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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曲值得提倡

斯信强

记得12岁升入初中时，语文课由一门变成两门：汉语教拼音、语法，文学厚厚的全是古今作品，读来过瘾。有两首散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首是“喇叭，唢呐，……”，一首是“斜插，杏花，……”。年久背不全，作者也不记得了。老来翻书，才记起这是明人王磐的两首[朝天子]《咏喇叭》和《瓶杏为鼠所啮》。于是兴趣重被勾起，开始广搜散曲品读，从元代马致远、关汉卿、白朴、姚燧、张养浩、张可久、贯云石，读到明代的朱有燉、康海、王九思、杨慎、施绍莘，清代的朱彝尊、许光治、赵庆熹，以至现当代的吴梅、卢前、赵朴初、丁芒。去年以来，又在《陕西诗词》、《榆林诗刊》上读到若干现代散曲,别是一番风味。请欣赏几首：

[正宫·叨叨令]思妇爱恨歌   西安徐耿华

  桑梓连理笼苍翠，枝头喜鹊成双对，七夕牛女银河会，阿哥不想居家妹?恨死人也么哥，恨死人也么哥，孤灯独对啥滋味？

打工在外多劳累，常吃肉莱别嫌费，挣钱多少无所谓，亲情要比钱财贵。爱死人也么哥，爱死人也么哥，今宵想你心儿碎。

 [仙侣宫·六幺遍]榆林桃花水    西安宗振龙

榆林美，最甜不过桃花水。灌壮哥哥飞毛腿，喝靓妹妹细弯眉。引出江南塞上雪，浇开红红翠翠。清清爽爽游人醉，几回回，信天游带着彩云归。

［正官·叨叨令］陕北印象    西安宗振龙

太阳骑上毛驴转，月亮缠绕羊鞭散。婆姨抱定山丹灿，长城托举庄稼汉。乐死人也么哥，盼死人也么哥，酸溜溜小曲就着洋芋蛋。

读来真有痛搔痒处之快感。按捺不住，我也学写起来，一写就是十多首。感觉还不错的如：

　　［正宫］叨叨令·牂牁湖

西林古渡今何在，临江犹念牂牁寨。烟波浩淼迷诸派，时闻湖面腾水怪。发幽思也么哥，赏异景也么哥，搭上船你就看看这原生态。

［越调］天净沙·视频看孙儿

娇娇嫩嫩哇哇，荧屏逗乐全家。感谢穿空数码。忽生牵挂，毕竟人在天涯。

［正宫］塞鸿秋·贺《蓓蕾集》付印

惠风和畅人安泰，千枝万朵蓇葖儿帅。严冬时节霜难耐？喜得甘霖一夜长沾溉。君不见小花正半开，烂漫逗人爱。春长在、骚人放眼云山外。

通过读写，我发觉，散曲距我们并不远，完全可以拿来表现今天的生活和情感。也许是以往诗、词接触多一些，散曲一旦进入视角实在有一种久违的新鲜感。

然而查阅资料得知，曲无论是作者人数、还是作品数量、质量，都远低于诗、词。以陕西为例，2005年10月省诗词学会换届时，有会员1000多，发表过曲作的不超过10人；《陕西诗词》2006年第1期共发表作品400多，其中曲仅2首,而且都是自由曲。无怪乎中国韵文学会会长把散曲称为“还活着，但病弱老了”的文体。

近年，中华诗词学会发出“让曲与诗词并茂”的呼吁。陕西省委原书记张勃兴担任陕西省诗词学会名誉会长后，从2006年8月起，率先在陕西倡导写曲，要求学会举办讲座，诗刊开辟专栏，自己则身体力行，短短数年写曲几近百首。2008年元宵节，张勃兴作［中吕·尧民歌］《元宵佳节话和谐》一首：

腊梅舒绽送冬寒，雪霁风平待春暄。月光铺地照堂前，韵绕三秦展花鲜。诗坛和谐众友欢，谊缔锦霞灿。

依韵、次韵奉和者竟达38人57首之多。其中咸阳马骏英的和曲反映了陕西诗词界的心声：

喜看诗界聚成团，幸赖张公担扛肩。捭阖横纵破难关，砥柱中流勇当先。吟坛迎来百卉繁，三秦梅俏神州灿。

在张勃兴肆力推动下，如今陕西曲作者已近百名，《秦风》、《陕西诗词》、《榆林诗刊》等诗词刊物均已各发曲作数百首。徐耿华、宗振龙、马骏英等一大批曲作者崭露头角，《陕西当代散曲选》正待闪亮出版。 “雄鸡一唱凤陵渡，闻听三省惊鸥鹜。”(西安翟增泽句)

几年间，陕西俨然成了一个散曲大省。

     有人或许会说，三秦是诗词的渊薮，信天游的故乡，张养浩曾在那儿做过官，康海（武功）、王九思(鄠县，今户县)都生在陕西并曾执明代北曲之牛耳，散曲在陕西繁荣是根深叶茂的必然。然而，几年前同是一块天地，为何散曲冷落到那步田地？我以为，有人倡导和组织是重要的，这种倡导和组织又正好顺应时代需要，于是散曲便趁风点火、顺水放船，很快形成气候。

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再以救亡、解放为主题，阶级斗争之纲已摈弃， “突出政治”的桎梏已摆脱，领袖走下了“神坛”，英雄摘下了“高大全”的面具，普通人不再是“鬼”(过去说“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也不再是“螺丝钉”（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要求劳动者作为机器上的“螺丝钉”）。领袖、英雄、普通人三者在人性上是相通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正进入一个平民的时代。30年改革开放带来物质生活的丰富和社会生活的广阔多姿，使人的个性得到全方位的解放。文学作为人学，理所当然地应理解和尊重人性，充分反映平民生活及平民久被压抑的七情六欲，成为抒发平民情感的宽畅渠道。具体到韵文创作上，我们就不仅需要庄诗媚词，也需俗曲。古人所谓“诗庄词媚曲俗”，不好确释但可凭心领会。如写男女情，或许“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可谓 “庄”，“花前月下”、“可怜芳草”可谓“媚”，而“跪在床前忙要亲”、“多情多绪小冤家”则可谓“俗”。相对而言，曲因“俗”而更贴近平民生活。也许，它在诗歌中的地位，竟堪比今天声乐中的流行歌曲。

画画人提倡多有几套笔墨，诗人也应如此。文化大餐上荤素凉热烹炸煎炒酸甜苦辣越丰盛越好，这才叫百花齐放。散曲不必是大菜，作为时鲜、风味小吃，也是上得大宴席的，正如流行歌曲也上得央视春晚。

曲的优势很多。在用韵上，平、上、去可以互押，不像诗词，一般平仄不能通押，这就为作者遣词造句提供更宽的选字范围，使许多作诗（主要是近体诗）废弃不用的仄声韵字成了有用之材。由于曲是歌唱的，平、上、去韵互押，韵更宽，且不忌重韵。（新疆张凤莲的［正宫·叨叨令］《致某友》，通篇韵脚为同一字： “人生苦短珍惜过,论坛虚拟逍遥过，心清休记恩仇过，不惊宠辱糊涂过。听到了也么哥，听到了也么哥，如云世事随它过。”，称“独木桥体”），所以曲用韵较密，许多曲牌还规定句句押韵(实践中甚至有字字押韵者，如元刘庭信的［双调·折桂令］《隐居》：“护吾庐绿树扶疏，竹坞独居，举目须臾。鹭宿芙蕖，乌居古木，凫浴枯蒲。夫与妇壶沽绿醑，主呼奴釜煮鲈鱼。俗物俱无，蔬圃锄蔬，书屋读书。”这在散曲中大概属仅有的一首)。曲韵将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并把平声分出阴阳，这和今天以普通话为依据修订的中华新韵（十四韵）已相当接近，这说明提倡写曲有利于中华新韵的推行。

曲还有一个特点与诗词不同，即可以在本调之外加衬字，有了正字 (即按照曲调规定的字)和衬字的配合，既可以保持这些曲调的腔格，又可以增加语言的生动性，更自由灵活地表达作品的思想内容。这就解决了曲谱有固定腔格，而语言的表达又要求生动活泼的矛盾。如前引“心花只能心底开，动人之处凭天籁”中的“心花”、“动人”，“三秦梅俏神州灿”中的“三秦”便是作者所加衬字。有的作品衬字比正字还多。衬字主要用于句首，有实字也有虚字，用于句中的多为虚字，（如张养浩［中吕·山坡羊］《潼关怀古》“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中的 “了”字）；衬字通常不能用于重音、句末和停顿处，尤其不能用在韵脚。一般说来，小令衬字少或不用衬字，套数衬字多。所以胡适先生在《元人的曲子》一文中说：“曲子虽然也要受调子的限制，但曲调已比词调自由多了，在一个调子中，句法与字数都可以伸缩变动。所以由于很适宜于这个时代的新鲜文学。”

胡适先生还认为，“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 “以俚语为之”的曲和词、剧本、小说“皆第一流文学”（《吾国历史上的文学革命》）。散曲主要来源于流行于民间的词调和小曲，因此它天生可以最及时地吸收老百姓日常生活中创造的新鲜词语。如前引《陕北印象》中的“太阳”、“婆姨”、“庄稼汉”、“盼死人”、“酸溜溜”、“洋芋蛋”之类口语词汇，在诗词中难恐一见，在曲里却显得熨帖自然，且似乎非它莫属。其他，如数码、氢二氧、卡拉OK、拜拜之类新词也都可入曲。这些词汇的加入，使曲显得质朴、通俗，却绝非庸俗。其实，曲有的也相当雅，当我们读到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越调·天净沙］《秋思》）和王实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正宫·端正好］）时，谁会把它和“俗”字联系起来呢？

我理解，曲之“俗”不仅仅表现在语言上。“俗”，应当是曲的主要特性，宋元以来，它在 “阛阓讴歌，里巷传唱”，勾栏瓦舍是其专门的演唱场地；其作者从平民的视角观察社会并反映平民的思想感情；作品多率真自然，甚至大胆直白，其中引进大量口语；但它毕竟又多由书会才人所创，而非纯粹俚俗民谣。因此它是雅俗兼备的。在当代，我们的韵文欲为平民讴歌，自然应当并可以从中汲取许多有益的成分。

从我读到的当代曲作看，曲是亦庄亦谐的。这里的“庄”，指严肃地反映严肃的思想内容。如前引张勃兴、马骏英之作便是。又如山西宋玉萍的［正官·.塞鸿秋］《大难兴邦正此时》其二：

抗灾情激起成城志，看前线天天多少英雄事。感人心谱写一曲讴歌寄，好领袖振群情托起中华义。兴邦正此时，举国同舟济。今日个壮巍巍谁敢再说个轻侮字！

而曲更多的是“谐”，调侃、戏谑、嘲讽、兴叹、彻悟、牢骚、闲适、诉情，……嬉笑怒骂皆可成文，本文着重在当代散曲找实例。

调侃、戏谑的如西安翟增泽的［正宫·塞鸿秋］《草堂寺》：

关中八景多年慕，草堂烟雾今来顾。大雄宝殿开迷悟，佛光普照无穷富。真心得善缘，净土成银库。法门不度无缘妇。

榆林慕健康的［正宫·醉太平］《讽神》：

捞金屋后，吸血桌头。游山玩水也丰收：折针不漏，小妞衣斗掏回扣,报单心里多挖肉，乞儿腹内细刳油。亏老财神下手！

嘲讽的如咸阳马骏英的［正宫·塞鸿秋］《某些地方的机关作风》：

协调就是常喝醉，管理就是多收费，工作就是忙开会，领导说话全都对。眼睁复又闭，和尚敲钟偷着睡,黎民百姓眼流泪。

宝鸡杨斌的 [仙吕官·一半儿] 《某些班子会》：

一声儿赞道德隆，一律儿谈成果丰，一会儿成贤圣公。语难衷，一半儿回情一半儿捧。

兴叹、牢骚的如西安徐耿华的［北正宫·塞鸿秋] 《有感于袁崇焕之死》：

昏王发怒龙颜变，良臣枉被极刑谳。大活人割肉三千段，小平民争啖一时乱。奇冤千古传，后辈人一声叹，帝王末路凭蒙骗。

汉中李宗泽的［中吕宫.山坡羊］：

无才挨饿，才高也错，团团转转学推磨。强如何?弱如何?逍遥自在槽头卧。恩，也少祸,仇，也少祸。

彻悟的如咸阳王兴一的［南南吕·三仙桥] 《人生》：

百年人生如水长，珠胎孕育氢二氧，落草时泉眼陡涨，垂髻子潺潺带响,黄口儿湍流无阻挡,逾弱冠瀑布揽虹光，近而立潭影泛酒觞，不惑时拦河大坝好辉煌，知天命汇流入大江，到古稀漫作滩涂润荷塘。叹耄耋再扬帆浩浩荡荡，乐期颐就百年圆满、义无反顾、海老天荒。人生莫踌躇，酸甜苦辣成品尝。如诗、如画、如歌、如意，如此一路无怨、无悔上天堂。

西安李耀儒的［正官·醉太平］《情》：

关情无大小，多情人不老。深情到老人更好，真情有多少?闲情总被痴情搅，亲情常被偷情扰，有情反被无情恼，世情终未了！

宁夏阎云霞的［中吕·山坡羊］《退休感怀》：

清风吹过，白云飘落。休言功绩休言错。岁蹉跎，日婆娑，回眸往事难综括，失意远超得意多。得，又若何?失，又若何?

清风闲坐，白云高卧,如今不受时人左。乐呵呵，快活活，于无利处说收获，仄仄平平天地阔。诗，也在我；词,也在我。

闲适的如翟增泽的［黄钟·人月圆］《戊子中秋》：

庭前观赏中秋月，月色费人猜。高楼障目，长街喧嚣，雾霭烟霾。(幺)碎娃北上，燕儿南去，幺女西来。家和自在，老妻陪我，对饮茅台。

西安文子的［中吕·迎仙客］《诗友欢聚》：

紫燕啼，菊花蕤，红叶金秋鱼正肥。。客远来，香透衣，陋室生辉，诗酒夕阳醉。

山东桑仁桥的《 [中吕。满庭芳]村居即事》：

花明柳媚，娇山嫩水，霞舒锦辉。踏晨光索句河桥北，幸有钓桅。乐与三俩老友相会,喜有五六稚子相随，相吟和酒三杯。叮咚流水，笑随燕子飞。

杨斌的 [仙吕官·一半儿] 《山村冬日》：

八十老汉院前窝，抄手耷眉煨漾和，毛面绒瓤几层裰，莫吆喝,一半儿周公一半儿我。

诉情的很多，写恋情的如山西折殿川的［仙吕·一半儿］《等君》：

与君相约在村旁，河水清清秋叶黄，等你等来星月光。怨时长，一半儿嗔来一半儿想。

宗振龙的［商调·梧叶儿］《赶牲灵》：

走头头的青骡子，三串串铃，白格生生的热妹子紧相迎。是我的哥哥就招一招手，不是我的哥哥脚莫停，扬把土 ,小心迷瞎你俩眼睛。

写夫妻情的如西安张茗敕的［越调·寨儿令] 《情》：

嘎叶杨，净得光,肉香没能惊梦乡。俺那个刚强，俺那个辉煌，俺那个救灾三天三夜都没下战场。你看你睡得实的，挨刀子的，叫都叫不醒的,把俺急的心发慌。睡死咧还睡，肉莱都热了三趟。你瞧你瞌睡咧还喜洋洋。昂，莫非跟周公拜花堂。

写母子情的如江西钟清声的［越调·天净沙] 《母爱》：

上扣下整才让行，左叮右嘱儿听清。千呼万唤早来信，一片真情，子天涯母牵心。

此外，以白描手法写世态的也不少，这些作品让我们从小事小景看到时代正悄然发生变化：

如西安霍松林的［仙吕·一半儿] 《己丑团年》：

花钱救市逞英豪，年货扛来三大包。盛宴团年贪异肴：假牙摇，一半儿撕掰一半儿咬。

西安张占一的［仙吕·一半儿] 《博客》：

美文评后送枝花，诗画书文千万家，最近更新常看她。咱把那网名查，一半儿真来一半儿假。

宗振龙的［正官·塞鸿秋] 《情人节打油》：

洋节偏对国人味，玫瑰今日尤其贵，帅哥靓妹成双对，当街热吻旁人醉。千捧狗尾巴,何处寻安慰,唉，老来也洒情人泪。

翟增泽的［仙吕官·忆王孙] 《都城即目》之二《家教》、之三《告官》：

街头牌举脸通红，教授英文钟点工。硕士头衔师范生，动心胸，一半实习一半穷。

县官乡长胜蝗虫，饭店赔光咱打工。满把欠条宫印红。气冲冲，无奈皇城私告公。

好了，本文未枚举历代作品，却胪列这么多时人所制的散曲，这些作品已足以例释前举散曲优势。我的初衷，一是想以作品展示当代散曲的初步繁荣；二是用作品说明散曲完全可以古为今用，今人同样可以写出脍炙人口的好曲；三是想让读者从实例中感受到散曲题材、风格的多样性和与平民时代的兼容性。一句话，就是希望激发诗词爱好者对散曲的关注和兴趣，爰而操觚试写之。

榆林李能俍有《咏散曲》(二首)，很能代表曲作者的心声，兹借作本文结尾：

[黄钟官·刮地风]

秋月春花着意栽，骋了情怀；莺声燕语苦心筛，瘦了形骸。诗儿难代，词儿难代；梦里吟哦，曲儿尤爱。山河兴与衰，人生喜与哀，信手描来！

[中吕·满庭芳]

林花漫开，红敷川野，香接云台。清姿摇曳撩人态，醉了吟才。甚无奈，桃僵李代；争可耐、烟锁尘埋。风光再，春风又来，曲树喜新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