。

正在人们吵吵闹闹、难解难分时,有消息传来,夜流星暴露了行踪。 

 

女绑匪在行动 

消息还是先从警方传来的。说有人发现夜流星在市府大楼西山墙张贴一张大字报。我赶到现场时大字报已被警察揭了下去。我找到那警察,掏出记者证,要求看看大字报内容。那警察看了我的证件,眼睛一亮,立即认出我就是这座小城有名的报屁股记者,我为我的知名度感到欣慰。于是我的腰板便直了许多,一脸严峻地等着那警察把夜流星的大字报展开给我看。然而,那警察却把记者证洒脱地向我一扔,不屑一顾地向那突突响的摩托车走去。那卷大字报夹在他腋下,象白毛狐狸的尾巴。我顿生一种失落感,刚刚滋生的洋棒气已不知去向。在这一瞬间我又领略了一次人生的残酷:求人时用错了口气是世界是最大的错误。

生活教会了人们瞬间变脸,尽管我变得不很精彩,总比不会要强许多。于是我掏出别人为求我写稿子塞进我衣袋里的“玉溪”,舍出给老丈人拜年时的笑容,用哄我妻子撒娇时的口吻(尽管我还是个光棍),重新拜访这位我正求之不得的警察大人。果然“玉溪”比记者证威力大,如同打点滴比肌肉注射来得快一样。在警察点烟时,我急不可耐地从他腋下抽出大家报,飞速阅读起来。然而,点着烟的警察马上把大字报抢了回去。“谁同意你看了?”梆梆硬硬的话裹着软乎乎的烟从他嘴里喷出来。他叨着我的“玉溪”跨进了摩托车,屁股冒着烟跑远了。可这家伙万没想到我有一目十行之功,那大字报的全部内容已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当天的《社会细胞报》报屁股又辉煌起来。它全文刊登了夜流星的大字报:

 

太阳系向宇宙发出紧急呼吁,金、木、水、火、土诸星正酝酿着一个绑架月球的阴谋。此举一旦得逞,人类的夜晚将永远是一片黑暗……快来拯球月球吧!

夜流星 

夜流星的出现给激战正酣的新闻自由大辩论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反对派们对此更深感不安,怪政府缺乏果敢之举,竟连这个疯人都奈何不得。也有人认为,将这个在逃的疯人视为一件大事实乃滑稽可笑,也不知谁是疯人。

我这人天生喜欢吵闹,别人吵得越糊涂我越清醒。我象个罪恶的离间者,挑起事端便躺到一边观阵,乐滋滋地看着别人按我画好的格子舞蹈。

绑票事件是在夜流星的大字报出现后的二十四小时后发生的。起初,只传闻西三区新任区长代曙失踪了。不久,代区长办公室接到自称是夜流星的女人打来的电话:“代曙参与了绑架月球的阴谋,已被我抓获归案。对他的判决日后向世人公布。”

事情直到闹到这个份上,警方才真正重视起来。实践证明,我的关于夜流星的报道是对事物的一种天才的预见。眼下人们关注的是女绑匪将对代区长如何处置和她是否还会绑架别的什么人。更有许多有识之士开始怀疑夜流星是否疯人。

警方对此案感到十分棘手。捕获夜流星是个难题。难就难在她是个疯人。对疯人我国法律是持保护态度的。目前只有两种人能冲破法律束缚,一是死人,二是疯人。对夜流星开枪总有违法之嫌。如不开枪,凭那女人的武功,几个男警察也只能望洋兴叹。警方要请尚方宝剑。关于能否向夜流星开枪的问题,市局内部领导层中也有分歧。吵吵闹闹好不红火。

浑身侦探细胞的我,知道此时该干什么,知道广大市民正渴望知道什么,就在那些大员们为能否向夜流星开枪僵持不下的时候,我已把新闻触角伸向了夜流星的身世。于是本城新闻史的奇迹出现了。只三天时间,《夜流星觅踪》的长篇通讯便开始见报。还是发在《社会细胞报》上,只不过是从报屁股改为头版头条。我这人从不得利忘义,尽管有许多报刊出高价索要此稿,可我还是发在了《社会细胞报》上。为此,总编又浑身充上了电,请我到高楼酒家灌了十五罐强力啤和一肚子恭维话。这恭维话是最好的下酒菜,胜过油焖大虾红烧海螺生姜同肉丝什么的。我被总编的恭维和誉满全球的强力啤弄得不知道自己身高几尺,两腿是否一般长。可迈出高楼酒家的一瞬间我还是醒来了。那是总编有意无意地给我打了一针清醒剂:文责自负。

管他文责自负不自负,我还是要写,只要真实。厨师的天地在大勺,理发师的天地在剃刀,记者的天地在写稿。不写稿的记者是不抓耗子的猫。于是关于夜流星身世的报道《夜流星觅踪》开始在《社会细胞报》连载。

 

夜流星觅踪(一)

十五年前的秋天,长白山支脉泥鳅岭青年集体户正在为开镰庆典。圈里那头最大的猪以它四十八公斤的巨大身躯登上了供桌。最少有一百天没见荤腥的男女知青们在它身上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大队自酿的琼浆地瓜烧弄红了青年男女们充满饥渴和欲望的眼睛。集城里人的斯文和北方农村的粗犷为一体的酒宴直至午夜。喧闹声冲破土屋,冲出柴院,撞在对面的泥鳅岭上,又瓮声瓮气地带着不情愿弹射回来。

“来汤,来汤,伙房的,叶沙沙!”靠膀大腰圆雄居集体户庄主的点长嘶哑的吼着。引来的是一呼百应的嚎叫。一直偎在厨房柴草堆旁的叶沙沙下意识地爬起来,赶忙往灶坑里塞了把柴禾,片刻,滚沸的汤端上了桌。顿时,男女们如渴了多日的牛,抄起羹匙围了上去,唏嘘声不绝于耳。叶沙沙表情麻木地重新偎到柴草堆上。尽管她衣衫不整,面容疲倦,却不失楚楚动人之色。

一小时后,奇迹出现了,几十名青年男女游魂般在院子里转悠起来。男知青小张拉着女知青小李的手,声泪俱下:“妈妈,我在山沟里好苦哇!吃不饱肚子还要干很累的活。妈妈,带我回家吧!”小李也同样拽着小张的手声泪俱下:“爸爸,我也很苦。你可真狠心,当初为了你沽名钓誉,硬把女儿往庄稼院送,按条件我本可留城的。呜……”说罢同小张抱头痛哭。有一些知青嚎叫着在院子里狂舞起来。他们边舞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有两个女知青各自拿着一张破纸,高声叫着:“我考上大学喽!我考上清华大学喽!”边叫边把那纸捧给别人看。身材高大的青年点点长蹦上柴草堆,他一脸杀气,赤缚在月光下显示出一种野蛮的力量在向世界文明挑战。他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提着镰刀,冲满院子狂乱的人群嘶哑地喊叫着:“都住声,都他妈住声!喽罗们,从今天起,我就是山大王,你们都是我的喽罗。这里他妈不分阶级,不分成份,弟兄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杀富济贫。资产阶级出身的小姐叶沙沙也不例外。从现在起沙沙就是压寨夫人。你们听到了吗?为什么不理我?”众人们我行我素地干着自己的事,仿佛根本没听见点长的嚎叫。点长扬手把半瓶白酒咕咚咚灌了下去。瞬间,他身体中弹般僵硬起来,直挺挺从柴草堆上摔到地上,随之响起如牛的鼾声。

一时间,青年点仿佛成了疯人院,炕上炕下,屋前屋后到处都是疯狂朦胧的男女们在幻觉中袒露着各自平素不愿吐露的隐私。也有的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男女亲昵。廉耻之心荡然无存,淫声浪语不绝于耳。

在这混沌的世界中唯一人独醒,她正用得意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便是叶沙沙。(待续)

 

夜流星觅踪(二)

骚乱了大半夜的集体户终于寂静下来。狂躁的男女知青们散乱地昏睡去。月光把水银镀到他们半裸的胴体上,如同大屠杀过后的战场。

叶沙沙独自立于柴院当中,月光抚着她娇媚的面庞,山风梳着她秀美的乌发。世界是那样恬静。许久,她跨过横躺竖卧的男女们,走出柴院,走向泥鳅岭,走向岭端那块突兀的崖石。崖石呈雨达状探出山体,如引项不屈的龟头。叶沙沙的家乡留给她的只是童年的回忆。在这个世界上她再没有丝毫牵挂,有的只是流不完的泪水和数不尽的忧烦。她很爱哭,女人都爱哭,可她超出正常女人的极限。为此,外祖母早就预言她是克星。而且这预言已得到了证实:她父母双双死于动乱。

她曾不信厄运会永远缠身。她挣扎过。她不遗余力地追求过。到头来还是外祖母的话应验了。她服了,她心里服了可禀性不服。她就是这么个女人,不忘有恩之人,更不放过有怨之人。

她就要解脱了。流了二十年眼泪的她,此时已再无那酸叽叽的东西可流淌。可她的心已开始流血。不是吗,那东半天已经开始发红了,就象她心里流淌的血一样鲜红鲜红。她向那鲜红的方向扑去,与那鲜红融为一体。

第一个发现集体户奇迹的是生产队长。他提着镰刀来吆喝青年上工,发现大家仍赤裸地昏睡着。这件事以中国人传播小道消息的划时代速度不胫而走,且很快就反映到了上级有关部门。专案小组立即下来。经化验,造成这一奇迹的罪魁祸首是掺在那汤中的大量致幻剂。这致幻剂是一种很厉害的药,人服后便会生活在幻觉中。此药掺白酒服用效果更甚。凶手无疑是叶沙沙。

人们在泥鳅岭的山沟里找到了叶沙沙。不知这女人是上辈子罪孽深重,还是未偿到期,还是生活有意制造更大的残忍,她居然没有死。是山腰的一棵歪脖树一手策划了她的下半生。

经历了一次死的操练,她竟重新焕发了生的欲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相信这句古老的格言。叶沙沙承认集体户耻辱的奇迹是她成功的报复行为。这复仇的契机来自一个月前。那是她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在动乱中的第一次高考时收到了录取通知。这对前途暗淡的叶沙沙来说无疑是黑夜中的一条闪电。尽管闪电过后是雷雨,也总比无声的窒息要来得痛快。叶沙沙兴奋异常,她的心血终于感动了上帝。然而她错了,真正的上帝此时被无尽的妒火烧红了眼。就在青年点集体评议这关,她刚刚扬帆的人生小船搁浅了。没有一个人说她的好话,包括平素跟她不错的姐妹。要死同死,要生共生,谁先独自冲击泥潭便是大逆不道。这是人们习惯了的传统。

此时,叶沙沙绝望了。自己几年的心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到头来弄得成了众矢之的。更可恶的是那个靠打架当上集体户庄主的点长竟乘机想占她的便宜,声称,只要跟他弄明白了,一切都可顺利进行。这个家伙早就觑着叶沙沙的姿容,只因姑娘性情刚烈难以近身。

禽兽!禽兽!畜生!畜生!既然是没有人性的东西,何不脱掉这虚假的伪装?复仇的计划在叶沙沙心中萌生了。(待续)

 

夜流星觅踪(三)

叶沙沙被逮捕了。她供认,那致幻剂是从一个民间巫医手中得到的。于是那巫医也罪责难逃。腥风血雨的七十年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监狱,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法庭。几经残酷的批判、游斗,最后,叶沙沙被判了无期徒刑,在押往劳改农场的前夜。叶沙沙被关在县革委会后院的一间小屋子里。尽管连日来的无休止的批斗已使她蓬头垢面,可落魄之中仍不失漂亮姑娘的天生丽质,惹得年轻的看守神不守舍,不时隔着铁窗向她张望。

“你躲开,我要撒尿。”此时的叶沙沙已非昔日那羞涩之女,仰脸冲看守道。

“撒尿?撒吧,撒吧!那种事你都干出来了,还怕看?”看守一脸淫笑。

叶沙沙不管不顾,索性当着他的面蹲在尿桶上……叶沙沙站起身,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来到窗前:“哥们,我是判了大刑的人,明天就要押去劳改,能行个方便吗?”

“方便?你想干什么?”看守收起淫笑,警惕拉动枪栓。

“瞧你吓的,还大老爷们呢!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能把你怎样?我身上太脏了,只不过想洗个澡。你能帮我打来些开水嘛?”

听说姑娘要洗澡,看守的眼中又淫光四射,可瞬间又严峻起来:“这可不行,要被头知道了还有我的好!”

“等天黑再打水嘛,怎么样?我会报答你的。”叶沙沙冲他眨着媚眼。

“这……好吧。不过,你千万可不兴对别人讲。”

天黑下来了。看守偷偷为叶沙沙打来了开水,并偷来了只大塑料盆。叶沙沙脱光衣服,酣畅地洗着,对一直在窗口窥探的看守视而不见。目光从铁窗射进小屋,映在姑娘滑润的肌肤上。偷眼看去,发现窗前的看守身体在微微颤抖。

“喂,水凉了,劳驾再给打一暖瓶。”叶沙沙把整个身子扭向看守。妩媚地恳求着。

看守从窗口接过暖瓶,不情愿地打水去了。片刻,他回来了,又把暖瓶从窗口递进去。

“你进来嘛,帮我擦擦背。”

“怕啥,反正天黑也没人看到。我说过我还要报答你的。”

“这……”

“来嘛!快点呀!”

看守终于耐不住诱惑,打开了屋门。

“来呀,给我擦擦背。给……”叶沙沙把毛巾塞进看守手里。公牛一样健壮的看守再也无法抑制野性的冲动,从后面紧紧搂住叶沙沙,在她光滑的脊背上鸡啄米似地狂吻起来。

“急什么嘛!把暖瓶给我,水有些凉了。”叶沙沙从地上提起暖瓶,轻轻地推开身后的看守,拨下瓶塞,猛地转身朝看守的脸上倒去。看守惨叫一声,在地上翻滚起来。叶沙沙趁机抓起自己的衣服,逃出屋门。

从此,叶沙沙失踪了。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逃到国外去了;也有人说她改头换面整了容,再站在对面也认不出她。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强力啤与恭维话 

关于夜流星身世的长篇通讯连载突然中断。众多热心的读者纷纷打电话询问事情缘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中止了我的连续报道。但在我迈进总编室的一瞬间,总编那伟大的形象已证实风云突变。没等我开口询问,总编已把早就准备好的子弹射向我:“早就跟你说,你刚来的第一天就跟你说,新闻这玩意是火是匕首,能针砭时弊,也能自伤其身。这下可好,惹祸了不是!上面怪罪下来了,说你的报道是为女绑匪唱颂歌。你还把代区长喻为什么靠打架当上点长的集体户庄主。上面要追查。文责自负吧!”

好一个狡猾的老家伙,先发制人。文责自负又能怎样?我写的是真实情况。我什么时候说代区长是那个青年点点长啦!

“你说没说顶啥用?读者和上边的就是这么认为的。眼下的文章中,每个人物都是有所指的。代区长当知青时就是点长,日前又传闻被夜流星绑架。显然你的文章在说,代区长被绑架是他罪有应得。同志,代区长跟夜流星根本就不是一个青年点的。请问你的新闻真实性在哪里?你不要瞪我,这些话是于副市长说的。你自己看吧,这是他写来的亲笔信。”

简直是胡乱就座。我写的是人物通讯,不是小说。用小说的虚构手法肢解我的文章,用新闻真实的尺子衡量被肢解的残骸。真是又可笑又好笑。

“你还甭可气不可气,路只有两条,任你选,其一,公开撰文向代区长道歉,以示自己工作失误;其二,停职审查,没收记者证。”

这结果我想到了,早就想到了。你甭给我两条路,我再开一条。给,这狗屁的记者证,没有它我会干得更自由,更无约束。不当记者老子照样有出版的权力,量你还无权没收我的公民证。拜拜吧,您呐!谢谢您老人家两个来月的关照,谢谢您阴森可爱的小眼睛,谢谢您那十五罐强力啤和一肚子下酒的恭维话。

离开报社那灰秃秃的小楼,我吁出一口长气。气泄出去了,可我日后将如何生活?靠写点小文章赚点稿费?咱们国家的稿费尽管足够买笔墨纸的,可我每日总得有几个馒头下肚才能维持这一百来斤的身躯不至腐烂。可惜的是开放至今还不许私人侦探营业,否则我准能财源滚滚。就目前而言,留给我唯一的路就是继续写下去。我是因写夜流星而出名,因写夜流星而砸了饭碗,命中注定我还得继续写夜流星。《社会细胞报》不登,别的报可以登,哪怕是三流小报,只要能见报就不愁没有读者。我充分相信自己的知名度。说干就干,我继续写《夜流星觅踪》未完的部分,同时联系出版部门。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有几家报社同意我在他们报上继续连载此文。于是《夜流星觅踪》续文最后一部分送往《今古奇观》报。就在我送去稿子的当天,夜流星又显露了行踪。 

 

我不知是否别有用心 

这次我得到的消息比警方早。也幸亏比警方早到现场,否则如此绝妙的一手资料就将永远埋葬在公安局绿色的卷柜里。我到《今古奇观》报送稿子回来,路经市府广场时,有人议论大楼西侧又出现了大字报。我立即就想到了夜流星。我便朝那里飞奔,拨开人群一看,果然是夜流星的杰作。还是上次贴大字报的位置,还是一手漂亮的隶书。只是字要比上次多不少。我几乎是一气读完了上面的文字,尽管我很兴奋,理智还是告诉我尽快将它抄录下来,否则警察来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用速记方式飞快地抄录着。我的笔同警察飞奔来的脚步几乎是同时停住的。领头的还是上次抽我“玉溪”的那个。我低下头,生怕他认出我,抢走我的小本子。因为眼下我身上那张唯一的护身符——记者证已不存在了。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根本认不出我,就象认不出我给他的“玉溪”和别人给他的“玉溪”有什么不同一样。我庆幸地挤出人群,揣着我的小本子逃之夭夭。

为了表示对《今古奇观》报关键时刻拉兄弟一把的回报,我将这篇独家新闻给了他们。为此《今古奇观》报挤掉一篇关于张作霖艳史的头版重作,将我的文章公诸于众。头版头条,通栏标题《夜流星绑架代曙起因剖白》赫然醒目。全文如下: 

自从本人对女绑匪夜流星进行连续报道后,热心的读者给予了极大关注。本人乃侦探出身,最善解人意,知道广大读者目前最关心的是夜流星的行踪和被她绑架的代区长之命运。由于本人不敢怠慢众多热心的读者,一直密切注视着夜流星的动向,日前终有所获。现将夜流星张贴于市府大楼的第二篇大字报披露给各位读者。全文如下:

代曙参与绑架月球的阴谋,被我逮捕后,他对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经我认真核实,代曙其人罪状有三。其一,品质恶劣。早在二十几年前他当知青点长时就利用手中权力侮辱过一个女知青,致使那女知青精神严重分裂,至今仍生活在精神病院的大墙之中。其二,见利忘义。调区政府工作后,代曙用一切卑劣的手段取得了区长的信任,而后又尽诬陷之能事,迫使区长下台,自己取而代之。其三,当区长只半年多时间便索贿受贿百万元之多,严重败坏了政府官员的形象。鉴于代曙所犯罪行,特做如下处理:没收赃款,给被他残害的女精神病患者作后半生生活费(这女精神病人绝非本人,乃是我的一个患友。此举是我替天行道)。其家属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把钱送到三叉街三十八号,过时撕票。代曙回去后必须辞去区长职务,否则再被我捉拿,从严处治。

伟大光明的月亮万岁!

夜流星 

诸位读者一定怀疑这篇东西出自一个女精神病人之手,连我都怀疑。然而这是事实。夜流星的确是精神病人,对此我做过核实。在《夜流星觅踪》长篇通讯中我对她患病的起因做了详细报道(载于下期《今古奇观》),望广大读者不吝一读。

此文的见报在小城激起了轩然大波。政府有关人士亲自打电话给公安局,询问见报的夜流星的文章与张贴的是否相符。显然,如不相符,必将对我兴师问罪。庆幸的是我的速记水平已划时代地高超,连标点都不差一个。尽管不差,我也罪责难逃:一次又一次地在个精神病人身上大做文章,目的显然是想搞乱社会。尤其还把精神病人的呓语一句不差地登在报上,想以此攻击政府官员。精神病人的话不负法律责任,更不被法律所承认。

政府官员指令市公安局,尽快将夜流星抓获,送回精神病院严加看管,以免别有用心之人从中大做文章。往后再不许用女绑匪一词,夜流星充其量是个会武功的精神病人。太平盛世谈何绑匪?鉴于夜流星已危及社会,在缉捕时可以开枪。

别看我这人总怕天下太平,却极重感情,夜流星使我出名,使我落魄,使我打碎了十年寒窗才争得的饭碗。我在感情上已与她分离不开。尽管至今我还未见过她本人,更不知她是否知道有个极关注她的报屁股作者,可在我的心灵深处已打下了她难以磨灭的印象。事到如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别有用心。假如真的把夜流星送回精神病院,不敢保证我会不会精神分裂。目前我只有极力阻止夜流星被抓回,我的精神上才能得到某种慰藉。精神病人最好的去处是精神病院,这我懂。可我的情感不允许她回去。我是不是疯了?三叉街三十八号是夜流星的危险区。我疯狂的双腿载着我的疯狂的大脑朝那里疯奔。 

 

拿良心换酒喝 

鬼知道是我被捉弄,警方被捉弄还是全城人都被捉弄,三叉街三十八号竟是个豪华的公厕。夜流星的疯人身世越发受到怀疑。首先是我怀疑,可以说是否认。疯人绝无此等机智的幽默。夜流星进入精神病院一定也是个谜。我必须立即修改我的《夜流星觅踪》最后一部分。为此我和《今古奇观》报总编闹了个大红脸儿。尽管总编再三声称本报从不使读者失望,上期预告了,这期死活也得上,可我还是拿回了我的稿子。

我必须尽快找到夜流星,同她谈谈清楚,果有冤情我愿用我的笔为她效劳。到哪里去找夜流星,我也不知道。可我仿佛有一种预感,夜流星此时也在关注着我。我突然想到应该去代曙的家,兴许在那里会有什么结果。现在离夜流星撕票的期限还有八个小时,说不定他老婆正哭天抹泪呢。奇怪的是,当我走进代曙的家,首先听到的是琅琅入耳的碰杯声,代曙正面带异彩地首居餐桌之上,他的妻子和属下们众星捧月地冲他举着酒杯。我诧异得眼睛象一对两元一个的豆包,嘴也失去了起码的功能。顾不得礼仪和身份,我扑上前去,双手捧着代曙的大脑袋,目不转睛地看。是他,是代曙。尽管我不曾见过他,我想象的代曙就是这个样子。直到我的脸被代曙友好地泼上一杯冰凉的啤酒,理智才回归到现实。因祸得福,一瞬间嘴竟恢复了功能,您不是被夜流星绑架了吗?您怎么回来了?是您夫人把钱送去了将您赎回的吗?您下一步准备辞去区长职务吗?我使出了在记者招待会上的抢问本事,一气提出几个问题,并掏出小本子准备记录。我看见代曙油汪汪的胖脸上写满了惊叹号。顷刻,他从妻子手中夺过酒杯又向我泼来。顿时,我的脑袋成了护士手中饱蘸消毒水的大个棉球,滋滋地冒着白沫,而且瞬间这颗棉球又被连踢带踹地轰出门外。我听见随着身后的关门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了句:他妈的,精神病!

我用手抹了把脸上的啤酒沫,放到鼻下闻闻,是正宗的青岛纯生。没白走错门,这味道我有日子没嗅过了,从打丢了记者证,再也没敢进过啤酒馆。

我立即下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喝点啤酒,哪怕一杯。想了,我便朝那啤酒馆走。到了门口我才醒悟,我衣袋里只有够买一个三明治的钱。啤酒是一定要喝的,决定了的事情就必须做,这是我的脾气。我有钱,谁说我没有钱?我急匆匆朝《今古奇观》报社走去。我把《夜流星觅踪》最后一部分的稿子捧给总编。“怎么,你想通了?你不怕新闻不真实?你好好想想,文责自负!”

又是文责自负,鬼知道你们当总编的还会说句别的什么。敢写我就敢负,我已经负过一次了,不然我会拿良心换酒喝?不过得先支付我稿费。我等着钱花。弄明白了咱们往后办事,有得是好稿子给你们。

“这好办。《今古奇观》承包给我了,甭说预支稿酬,有好稿子我还可以给你提成。给,拿着我写的条子去财务科领钱吧!拜拜!哎,伙计,竹林酒家不错,到那提我的名,优惠三折。”

拿到几百元稿费,我忽然大彻大悟,如此容易的来钱道我竟视而不见。可见我愚昧透顶。应该庆幸的是我醒来的为时还不晚。那些当了半辈子的记者假新闻也不会少写。我少年时代就读到亩产二十万斤水稻的报道,当时令我激动不已,事后一算,二十万斤稻子脱了穗也能在一亩地上平铺半米厚,真不知道这稻子是如何打出来的。我想,创造这条伟大新闻的记者未必事先预支了稿费。可我却能。这说明我也绝非等闲之辈。有人愿写,有人愿信,姜太公钓鱼,这就是我的价值,我刚领悟的价值。

竹林酒家就竹林酒家。兜里有了钱,如病人输了血,我昂首阔步朝竹林酒家而去。 

 

公厕门前的报摊 

看来这小子没扯白,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还有时髦漂亮的女孩子等候着。我整个人成了个啤酒桶,直至灌到嗓子眼,才冲女招待摆摆手,示意她算帐。不是我粗鲁,对这样漂亮的小姐本该拿出绅士的派头有礼有节地唤她过来,可我不敢说话,我担心顶到嗓眼的啤酒一张嘴就会喷射出来。我敢说此时最少有四公斤压力。

可漂亮的女招待仿佛根本不在乎我的不礼貌。她只替老板负责,负责把客人衣袋里的钱掏出来。她款款地来到我身边,笑着问,您吃好啦?欢迎您再来!同时把找回的五元四角钱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并嘱咐一句,您把钱收好。

我不记得我付过钱,尽管喝多了酒。可找给我的五元四角钱明明摆在我面前。我偷偷去触摸自己的口袋,刚领来的几百元稿费仍一声不响地睡在那里。显然是女招待搞错了,误认为我已付了钱,或者把别的客人错认为了我。我的酒劲顿时醒了一半。理智告诉我,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即撤离现场,虽然这很不道德。我那一双颤颤微微的腿毫不含糊地执行命令,一路拌蒜地走出竹林酒家。漂亮的女招待一串漂亮的客套话跟腚把我送到门外。我没有勇气和她搭话,一门心思要立即脱离危险区。可险情还是加剧了,女招待甜甜地喊住了我。我立即又醉了,一副天地不醒的憨态。咋啦小姐?我做了……什么……不礼貌的事还是没付给您钱?“不,给,她的包拉下啦,是她的,没错,我刚刚发现的。”她的包?谁的包?她是谁?“先生您真幽默!莫不是本店的酒有增加幽默细胞的功效。她就是给您付饭钱的女人,挺漂亮的,四十多岁的人,看着象二十多岁。她一直坐在旁边看您喝,刚刚走的。”喔……是这样,谢谢你了。我接过小皮包,故做省悟地冲她一笑。

街上的人真多,街上的漂亮女人也挺多。我到哪里去找她?她是谁,为啥替我付饭钱?我索性把小皮包举在手里。我想虽然我不认识那个女人,可那女人准认识自己的皮包。可实践证明我又犯了一个伟大的错误,街上的人都象看猴似地围着我,却没人来认领这皮包。围啥!围啥!大老爷们没见过!我愤怒地斥散人群,把小皮包夹在腋下。

我接连走过几个街道,均无处去寻那女人。一肚子酒肉却做起法来,想必除了倾泄一番别无选择。厕所就在眼前,可手纸到哪里去寻?还是市场竞争好,人们把生意都做活了。厕所门口就是摆摊卖小报的。这摊主对中国人是极有研究的。蹲坑看报是一大享受,古人就有做学问于马上、枕上、厕上之说。一张小报浏览一遍,腹中之物也方便不大离了,最后还可当手纸用。  

我扔到摊床上一元钱,胡乱抓起一张什么报纸,一头钻进了公厕。真够走运的,正好有个闲坑等我去蹲。一阵脱胎换骨般的渲泄后,我展开手中的小报。想不到竟是《今古奇观》报。更想不到的是头版头条就是我的, 《夜流星觅踪》最后一部分。妈妈的,这么快!一顿饭工夫登出来了,真是现代化的速度。显然那狡猾的总编是怕我酒后反悔。我窃喜,这说明我是名人了,除了名人的东西,哪能达到如此速度。我顿时联想到,那位为付饭费的漂亮女人准是我文章的忠实崇拜者,否则她会干那种傻事?我显然没有必要再寻找下去,随着我的名望的越来越大,崇拜者也会越来越多,我寻找得过来吗?眼下最要紧的是不断写出我的好文章,以飨读者。

我精心地撕下报上我的文章,揣进衣袋。其余的揉皱了,去吻我的屁股。我昂首挺胸走出公厕,象踏出官邸的将军。然而却被卖报的摊主拦住,硬索去五毛钱。报价上明明写着一律一元,如何多要五毛?“蹲了半天坑还没看明白?今个这张报纸上有干货!当然提价喽!”摊主收了五毛纸币,用红萝卜似的手指点着报上我的文章。我的文章竟能使报纸加价,这五毛钱花得值。我兴奋得脸发烫,真想大声喊,这文章是我写的。可终于没有喊出。名人是不可轻易露相的,否则明星都戴大墨镜干啥!再说,我还要赶回去构思我的新文章呢。

回到家里,我匆匆展开在厕所里看过了一遍的文章,一字字核对起来。

 

夜流星觅踪(四)

十几年后,夜流星潜回了生养她的这座小城。

夜流星的出现使有关部门把二十几年前的案子又翻了出来。就算当年对她的判决带有极左色彩,免予追究,可被她用开水烫伤的看守已双目失明,这个刑事责任她是要负的。关键是没人能捉到夜流星。传闻,这些年她一直潜在华山,同个还俗的老尼姑隐居。那老尼姑把一身好武功传给了她,夜流星就是老尼姑给她起的艺名。后来,老尼姑下世,她才回到了故乡。

不知该感谢那罕见的暴雨还是夜流星的心灵有所悔愧,那天晚上在一间正要拆迁的破楼房里警察捕获了她,她居然没有反抗。

夜流星以伤害罪被判了四年徒刑。

四年很快过去了。夜流星出狱了。三十五六岁的女人仍没有结婚,尽管追求者如花前的蜜蜂。她租了几间房子,开了一家个体小旅店。旅店生意不错,大多是回头客。于是便有人私下里议论她开黑店,夜里陪宿,并把陪宿钱打入店费给客人开发票。

一天,店里住进了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这男人长得不错,个子挺高,挺洒脱的,一看就是个有知识的人。他对夜流星说,他夜里工作写东西,希望半夜送一顿饭给他。夜流星答应了。午夜时分,夜流星端着鸡汤馄饨来到那男人的屋里。她发现那男人并没有工作,而且在睡觉。他开门时只穿个小三角裤。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放下碗就要走。可男人拽住了她,要求特殊服务。她不懂什么叫特殊服务,男人说她装傻,告诉她不要害怕,自己老跑外的,到哪都要特殊服务,钱不是问题。夜流星明白了,她狠狠抽了那男人一个耳光,并扯着他的耳朵将他轰出了门外。

那男人狼狈地跑了。可第二天来住宿的五个男人中有四个也要求特殊服务。他们说是听说本店有这项服务后慕名而来的。好吧,服务就服务,老娘不能白让你们耍弄,先每人交五百元钱。五百元?那几个人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干就干,不干就滚,老娘就这个价!几个人还是忍痛掏出了五百元,夜流星魅力太足了。夜流星接过钱,数了数揣进兜里,转身从门后抓起一根绑拖布的棍子,没头没脸地朝几个男人打去,嘴里骂道:“都给我滚,上老娘这棵高粱杆上打乌米,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们去告吧!到警察那去告,就说你们交了钱没嫖着娘们。”

四个男人被打跑了。可他们如何敢去告?去哪里告?卖淫和嫖娼都是有罪的。四个男人吃了哑巴亏,可他们能甘心吗?几天后,来住宿的男人要求特殊服务的越来越多。显然是第一个男人引来了那四个男人,那四个男人又引来了众多的男人。女人开店真是不容易呀,我怎么偏选中了这行?夜流星好不后悔。可后悔已经晚了,不知哪个男人在别处嫖娼犯了事,供认出在夜流星的店里也干过这事。本来夜流星开黑店的事就有谣传,这下可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象夜流星这样有前科的女人持皮肉生意是毋庸置疑的。夜流星被拘留了。小旅店也被迫停业。

就在公安局准备好了材料,要对夜流星进行起诉时,夜流星疯了。从此,夜流星由公安局转送到了精神病院。

那是离这座小城较远的一家精神病院。入院的第六天,夜流星跃墙而逃。不久,相继有四个男人被他绑架,均是以前到她店中寻花问柳之人。四个男人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夜流星的制裁。于是女绑匪的名字也不胫而走。也是一个雷雨之夜,夜流星主动回到了那家精神病院。她声称行动计划已告一段落。鉴于小医院防范措施较差,夜流星便被转到目前这家医院。

 

我是你的影子

 

在夜流星病历档案里获得的材料已被我艺术地写完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警方正在下大气力缉捕她,显然她不能轻易露面。虽然我相信她总会再露面,因为代曙还在她手里。可我的肚子和良心不允许我守株待兔。我必须尽我侦探之能事,积极采取行动,不断获得第一手材料。庆幸是的,这个小城中没有敢同我竞争的记者。尽管没人同我竞争,我还是觉得下一步的路子很艰难,它逼我必须挖掘实质性问题,也就是必须找到夜流星的行踪。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找?何况我还不认识她本人。照片倒是见过,那是在精神病院的病历里见的,是夜流星痴呆的病态像。显然如今她决不是那个形态。我虽不相信自己面临山穷水尽,也不敢保证这样下去自己不会憋疯。此时我彻底领悟了自己并非天才,我的名气是绑在夜流星裤带上的,一旦脱了钩便分文不值。我决不允许自己轻易脱钩。我是侦探出身,能在纷繁复杂的事物中发现微妙的蛛丝马迹,却忽视了面前的小皮包,这为我付钱的女人落下的小皮包。柳暗花明、绝处逢生、老天不灭秃山雀,用词不当。反正我有了希望。

刚才光顾着拜读自己的文章了,竟忘了翻看一下那小皮包。偷看女人的东西不怎么光彩,尤其是漂亮女人的东西,可她是我的崇拜者,当然例外。我轻轻拉开小皮包拉链,仿佛在排除地雷引线。可女人的化妆品气息还是迎面向我扑来。我立即屏住呼吸。在学院就读时老师曾举过这样的案例,一些女间谍把麻醉剂混于香水中,以达到某种罪恶目的。半分钟后我吁出一口长气,用牙齿咬咬嘴唇,事实证明我没有被麻醉。看来她是个友好的崇拜者。

我提起小皮包,口朝下,将所容之物倾囊而泄,皮包中除了化妆品还是化妆品,在众多的化妆品中混杂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记事本。这正是我需要的。在记事本的第一页夹着一张彩照,一个漂亮女人正甜甜地冲我笑着。第六感觉告诉我这就是夜流星的照片,尽管它同精神病院里的那个痴呆像实难叠加。我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证实,那是一行行娟秀的隶书体字,同夜流星的大字报毫无差异。欣悦之余我惊愕了,这女人果然在注视着我。竹林酒家替我付饭费和落下小皮包是她一手导演的。因为那小皮包中有个小本子。因为那小本子上有她要对我说的话: 

可爱的报屁股记者:

我是替天行道,你替我行道,命运把我们拴在了一起,到了想扯也扯不断的地步。我比你大几岁,你是小老弟。可喜的是我活了三十八岁,第一次有男人这样理解我(是指你的文章,我均一一读过了)。为此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可我又感谢你又恨你。感谢你什么,恨你什么,现在还说不清,只有一种感觉。所以说是命运把我们拴在了一起。我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个人奋斗,这奋斗的目的就是捣毁绑架月球的阴谋。我不是女娲,当然无力回天。我只是想尽我的力量去做。该我做的都做完后,我会得到更生。实话告诉你,我确实是个疯子,可我觉得犯病时的心态比正常时还清醒。因为这时人敢想敢为,不说假话。我还要告诉你个秘密,在这个世界上,精神病院里的人不一定都是病人,精神病院外的人不一定都是正常人,包括你。一个正常人的心理状态该是自己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要为自己的理想和目的负责。你能做到吗?不但你做不到,很多人都做不到,这就是人类的最大悲哀。小老弟,尽管悲哀,人还要活着,没有那几百元的稿酬,你就不敢进竹林酒家。命运把我们扯到了一起,我们就携手干下去吧。为了捣毁绑架月球的阴谋。干完这一切我们都会更生的。真的,我不骗你,因为你是我认为的世界上唯一值得爱的男人。我会配合得很好。顺便告诉你一个信息,代曙已被我撕票,因为他不答应我的条件。下一个绑架目标是工商界的。不要费力找我或报警,我是你的影子。吻你。

                                        夜流星 

 

我给“精神病”耍弄了 

《今古奇观》报又被抢购一空,因为上面刊登了代区长被夜流星撕票的消息。为此,我拿到了正常稿费的三倍的酬劳和一笔提成费。正在我得意洋洋地数着票子的时候,公安局的警车把我拉走了。他们把我带到一座大楼前。楼门口的大牌子告诉我这里是西三区人民政府。显然,他们是让我就代区长之死做某种说明。尽管我不知道夜流星是如何处死代曙的,可我有她的亲笔信。我边被押着往楼里走,边想着如何答对他们。我们在二楼一间大办公室门前停下了。我想看看门上的牌子,可身后的两个民警正亲昵地按着我的头。直到我推开门,走进屋,他们才让我抬起头。这是一间绝对的正房,阳光一丝不浪费地灌进屋来。阳光下我看见一颗肥硕的大脑袋探出办公桌面,脑袋上那双被叫做眼睛的东西正得意而轻蔑地冲我眯缝着。

一瞬间我察觉了问题的严重性。是他,绝对是他,这就是往我脸上泼啤酒沫子的他。我这人轻易没认错过人。我这人从来没认错人。可我居然认为自己走错了门。看来我是被夜流星愚弄了。

“亲爱的记者先生,不,该说是曾经当过记者的先生,谢谢你对我的诅咒,中国人说一咒十年旺,不是吗?你看我活得多好,血压一百四,体重一百七,就是腰围大了点,不过你放心,一时半会还超不过三尺七大关。”

瞧他得意的,腮帮子肥肉直跳迪斯科。显然我是栽了。我写了假报道,犯了罪就要坐牢,这我懂,我是侦探出身,可悲的是我竟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夜流星这个娘们,十足的精神病患者。我竟相信精神病的话,我是精神病的精神病。多亏我没把夜流星下一个绑架目标是工商界的信登在报上,否则我的罪过会更大。可我说过我是侦探出身,在最慌张的时刻,我也能从对手身上看出破绽。我看到代区长脸上堆满的不是愤怒,而是胜利的得意。他得意什么?我真无法容忍这种得意忘形。

区长大人,就算我写了假报道,犯了法,可我好奇心还是促使我要问你,你是怎样逃脱夜流星的魔爪死而复生的?

“胡说!我压根就没被夜流星绑架过。精神病的话你居然也信,还写成文章登在报上,这一切混乱都是你造成的。你要负全部责任!”

就算是我造成的,可你为什么才出来辟谣,这事已发生近一个月啦!

“一个月前我出差去办事了,前天才回来的。当时你赶上了,我的妻子和同事正在为我接风洗尘。”

你出差办事怎么你的上下级都不知道?办的是公事私事?

“这……这你管得着吗?你有什么权力来干涉一个区长的工作?带他下去。”

我被刑事拘留了。尽管我再三表示愿意立功赎罪并把夜流星下一个绑架目标是工商界的信息透露给警方,可还是被荣幸地判了六个月拘役。 

 

一个清醒的疯人 

马桶的臊臭味和一圈怪模怪样的面孔紧紧地包围着我。可这些丝毫阻止不了我大脑的思维,阻止不了我对夜流星那娘们咬牙切齿的诅咒,诅咒之余,我对夜流星的举动认真地思考起来。尽管我有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也无法判断夜流星终属哪个类型的人。说实话,以前我非常同情她生活中的遭遇,我的文章可以证明这一点。可她竟连对她抱以同情心的人都残酷地捉弄。除了疯子谁能干出这些事?可见她实实在在是个清醒的疯子,是个无情的报复狂。可悲的是我竟被个疯子弄到这种地步。

六个月的刑期艰难地熬过去了。走出拘留所的大门已是晚秋时节。小城的街道上落叶无所不在。我也如同一片枯槁的残叶在小道上随风漂落。到哪里去?哪里是我的归宿?我茫然无措。

我如同做了一场恶梦,尽管终于醒来了,仍不免时时被拉回梦魇里去再度被折磨一番,我碰见了在厕所旁卖报的小贩。他还是精神焕发地叫喊着。他老远地就冲我打着招呼。他还记着上次向我多要五毛钱的事?我突然萌发了想跟他谈谈的念头。想跟他说,那篇“干货”就是出自我的笔下。于是我问他可否有《今古奇观》报。他惊瞪着眼睛:“你是外城的?整顿了,《今古奇观》给查封了,尽造谣。买这个吧,《新家庭》不错的,看,如何预防性病……怎样吃去三高症……还有这……”

显然这小报贩早已认不出我了。他说起话来那么轻松,好象从来就没有声嘶力竭地叫卖过《今古奇观》,好象他从来未因此将报价私自涨了五毛钱。

我没有接他的《新家庭》,略有所思地独自前行。前面广场上围了许多人,还有几个警察,好象在争吵什么。我来到广场上,发现一些人在为十几只大花圈跟警察争吵。那些人说,是一个女人订做的花圈,并让他们送到广场上来的。警察说,她让你们送你们就送?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那些人说,我们不管什么地方,她付了钱,我们就得为她效劳。他们争论得不可开交。我走过去问那些人,你们见过订花圈的女人?他们说当然见过,而且拿到了订钱,不然干这傻事,咱们脑袋也没肿!我掏出夜流星送给我的照片让他们看。他们说象她,就是她。我惊呼,你们上当了,又是夜流星在捣鬼。我以为我的惊呼一定使在场的人惶惑不安,可事实正相反,那几个警察竟仰天大笑。他们说夜流星几天前就死了,跳河淹死的,想必又逃出来个男疯子。

一时间,我果真成了疯子一般被众人围着瞧。还是那几个送花圈的人聪明:“这有什么奇怪?她是一星期前到我们那订的花圈。显然是给她自己订的。”这时我才看清,花圈挽联上均写着两个字:更生。

我不知是怎么来到的精神病院,更不知自己来精神病院想干什么。还是上次接待我的那个医生,就是他把有关夜流星的病历和其他材料拿给我看的。看见我进来,他竟下意识地从小柜里抽出一支尺许多长的棒棒。我认识这棒棒就是电棍。上次来的时候他也曾用这东西胁迫疯人们排队。我想,他此时抄家伙一定是怕疯人来伤害我。片刻,他不好意思地冲我笑起来,同时把小电棍放回了柜子里,“是您呐,我以为是从病房里跑出来的患者。快坐!快坐!这些日子我到处找您。给《社会细胞》报打电话,他们说您被……说您离开报社了。后来……后来就怎么也找不到您了。是这样,上次您来了解叶沙沙的情况,我给了您一些材料,事后才发现那份材料是叶沙沙写的一篇小说。确切说是在叶沙沙逃跑后才发现的。以前我们也一直认为那是她的亲身经历。后来经过考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事实上,叶沙沙根本没下乡当过知青,更没跟哪个老尼姑学过什么武功,也没开过旅店。他是先天性精神不正常,属于遗传因素。奇怪的是她的病状很特殊,她酷爱学习,不犯病时简直是个痴呆儿,犯起病来头脑异常聪明,语言极富哲理。据她亲属讲,她的这篇小说很可能就是在她发病的情况下写成的。我们一直以为小说中主人公的遭遇是她精神失常的因素,因为这样的病例很多。实践证明,我们都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世界上的事物不一定都是因果关系。不是吗?她的病情在当今世界医学界还是待解之谜。可惜她死了,前几天淹死的。精神正常的情况下死的。可惜了,很有研究价值的。” 

 

采访疯人的人不是疯人才怪 

我可能就是在那一瞬间精神失常的。

后来我常在吃了药精神稳定的情况下回想那段往事。我得了精神病是实实在在的,有医生的诊断和现代科学仪器的显示为证。可惜我得的不是叶沙沙的那种精神病,毫无研究价值。和众多精神病人一样,不犯病时是人,犯病时是鬼。

值得庆幸的是,在我清醒的时候还能凭着记忆写点东西,寄出去发表。虽然精神病人不享受政治权利,可谁能保证已发表的东西或获大奖的东西就没有精神病人写的?反正采用稿件既不政审也不外调。

医生不让我写东西,说精神病人生活在回忆之中与治疗无益。可我却偏偏爱回忆。在这段回忆中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我想起了我六岁那年祖母对我说她的外祖母就是个疯人。这就说明我的精神失常是有遗传基因的。还想起了在学院读书时,老师说我的论文写得象侦探小说,没准这就是我后来当了报屁股记者的缘故。

总之,我想了许多。

我想了为什么医生用电棍“电”患者就不犯法。

我想了精神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它为什么会生病。

可有一个问题我总也想不通,那就是叶沙沙说的,精神病院里的人不一定都是精神病人,精神病院外的人不一定都是正常人的话是不是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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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章已经被修改 1 次         最后一次的修改时间为:2013-05-18 10:00:13
文章评论
北方野鹤 评论 (评论时间2014-02-14 18:44:24)  
老师写的真好,寓意深长。
暗香广寒 评论 (评论时间2011-05-13 22:33:54)  

赞成洒家无戒 评论 !

洒家无戒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6-15 19:28:00)  
精神病院里的人不一定都是精神病人,精神病院外的人不一定都是正常人的话也许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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