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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生死离别

小年的头一天腊月二十二，一大早天昏地暗下起了鹅毛大雪，西山普化寺废墟前的开阔地上，于大卫指挥着民兵清出了一个场子，场子中间用石头木板搭起了一个一米高下两丈左右见方的台子，台子上面拉着一条横幅，上书：“顽匪头子许元多公审大会”，台子中央摆放了两张桌子，上面放着扩音喇叭，周围十里八村的社员渔民教师学生万余人黑压压的一片漫山漫沟围在周围。临近九点，雪花渐渐稀落停下，县公安局的绿色军车飞速而来，车轮卷起的雪雾弥漫在车子的周围，飘起了又落下，在普化寺老住持慧心的门前路边停下，低矮的房子内，慧心双手合一闭上眼睛默念着：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两行泪水簌簌落下。

军车驾驶室的顶盖上架着机枪，两个高大的军警一左一右夹着许大爪子，军车两侧分列五个荷枪实弹的军警。许大爪子剃着光头，双手带着手铐被反绑着，双脚缠着沉重的脚镣，胸前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顽匪许元多”。虽然是年近六十岁，但许大爪子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昂扬的头颅，挺直的腰板，宽厚的胸膛，仍不失当年的威风。

军警押着许大爪子缓缓地向公审台子走去，沉重的脚镣磕着地面的石子“当啷当啷”地响着，军警将台子团团围住，民兵则将场子撑住围成一个方形。等到军警架着许大爪子在台子上站稳了，县公安局的刑侦科长董云飞宣布公审大会开始，由县公安局局长张天翼宣布公审决定。张天翼环视了一下人群，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

“经查证，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顽匪头子许元多及其匪帮，共杀死日本鬼子四十余个，汉奸三十余个，对抗战是有功之人，应予以重奖。”张天翼顿了顿，又环视了一下人群，人群里有的在点头，有的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张天翼接着说：

“但是，许元多及其匪帮却没有响应我人民解放军的收编劝导，顽固不化，继续占山为王，独霸一方，在经过解放军几次围剿之后，落荒而逃，始终不肯认罪伏法。鉴于许元多及其匪帮曾殃及无辜平民百姓多人，罪责难逃，经县人民法院判决，决定执行死刑！”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人们都在惊奇地看着许大爪子，如同见了天人一般。之后，公安局长张天翼询问许大爪子还有什么遗愿和要求，许大爪子说：

“我有三个要求，第一，请让我跟乡亲们说几句话，第二，事后请把我葬在祖坟，第三，请给我三斤白酒！”

张天翼点了点头，军警听令把三个大海花碗放到桌子上倒满白酒，许大爪子说：

“小兄弟，三碗一起来吧！”说着跪在地上向着人群连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军警按照许大爪子的要求，把三大碗白酒高低依次排开，最高的那碗就流进中间的那碗，中间的那碗流进最下面的那碗，再流进许大爪子的嘴里——“高山流水”，这是山寨入门的见面礼，也是许大爪子兄弟们的庆功礼，许大爪子跪在那儿酣畅淋漓地痛饮着，又像是在吸吮着母乳，如痴如醉，人群又是一片的啧啧惊动，目光一直集中在他的身上，老爷们儿此起彼伏地喊着：

“干了，干了！”

许大爪子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地喝着，喝完了，许大爪子甩了甩脑袋，向着人群大声喊着：

“乡亲们，我许元多回来了，解放前，我没少连累您们，今天我来还愿，向您们谢罪！”

说着，许大爪子又对着人群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击着木板流出了鲜血，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一滴一滴地溅到木板上，染红了胸前的牌子，再一滴一滴地落到台子下面的雪上，染红了这雪、这土。

这时，靠近普化寺山门方向的人群呼喊着呼啦啦闪开了一条通道，老住持慧心一身青灰素装口念佛经徐步而来，等到慧心来到台子前面，和许大爪子四目相对，一刹那，许大爪子的心“咯噔”一下就惊呆了，在两个人的目光里，流淌着几十年的风雨，诉说着几十年的牵挂，纠结着几十年的恩怨，有责问，有委屈，有歉疚，有问候……一瞬间撕心裂肺一般，许大爪子哽咽着呼喊着：

“慧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慧心点着头，望着他：

“是的，爪子哥，我是慧儿，是真的，慧儿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保护好老人和孩子！”

慧心用手帕拭着泪水，泣不成声，手扶着台子的边缘几乎就要倒下，整个儿人群又是一轮的骚动惊叹。

原来，在那次日本鬼子血洗狼窝子的时候，发现冷慧儿姿色艳丽便兽性大发，在几轮强暴之后，把冷慧儿带到了鞍山兵营充当军妓。冷慧儿是一个烈性女子，在几次寻死未遂之后，抓破了自己的面容胸股，整个儿一个血淋淋的人儿因流血过多昏死过去，被日本鬼子抛弃到荒郊野外，星月之下，一个千山弥勒道场里的老尼姑将她救起，取名慧心出家为尼。解放前夕，慧心辗转回到靠山屯入住普化寺，一面诵经礼佛，一面暗暗地打探许大爪子的消息，谁知道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许大爪子仰面“嗷嗷”地嚎叫着，一阵晨风掠过，靠山屯周围的山峦沟壑回荡着飘起了一阵阵雪雾，狼窝子那边几只野狼闻声而逃，躲进了密林，许大爪子双臂胳膊撑着手铐脚镣咯嘣咯嘣地响，嚎叫着:

“慧儿啊，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来世我给你当牛做马吧！”

许大爪子对着冷慧儿又是三个响头，鲜血和着泪水淋漓漫过了整个面颊。

慧心捧着许大爪子的头，两个人相拥着生死离别。这时，靠近山口方向又是一阵子喧哗骚动，从人群里走出一位拄着拐棍的白发老者，一边颤巍巍地走着，一边喊着：

“慧儿，元多，元多，慧儿——！”

人群里此起彼伏地传出啜泣声，白费大爷捂着个大棉帽子佝偻着咳嗽着用油光的棉袄袖子擦着鼻涕，快嘴帘三婶皱着眉直钩着眼静静地左顾右瞧，初学亮嘴里叼着的烟袋锅早已熄了火仍在吧嗒着，父亲紧绷着脸紧挨着他站着，旁边是刘德奎、李吉祥、得子二哥、刘鹏二哥、刘三儿等一大帮社员邻居。钟老作家在靠近台子的地方由钟老太太搀扶着叹息着，手里握着他那镶铜花梨木大烟斗，旁边，徐丽脖子上围着一个洁白的围巾缠着双子三哥的胳膊躲在身后偷偷地抹着眼泪，双子轻晃着后仰的脑袋摩擦着徐丽的脑门儿。玉清偎依在白钢的胸前，带着一双白色尼龙手套的双手掩着面孔，白钢轻抚着她的肩膀。丁香老师搂着她的两个孩子，泪水禁不住滴落下来，看到我在看她，伸过手摸了摸我冻得发紫了的脸，我的同学“鼻涕鬼”毕庭贵鼻孔下面挂着两挂长鼻涕，像是屋檐下的冰凌。张天翼鼻子一紧，心窝子里一股酸水涌上，禁不住咳了几声，台子下面，于大卫昂扬的头颅低下了又抬起，侧眼观看着台子上面的动静。冷慧儿转过头来，迎接着：

“父亲，慧儿不能孝敬您，却给您带来许多麻烦，慧儿对不住您老啊！”说着一下子跪倒在台子边。

许大爪子痛喊着：

“岳父大人，逆婿不孝，请您接受我这最后一拜吧！”说着俯身叩首撞击着台板子，对着冷盛海“咚咚咚”地磕着响头。

冷盛海弯腰把冷慧儿扶起，父女俩相拥着哭到一起，随后，冷盛海从衣兜里掏出一壶白酒和一包野兔子肉，打开壶盖对着许大爪子：

“孩子啊，这是你最爱喝的高粱烧子，最爱吃的野兔子肉，来吧，岳父来喂你！”

冷盛海用手撕着兔子肉，许大爪子哽咽着大口嚼吞着，咕咚咕咚地喝着高粱烧子，冷慧儿用手帕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水泪水，这时冷慧儿的兄弟姐妹都围上前来，相拥着哭成一团……

上午十时许，许大爪子在狼窝子被执行死刑，慧心在一旁默默地诵经祷告祈福超度。在处理完许大爪子后事之后，慧心绝食七日一心随他而去，但不忍心老父亲冷盛海的苦苦劝阻，在兄弟姐妹和周围山民的帮助下，修整了许大爪子在狼窝子的房子，慧心回到狼窝子每日诵经礼佛。“文革”以后，普化寺重新修建，钟老作家收藏的残缺断裂的石碑词牌被重新对接用上，慧心回到普化寺，以八十九岁高龄圆寂寺中。而在许大爪子去世后三周年之日，管得天和侯有明在安排好家事之后留下遗书，一起自缢于许大爪子的坟前，被后人葬在许大爪子坟墓的两旁，三个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终于团聚，落叶归根回到了狼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