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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意志与诗（代序）

——简评深圳打工诗人谢晓衡的新诗集《蔚蓝的诱惑》

黄永健

        我认识谢晓衡已有数年，知道他一直写诗、写小说、撰歌词。他身架双拐，行动颇为不便，只能到处找一些文字工作做做以维持生计，我知道他家有贤妻并一双儿女时，有点惊奇。他是一个对文学极其投入，对人生无限畅想的青年，否则，恐怕很难赢得女子的青睐并结婚成家立业。只身在外打工，妻子无怨无悔在湖南老家抚育儿女，种种艰难可想而知，他们夫妻种种恩爱知遇可想而知。数年交往过程中，我们为数不多的会晤总是在谈文学特别是谈诗歌中倏忽而过。

        “淘洗五沦，澡雪精神”，文学尤其是诗歌陶冶情性，转变气质，古人早有定论，谢晓衡虽出身诗人倍出的衡阳，同乡前贤精神感召作用自不待言，但以他自幼肢残的身体状况，如若不是天赋文心加上不懈的追求努力，他基本上恐怕只能对文学艺术望门叹止，文学自内而外滋养了他的生存意志，滋养他的身体面目，从精神面貌上讲，他不卑不亢，乐观自信，语言雅洁，一派斯文模样，可知他凭籍文学的精神性养护而守根固本，活泼、充实、自在，尽管庸常生活上难免遇上困难和困惑种种。

        摆在面前的这本诗集实际上是作为诗人的谢晓衡的精神生活的真实记录，或者说是他的生命意志以及他对于生命意志的思量和固守的真实记录。对于天生敏感情欲丰富的人（大多数为文人艺术家）来说，生活内容中十之七八的不快乐，不自由，不完美总是引起他们的无限伤感，对于天生敏感情欲丰富而身体又遭逢欠缺的人来说，这种伤感伤情恐怕又要真切剧烈多多。感受到这种生之不完满，不公平，引起内愤内在紧张不倾吐出来，不倾吐出来再从容化约它，超脱它，人就会在精神上很累，很失落沮丧，甚至崩溃，这是一切诗人共同面对的大问题，根本问题，叔本华说这罪恶的生命意志是人生一切痛苦和悲剧的祸根，当然，叔本华的这个说法不是他自己的先知先见，他只是从古老的东方宗教的教说里取得一种同感共识而已，要彻底断绝生之不乐，只有或者一、自尽，或者二、游心于无功利目的艺术、诗歌、文学，超然忘忧，自我陶醉。这种消极逃避主义到了叔本华的学生尼采那儿遭到当头断喝：这是貌似哲人实则庸人的生命态度，因为真正的有理想，有抱负，有血肉灵魂的人，不应蔑视这“罪恶”的生命意志，你要拥抱它，成全它，完成它实际上就是实现了自己，实现了生活的目标，可见尼采是要高扬人的意志，高扬人的主体性，用汉语来说就是挣命、拼命地生活和战斗，绝不屈服。从这个角度来看，谢晓衡作为一个残疾青年，他写诗、写小说的用意似可对号入座，其小说名《苦斗》，其诗集中又有一篇符于性很强的诗——“一棵伤残的树”，他观察这棵树的磨难重重，既为它的命运叹息悲伤，又为它的泣血忍耐不自弃而感动欢呼，顽石叹息成青苔以及阳光穿云破雾亲切致意等诗句实际上要比衬、突显出那棵伤残的树的生命意志，凭籍这种本能的生命意志，生命的过程（尽管生命的目标可能是一个糟糕的终点站）才显得有价值、有意义、气壮山河、荡气回肠。这种“壮美”风格可以说是谢晓衡本诗集的主要美学特征，如《西丽阳光》、《失望》、《立交桥》等篇，都是以激烈动荡的诗句来表现自己的情感体验和都市生活的相互撞击、错位、激烈浩荡，在时空里奔腾不息、兀然有形、有景，真实不虚。

        这本诗集里尚有部分作品堪称“优美”浪漫抒情之作，如《在漓江的游艇上》等，透过意象之网，我们窥探到作者浪漫惟美的另一面，李商隐写情诗，云雨巫山，恍兮惚兮，就有人解释说其中的“爱情幻境”和“幽思绵纱”实则为广义之象征体，象征李商隐对“诗”对“人生”和对“美”的无限眷恋，“刘郎”“蓬山”，恨隔万重，而灵犀相通，万里缩为咫尺，青鸟常相探望，何等美妙的境界！其实对友谊，对爱情、对理想，对美的事物永远心存审美的向往对于诗人来说，就是诗的姿态，诗的实景，亚里士多德要诗人描写事物应该所是的样子，中国先贤要诗人传写“言外之意”、“味外之旨”，所谓“意味”“兴象”“风神”等等，都是诗人对情、事、理怀着一种若即若离，不即不离的亲切体验，是超绝的想像和非凡的解悟。由情入景、由景入幻、由幻入真是中外一切爱情诗的成功秘诀。

        我不知道这一滴眼泪

        是因为阳光耀眼

        还是白云飘逝。

        这三句诗言“情”、“景”、“幻”、“真”四种元素俱全，句句是虚写，句句又是情真意切的情爱体验，堪称永恒，所以十分令人惊奇。谢晓衡的《在漓江的游艇上——给W.M》，是一首情诗，但美在其“情景交融”的情境和“似幻若真”的意境，诗的第三段：

        水鸟掠过江面

        飞起

        两道低眉的遐想

        我们把痴情的目光

        慌忙投向墨绿色沉郁的群峰

        于是峰峦披着夕阳的娇羞

        映入清醇清醇的江中

        诗贵意象的适度锻造，妙合心曲音韵和谐，此段诗语达到了这个要求。

        当然，我不是说谢晓衡的现代诗写作是多么的了不起，而是说作为一个体质欠全但意志坚定，生存不易而生命力旺盛的青年，他的写作姿态和理想主义立场值得我们反思并取以为龟鉴，毕竟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在转型中拓展、创建的时代。尽管生活中惆怅纷纭，甚至恨意难消，但正如尼采所说，你要认同它，爱它，把它变成自己身上无穷的力量！

                                                                                                                              2006.2.6于深圳大学

黄永健：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博士，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