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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魂曲·二十一》

王庆云

二十一

        盛夏酷暑，杨文璋收到县教育委员会的一份通知，使他又喜又愁。通知的大意是杨帆荣获五年级全省通考第九名，本县第一名，经行署教委推荐，参加省教委举办的全省少年登泰山夏令营活动，还要先到省教委集中，分管教育的副省长还要接见，这当然使他高兴。犯愁的倒不是费用问题，这点钱也算不了什么，何况县教委和学校还各奖励一百元。使他犯愁的是通知上的两句话：“七月二十三日（大暑）凌晨一点开始登泰山”、“……女性学生须有一名体质较强的女性亲属随同。”

        文璋在两年前的春末夏初攀登过泰山，他知道爬山的艰难，何况是赤日炎炎的大暑天，何况是十一岁的小女孩！要是不让她去，她不肯罢休，会挫伤她的积极性，甚至会影响她的学习成绩。让她去吃这样的苦，又于心不忍。让谁陪她去呢？她妈妈这几年体质渐渐差了，特别是高温季节，吃不香，睡不好。吊盐水，服中药是常有的事，让她自己去爬山都不放心，更不用说要她照顾孩子。

        文璋无奈，只好跟夔雪梅商量这件事。雪梅虽然没有去过泰山，虽然也想去泰山，但在这高温酷暑天气，还要照顾孩子，她也不敢贸然从事。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想请丁小铆辛苦一次，丁小铆知道后，乐道：“你们生个聪明孩子，还带上我沾光。”税务局批准丁小铆一个星期的假期，还奖励杨帆二百块钱。银行也奖励杨帆二百块钱，派车让夔雪梅送她们到省教委报到。雪梅叫丁小铆回来时不要绕到省城，直接到南京。叫她们回来之前跟家里通次电话，好让家里人准备小车子到南京火车站去接。

        一个星期后，丁小铆带着杨帆，以征服者的骄傲和胜利的喜悦心情驱动着一瘸一拐的双腿，在南京火车站下车后，还不时揉揉小腿肚子和大腿面子。在检票口等待她们的只有杨文璋一人，杨帆问道：“爸爸，妈妈怎么不来接我？”文璋道：“你妈妈身体不舒服，在家吊水呢。”

        杨帆对丁小铆说道：“舅妈，我妈妈就缺少像我们这样的锻炼，所以她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丁小铆道：“人没有吃五谷不生灾的，锻炼只是一个方面，人生七灾八难，大概先天一半，后天一半。锻炼比不锻炼好，但是跟命运抗争，好比雄鹰振动双翅搏击长空，但在前面等待着它的是风和日丽还是狂风暴雨，都未必可知。以后不要责备妈妈没有锻炼身体，她小时候吃过的苦，你们是想象不到的。”杨帆听了，不以为然。

        夔雪梅身体稍好一些，就去上班。这几天争秋夺伏，天气闷热，办公室里的两台电扇不停地转着，人们还是坐不下来办事，许多公务压下来，上级不断来电话催办，都说找不到人，就把电话打到她家里找她。她想，几个同事真不够意思，平时上班吊儿郎当也就罢了，现在她生病都叫她休息不安，实在令人伤心。一个个捧着铁饭碗，吃着大锅饭，眼看着大锅里快要没有饭了，还不知道担忧！眼看着捧着这个铁饭碗食之无肉，还认为弃之有味。不肯抛弃也就罢了，多少还要珍惜一些才是。

        雪梅越想越呕气，她赞赏她的同事陈瑰莹是个巾帼英雄，她把铁饭碗弃之如敝屣，单身一人到天涯海角闯世界，苦干二年就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现在把丈夫、小孩都接去了。可惜自己当初下不了这样的决心，现在年龄大了，体质差了，不能远走高飞，又不甘坐井观天，总是打发不了困惑、彷徨、忧虑的心情。

        最后她才想到酒还真是个好东西，难怪曹操要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难怪哈菲兹要说“朋友呵，勿将哈菲兹的尸骨埋入荒冢，那酒肆的陶瓮才是我称心如意的灵柩”。文璋常常喝得迷迷糊糊的，她常常责备他。看来他有他的苦衷，他有他的难处，责备是多余的，以后随他喝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是没有办法的事。

        雪梅上班之后，就接到上级行的电话通知，要求八月十五日前上报风险呆帐贷款汇报材料。她把因经营不善而倒闭的天元酱菜厂等十八户企业的五千多万元风险呆帐贷款材料整理审阅一遍，心里暗自吃惊，不敢擅自上报。八月十日，她通知全股人员开会，讨论风险呆帐贷款汇报材料，她又请来行长作了重要指示。大家一致同意上报，并做了详细记录，她才把汇报材料送交打印室打印。材料刚报走，雪梅又病倒了，她无神乏力，眼圈青黑，还有些浮肿。文璋再三催促，她才住进医院。

        夔雪梅住在医院里，无非是量量体温、量量血压、吃药、打针、吊水、抽血、化验，对这些项目她是再熟悉不过，再厌烦不过，再无奈不过，再失望不过。这些项目就像在老鸭喂食前先吹一阵哨声一样，久而久之地刺激会引起条件反射。所不同的是哨声能刺激老鸭的食欲，引得老鸭直奔食槽；而这些项目只能刺激 雪梅厌食，使她看着美味可口的菜肴叹惜，使本来就不算大的食量进一步下降。

        过了个把星期，医院初步诊断雪梅是肾盂肾炎，测定血尿素氮、测定肌酐、测定尿酸、测定内生肌酐清除率、作酚红排泄试验、作尿液稀释浓缩试验等检查项目仍在进行。毕丹秋听说雪梅得了肾脏病，就约吉涛一起到医院看看。他们到了医院，和立青、秦春山、秋霞已在那里。立青见他们来了，就说道：“刚才我们来时，宣毅、何俊他们就走了，现在你们来了，我们也走吧，病房里拥挤，前客让后客。”毕丹秋叫他们稍等一会，一阵走，就询问一些病情，讲了些宽慰的话。雪梅并不介意，看得出，她并没有多大的精神压力。

        他们正要走，杨文璋提着个大口保温瓶来了，秋霞问道：“才十点半，这么早就送中饭了？”文璋道：“不是中饭，中饭还早着呢，先送些鲤鱼汤来。”毕丹秋问道：“你怎么不买些活草鱼做汤？鲤鱼是发物。”吉涛道：“大概是把鲤鱼两侧各有一条白线似的酸筋抽掉了，那东西不抽掉，既腥又酸，还是发物。”文璋道：“没有，没有。我是这样做的：买一条二百五十克左右的活鲤鱼，刮掉鱼鳞，剖开鱼肚，掏掉内脏，塞进砂仁三克、蔻仁三克，葱、姜少许，加水约六百克，不放盐，用文火清蒸半个小时，然后趁热吃鱼肉喝鱼汤，这样天天吃对肾脏病疗效很好。”

        正说着，夔自强、刘菲菲提着一大串香蕉来了，秦春山道：“你们这种礼物不适用。”刘菲菲冷笑道：“你这话说得不错，礼物就应该不适用，适用的就不是礼物。你看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好烟好酒把橱子、柜子都塞满了，别人还源源不断地送去，累得那些达官贵人还要送到亲戚朋友开的商店里去代销。前边才送去代销，后边又被别人买去送来，商品就这么像惯犯一样二进宫、三进宫，一会儿是商品，一会儿是礼品。前一程子，兴送郎酒，我们那里一个邻居家的门铃一响，有几个调皮的小孩就躲在一旁叫嚷：‘狼来了，狼来了。’过一程子，他家就把酒往他姐夫开的日杂店里送，几个顽童又到那里去叫‘狼来了，狠来了’。像那样的东西才叫礼物。我买一串香蕉，能算什么礼物？不过这是我家大姑子最喜欢吃的，我才买的。”

        秋霞见秦春山有些尴尬，便赔笑道：“我们刚才也准备买香蕉的，老和说香蕉中含有较高的钠盐，肾病患者不宜食用，我们才买了中华鳖精、冰糖燕窝，别看装璜漂亮，谁知是真是假？这也算不上什么礼物，只是大家一点心意。”文璋道：“我也听说香蕉中钠盐多，雪梅不吃，我们吃。”说着就把香蕉掰开，分给大家吃。

        吉涛两支香蕉已经吃掉，毕丹秋的还拿在手里。吉涛道：“你小时候穷得没有裤子穿，光着屁股爬在人家的桃树上偷桃子吃，被杨辣子辣得直哭。现在腰包里有了几文，就假充斯文，把那副寒酸相都忘记了，连这么好的香蕉都不吃。不吃给我吃。”刘菲菲在一旁被他逗笑了，毕丹秋骂道：“你这个捣蛋虫，馋草狗，到哪里都要吃，吃了还要随嘴该，真是一条搞槽骡子。我来喂骡子，你要连皮吃。”说着把香蕉往他嘴里塞，吉涛让到一旁，说道：“你要做好人就做到底，把皮剥掉给我吃。”他们又说笑一会，就各自回家。

        过了几天，医院又有新的结论，夔雪梅被诊断为肾功能衰竭。这个结论是主治医师单独告诉杨文璋的，文璋很吃惊，他动员雪梅到南京去检查。雪梅估计有什么新的情况了，她问文璋，文璋说得很含糊，她就更加怀疑。她躺在病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回顾自己的人生四酉、工作四门、任职四会、夫妻四疑：

        她回顾自己三十七岁的人生道路，不算漫长，却也坎坷，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丁酉年出生，家境贫寒，生活艰苦。刚记事的时候，常以榨过油的豆饼、野菜充饥，在死亡线上受煎熬。

        己酉年父亲病逝，孤儿寡母，收入甚微。时时精打细算，处处捉襟见肘。为了维持生活，打猪草，拣煤渣，几乎失学。二十多年的日子过得结结绉绉，身体倒还健康，真是穷人无灾就是福。

        辛酉年恋爱，第二年结婚，人分两地，心挂两头，饱尝牛郎织女之苦。调回来以后，生活逸逸当当，工作轻松惬意，身体却不如以前。阴吹怪病，难于启齿；子宫外孕，误诊肿瘤；伤风感冒，不时发生；求医求药，习以为常。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癸酉年一到，应该是本命年走大运，命运之神好像不是这样安排的：游太湖险些落水；跳三步险些晕倒；方萍墓前默哀，昏鸦哀鸣，使她毛骨悚然；杨帆泰山旅游，她做了一场恶梦，梦到母亲失去了孩子，醒来时还热泪涔涔。现在杨帆安然无恙，不用她担心。人做了恶梦，别人会安慰说这是反梦，这种恶梦要是反梦，不就意味着孩子失去母亲吗？

        她回顾十年的金融工作，入银行之门亏的乌丹。在“天元特曲”鉴定会上偶然的机会与他相识，当时大家都拿他当猴子耍，真有些可怜。那天他酒喝多了，就顺便送他一程，路上他说了许多似醉非醉的胡话，还有些混帐话，真有些讨嫌。当然也不能怪他，他是被别人灌醉了。

        没料到后来他回来当行长了，我找他调进银行，他二话没说，就帮我把事情办好。分工时又一步到位，把我分在信贷股，使许多人眼红，忌妒。当然他有他的道理，工作需要，因为信贷股一下子调走两个人到保险公司去了，工作压力大，需要补充人员，尤其需要补充知己的人，一朝君主一朝臣嘛。

        没料到后来大伯父跟他认上亲了，他就是我的三叔父，还是父系血缘的三代内的旁系血亲。人家说是亲必顾，是邻必护。他自从认了亲以后，对我的照顾反而少了。这也不能怪他，他是怕人家说闲话。

        没料到后来白达和又要跟我认亲，如果是真的，那么与乌丹实际上就不存在血亲关系，尽管法律上是承认的，名义上是存在的血亲关系。如果不是真的，人家为什么十分恳切地提出相认？更令人不解的是在她十五岁那年的暑假期间，家住钟庄公社的一位名叫郑芳的女同学非要叫她下乡去玩，正好那时大舅父陶文恢在钟庄公社当秘书，她就一块去了。到了钟庄，她才知道大舅父到外地开会去了。郑芳的爸爸是钟庄公社的武装部长，家里有一辆永久自行车，郑芳就叫她一起学骑自行车。她们在钟庄中学操场上骑了两三个小时，郑芳被表妹叫去到供销社买东西。她又骑了几圈，忽然一下子方向不准，自行车偏到操场边上，撞在石磙子上，前盘撞断了四五根钢丝，盘也歪了，她腿上划开一道伤口，鲜血淋淋。正在她疼痛难忍之时，学校里来了一位四十开外的男人，他简单地问了一些情况，就把她背到卫生院，请赤脚医生给她包扎伤口，叫她在卫生院休息，等他去把自行车修好。过了一会，郑芳到卫生院来接她，并告诉她，钟庄中学的会计白长生把自行车扛到修理铺修好了，亲自送去，又叫郑芳到卫生院来接她。她当时非常感动，要到白会计家登门感谢。郑芳又告诉她，白会计妻子在县城医院住院，白会计到医院去了，家里没有人。白会计修自行车耽误时间，没有赶上客车，要步行到县城。她回家之后把情况告诉母亲，要到医院看看白会计妻子。她母亲泪流满面，只说一句不必了，就什么话也不说。还有我们这一辈份是“自”字排行，妈妈给我起名字时为什么不用“自”字，而用一个“雪”字呢？——大概在妈妈的心目中，只有雪才能体现白，只有雪才能寄托白，只有雪才能渲染白，只有雪才能升华白。——因为雪是最美丽的白，是最纯洁的白，是最恢宏的白，是最壮观的白，是最庄严的白，是最祥瑞的白，是最富有诗意的白，是最扣人心弦的白。——梅是我的象征，雪是我的灵魂！

        没料到乌丹下野是这样快，——就像拔萝卜一样被人家拔掉了。——虽然他在台上我没有狐假虎威，他下野我也不必兔死狐悲。但是，白达和说的话如果不是真的，那么乌丹既然有恩于我，就是我的恩人；既然是我三叔，就是我的亲人。白达和说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么乌丹虽然不是我的亲人，却也是我的恩人。我眼睁睁看着他革职如拔菜，纵然是将相无种，富贵无根，到底是心意难平。

        入业务之门亏的是毕丹秋，她是在“天元特曲”鉴定会上与他相识，以后又在一起工作。他待人热心，认真传帮带。为修改一份业务工作报告，他几乎通宵不眠，真有一种诲人不倦的精神。遗憾的是他跟乌丹开始是过从甚密，难解难分；后来又格格不入，耿耿于怀；接着就分道扬镳，各奔东西；最后便窝里发炮，互相攻击；结局即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另外他还有许多小辫子绕在别人的手里，自己常把手伸在门缝里给人家夹住。因此他比乌丹更轻而易举地被人家像拔萝卜一样拔掉。

        入理论之门亏的一支笔，做学习笔记，手上磨出老茧；向刊物投稿，熬了多少个深更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又是省金融学会会员，又是省金融杂志通讯员。这家杂志又赠送刊物，那家杂志又赠送刊物。从此就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只要会抄，文章又登刊物又登报，作者又有稿酬又有名。又有人约稿，又有人邀请参加理论研讨会。忙得又是不亦乐乎，又是如坠五里雾中。

        入世故之门亏的一颗心，好多事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什么时候不能得罪人，什么时候不能不得罪人；什么时候不能耍手腕子，什么时候不能不耍手腕子；什么时候不能狠毒，什么时候不能不狠毒；什么时候不能糊涂，什么时候不能不糊涂。——全凭一颗心去悟出道理来，所以要把老子倡导的大智若愚、苏轼感叹的被聪明误、郑夑珍惜的难得糊涂、查得研究的模糊逻辑，都要记熟用活，时刻不能忘记，忘记就要吃亏。

        她回顾二年多的担任副股长职务期间，最多的事务最浪费时间的就是开会，七百几十天至少要开一百几十次会议。这一百几十次会议中，有八成已经毫无印象，有二成有些印象，但是印象不深。只有四次会议使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一次印象深刻的会议是她第一次以副股长身份参加的防汛工作紧急动员大会的预备会，当时她的心情很激动，虽然跟她一块提升的有四朵花，那三朵花任的是闲职，是聋子耳朵——摆设。只有她信贷股副股长是热门，是人家羡慕又忌妒的职务；是专业性很强杂务事又很多的职务；是做人情很方便得罪人又很厉害的职务；是行长很器重又不停地抓住几根绳子操纵的傀儡职务。那天晚上，她又参加职工大会，第二天就上河堤挑土方，路上淋了雨，发高烧，住进医院。那时洪水压境，县城危在旦夕，她住在医院里，心里还惦记着防洪大堤上的土方任务；惦记着资料保管室的信贷档案；惦记着信贷股办公室装璜改造的工程进度；惦记着正在外地旅游度蜜月的宣毅夫妇；惦记着秦春山、何俊所住的地势低洼的职工宿舍随时可能进水。

        第二次印象深刻的会议是她第一次受到县长批评的积压产品贷款挂帐停息会议，国家文件明确规定贷款挂帐停息的积压产品的规格、品种、时间。县长要把挂帐停息的范围扩大到商业、粮食、外贸。她说材料报上去批不下来，没有用。县长批评道：“材料报上去有多重？还是要你背还是要你驮？你吃的什么地方的米？喝的什么地方的水？”当时她脸就红了，回到家里还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

        第三次印象深刻的会议是她第一次跟县长回嘴的清理拖欠货款会议，国家明文规定先清应付货款，后清应收货款。县长叫先清应收货款，用清收回来的钱再去清应付货款。她说第一阶段是清出，第二阶段才清进。县长质问道：“我们该给人家的钱先给了，你能保证人家该给我们的钱全部能清回来？”她答复道：“我无法保证。”县长道：“那你为什么要先清付？”她说道：“不是我要先清付，是国家规定先清付。”县长道：“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她说道：“这是国务院清欠办公室的文件，你们下级政府能不听上级政府的，我们下级银行不敢不听上级银行的。”县长气得七窍冒烟，说道：“我们政府没有威信，没有前途。你们银行有威信，有前途。将来不是政府领导银行，而是银行领导政府。”县长说到这里，猛地提高嗓门问道：“是不是这个意思？”她也不相让，回敬道：“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自己知道，话是你自己说的。”一个副县长喝道：“一个小来西①的股长，为这么一点小来西的事情，竟敢跟县长扳话犟②，我真不信这种掫脾气③，我看你是把麻跟麦种在一起④了。下次开会不要你来作拱⑤，叫你家行长来逸当⑥些，我看他敢跟我这么日鼓捣毛⑦的。”她也不客气，问道：“请问你是副县长还是方言土语推广站副站长？听你的话还要带一本方言大全之类的书来才行。”说得全场哄堂大笑，县长敲敲桌子，喝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这次她没有脸红，也没有回家哭泣，倒是县长觉得丢了面子。

        第四次印象深刻的会议是她第一次产生急流勇退的念头时参加的清理风险贷款的会议，她想她所担任的信贷股副股长职务，最好能以充满风险的防汛工作会议为开始，以充满更大风险的风险贷款会议而告终。跟与她同时提升的另外三朵花一样，去担任个工会副主席、调研室副主任、巡视组副组长之类的闲老官的职务，说不定对她多病的身体大有裨益。

        她回顾十一年的家庭生活是幸福美满的，夫妻感情是深厚的，爱是家庭生活的主旋律，和谐是家庭生活的大环境。他们没有那种左手不中右手意、牙齿常跟舌头斗的磕磕碰碰，争争吵吵。但是在互相信任的前提下，也不能排除可疑之处。

        贾姑娘与杨文璋的关系就有些可疑，杨文璋只说过贾姑娘是他吻过的第一个女孩子，其余的事他都守口如瓶，从来没有透露过。其实贾姑娘姓覃，是个一字多音姓氏。光这个“覃”字，就给人造成许多错觉，见到字的人往往误读成谭，听到音的人往往误写成秦。覃姑娘的芳名叫做覃红杏，她被云山百货公司的经理糟蹋后，怕影响以后婚姻，便主动追求了几个男人，但都没有成功，她就灰心丧气，决定远离家乡，到大煤矿去。那里的男人多，且又来自五湖四海，没有人知道她花容月貌的背后也有一把辛酸泪。文璋说仅仅吻过她，恐怕不可靠。他为什么要把覃姑娘说成贾姑娘呢？这种奥秘也不难探索：这“覃”字跟“贾”字，上面一样，下面不一样。排除上面一样的“西”字，下面不一样的是“早”字与“贝”字。这“早”与“贝”二字就是“早就是我心中的宝贝”的首尾二字，他用心良苦，可见感情深厚。覃姑娘的命运真苦，她嫁到大煤矿十多年也没生孩子，丈夫对她很好，日子过得还算安定。可惜前年她丈夫在井下遇难了，现在她想叶落归根，正在忙着调动工作。听说她因为自己不生孩子，就特别喜欢别人的孩子，邻居家要有事外出，就把孩子丢在她家，她不曾做过母亲，却是一位好母亲。文璋当初看人，还真有几分眼力。

        林娟与文璋的关系就有些可疑，那本《秘传贾氏青萍剑》中的那两行“你要我忘记你谈何容易，除非到那海枯石烂时”的誓言，至今还是个解不开的谜，始终困惑着我。

        陆翠兰与文璋的关系就有些可疑，他好像对那小家碧玉很赏识。我认她家儿子为干儿子，他佯装不悦，其实心里乐滋滋的。

        最近刚走红的红豆酒家的女老板欧阳小倩与文璋的关系就有些可疑，她几次打电话来找文璋，都故意把杨股长一次变换一下，一会说成黄股长，一会说成郎股长，几乎要把平声阳韵里的姓氏都用上一遍，好像不认识似的。一听到接电话的不是文璋，她就回一声对不起，要错了，就把电话搁下，不一会又打来，真讨嫌，难怪有人说闲话，就连卫岚也挖苦道：“杨股长现在廉政了，一般不在饭店吃饭，在饭店吃饭的不一般。不种下相思豆，留不住税务官。”

        夔雪梅寻思良久，已经很累，迷迷糊糊地刚入睡，忽然见到一个人进来看她，她连忙起身相迎，险些跌倒，那个人敏捷地把她托住，扶她坐在床边，说道：“还认识我吗，雪梅？我是宛南仁，专程来看你的。”雪梅道：“我知道你会来看我的。南仁，我病得很厉害吗？我常认错人吗？”南仁道：“没有，没有，你不要乱猜疑，我是随便问问，我们毕竟有十几年没见面了。”雪梅道：“谁说的？长沙会面才六年。”南仁道：“什么长沙会面？我不知道呀。”雪梅道：“哪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那次相会是在梦中？不可能的，那次你还送给我虫茶。”南仁道：“那一定是在梦中，我没有送过你虫茶，今天倒是带些虫茶来。”雪梅道：“我不要那种东西，我现在天天吊水，顿顿吃药，不需要喝茶，更不需要喝虫茶。我患的是肾脏病，用药的剂量又大，不需要用虫茶来提神、解毒、降血压、健脾胃。覃虹现在好吗？”南仁道：“她很好，只是长得太胖了。”雪梅道：“那是你照顾得好，心宽体胖。我现在这样苍老，这样憔悴，这样衰弱，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你能来看我，我非常感激。我以前总觉得对不起你，经常后悔，经常自责，是我任性，才使我们分手的。从今以后，我就不这样认为了，我们要不分手，我这苦命人连累着你，那才是对不起你。”南仁道：“快别说这些使人心碎的话，你累了，我扶你躺下。”南仁刚扶她躺下，一滴热泪就滴在她的脸上。她太感动了，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一会，雪梅又问道：“你的孩子今年十岁了，叫什么名字？几月里过生日？”南仁道：“孩子名叫宛襄熙，中秋节的第二天过生日，其实就是中秋节的下半夜，凌晨一点多钟生的。”雪梅道：“那还有一个多月就过生日了，我送他些什么礼物呢？”南仁道：“什么也不要你送，你治病正是用钱的时候，不要你花钱。我来看你，来得匆忙，没有买东西，就丢两千块钱给你，算是一点心意，我想你不会嫌弃的吧？”雪梅道：“你的心意我收下。襄熙十岁，我本来想送他一把六角紫砂壶，那是清朝的珍品，很适合送给男孩子，可是我没有力气回去翻箱倒柜的找出来，就把我手上这只金镯送给他吧，我平时从来不戴装饰品，你是知道的。这次病重，我妈妈硬叫我戴上金器，辟辟邪。我就不信金器能辟邪，正好用来送给襄熙。”说着就伸手去除。

        南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边摇边说道：“雪梅，辟邪的器物千万不要除下来。”雪梅被人摇醒，原来是一场大梦。这时天已大亮，杨文璋下抓着她的胳膊边摇边问道：“雪梅，你的金镯呢？”雪梅道：“怕睡着了被人偷去，就除下来装在内衣口袋里。”文璋道：“小偷偷到病房里来，那真是缺德。”雪梅道：“废话，哪有不缺德的小偷？凡是小偷都缺德。前天有个乡下老太婆预缴的药费用光了，老头子借了几处才借到六百块钱，就连晚送来，第二天早上打开旧手帕子包得紧紧的小包子，里面的钱没有了，还包了一包子没有中到奖的有奖储蓄对奖券。黄鼠狼专捡病鸡拖，把老头子急得团团转，老太婆哭着要出院。我看他们太可怜了，就给他们五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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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小来西：《江淮方言土语选笺》释：“数字不多，问题不大。”

②扳话犟：为某件小事与别人反复争辩，理由不充分也不服输。

③掫脾气：性情古怪，太度执拗。

④麻跟麦种在一起：因方言“麦”、“木”音同而混淆，意为麻木不仁，不知道天高地厚。

⑤作拱：亦称作贡，指煽风点火，暗中作梗。

⑥逸当：《江淮方言土语选笺》释：“指做事精细入微，有条理，从容不迫，稳稳当当。”

⑦日鼓捣毛：《天长县志·方言·成语》释：“叽哩咕噜，唠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