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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寂静。一个人在家
窗外那个乞丐，像拆散了的道具
把四肢随便摆放在街角

咖啡没有加糖，微苦　
多少人或者伪装成植物的人
像鱼缸里的鱼一样，缺氧
“淅沥沥的小雨,飘落在窗前......”
缠绵的歌曲，调匀了呼吸？

一只猫正懒洋洋地踱步
凭着经验，偶尔几声叫唤
寻找伴侣
　　
想起由子曾对我说过的话，大她十五岁的志
喜欢她的身体甚于她的头脑
说这些话的时候，由子一脸的幸福
　　
       二

由子，喝吧
此刻，需要潮湿的氛围

那个年轻的服务生，不时地看着我们
他一定对喝酒的女人吃惊
他猜测，我们是忧郁的女人，绝望的女人
更可能是放荡的女人

这有什么，喝吧
我们需要被酒渗透，需要升腾
接近虚幻

墙上挂钟的指针，摇摇晃晃
这些冰冷的酒，无声地滑进生活
让时间也心怀疑虑

        三

那一年，由子正当妙龄
头发乌黑，眼睛亮的让人心疼
从南到北，她把自己坚决地搬了过来

志为她，也离了婚
志的女儿一直叫她姐姐，由子认了
由子父母不认她这个傻女儿，她也认了

提起这些，由子总是轻描淡写
多么幸福啊！那时
她和志最喜欢家里那张宽大的床

        四

由子很快就适应了北方习俗
我们常坐在树荫下，吃她做的茴香馅包子
她最愿意对我讲，志怎么使劲爱她
吵得邻居半夜起来敲水道管子。我吃吃地笑
她也笑，麻雀都被我们惊飞了

两年后，由子要生孩子
那天她哭了很久，好看的辫子乱七八糟
她想起了远在南方不认她的母亲

躺在妇产室，由子痛苦地扭动，尖叫
汗如雨下。木讷的志搓着手
机械地走来走去
我再次想起了她家那张褐色大床

        五

一里路。不经过河，不路过沟
到妇科病房，要走好几天
手术器械是冰冷的，医生也一样
分腿，刮宫......

我的小天使，回到天堂吧
人间太破败了

手术慢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像历经了
一次又一次死亡
由子的手好温暖，她用目光扶着我
默不作声

        六

志下岗了。那年夏天
由子以令我惊讶的速度开了一家服装厂
志曾经做过外单业务
由子开始忙了，我很久吃不到茴香馅包子

那次遇见，她正在市场买菜
我差点哭了，由子剪掉了漂亮的辫子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一直喊“烟儿，烟儿......”
她说儿子四岁了，最喜欢“咯咯”地笑
说着说着，我们俩也“咯咯咯”地笑了

       七

抽屉里，还放着由子几年前
从日本寄来的照片
紧挨着她的女工，年轻漂亮
据说暗地里和社长打得火热

异乡的夜晚，由子说她经常失眠
甚至患上了轻度抑郁症

日本的乡下，并不富裕
许多年纪大的老人，仍在工厂里打工

我给由子去过几封信，告诉她
孩子和志都很好
事实上，自从他们工厂倒闭
我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关于志和另一个女人，黑彩，股票

        八

很少有人谈论我
往事已经使人趣味索然。而现在
我更像一块石头
当年追逐我的那些少年，音信杳无

天色暗淡，对任何事情
我都不再慌张
即使毫无着落的将来

由子敲门：哎，茴香包子
八月这个灰黄的午后
天空开始淅淅沥沥下雨

        九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
爸爸的坟前
还裸露着几棵孤零零的枯草

由子声音暗哑：烟儿
我回来了
在日本呆了四年的由子，明显瘦了

漂染过的栗色长发
又编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

       十

雪后的世界多么明亮
蹲伏在暗处的水井，睁着诡异的眼睛
滚落在脚下的眼泪
能否变成沉默的石头？

如果瓦罐已破
那意味着河流已干，或者那河水
与你无关

你看，天空依然很蓝
阳光下，道路依旧闪着刺眼的光芒

由子，别翻弄雪下的土地
那下面，除了黑就是黑

       十一

黑彩，无底的深渊
很久不见的志给我打来电话
由子寄回来的10万块钱，都没了

他必须再赌上一把
他来拿钱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膨胀的棉花，膨胀的土地
膨胀里到底有些什么？

我这卑鄙的守密者
我祈祷......

不久，志搂着一个女人
在酒店的楼梯与我相遇
  
        十二

春天了，一场雨接着一场雨
漫山遍野都被弄湿了
没完没了的雨，像是谁抑制不住的哭泣

由子搬了家，房子卖掉还债
出租屋里
由子很久不肯睡那张铺满桃花的大床

       十三

漂亮的眼睛，已不再明亮
由子说，她越来越感到自己是混迹在异乡
我说“混迹”这个词不好
她说就好，说着说着就哭了

这一年，她跟着志
倒腾服装，卖烧烤，甚至
刷了一夏天的涂料

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只剩下一个空环
“宝石呢？”
“我卖了”，她淡淡地说

       十四

家务，上班，家务
这是一个疲于奔波女人的全部生活

由子再忙也会涂上口红
她说，这是她身上唯一鲜亮的地方
她喜欢白色靴子，喜欢在高档服装店流连
仅是流连而已
“如果我穿上，一定比模特还美”
她漂亮的脸上
带着自嘲而又满足的表情
我拍拍她的肩：当然

和无法愈合的伤口相比
贫穷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十五

有段时间，我一直发烧
杂乱的光线和房间里的灰尘纠结在一起
我感到天使正向我走来

我不再给阳台上的花儿浇水
也不打开窗户
面对世界的方式，我采取自闭

隔壁的女人整日声嘶力竭
儿子脑瘫，丈夫是个不要命的酒鬼
她常常在窗户上向外扔垃圾
那纷纷扬扬的污物，像极了她的生活

         十六

“就那么一次，她就怀孕了”
志辩解着
他再次犯下了错误

由子的脸惨白，像纸一样
像隔壁女人抛下的塑料袋
浮肿并且绝望

太阳西下，急救室里
光线越来越黯淡了

       十七

志，逃难一样南下打工去了
由子开始喝酒，说粗话
低矮而潮湿的出租屋
瘦弱的由子又患上了关节炎

“由子，离婚吧”
“不，我刚买了橘红色窗帘”
刚上初中的儿子，像大剂量的抗生素
顽强地支撑着一个女人的生命

靠着院外冰冷的墙，我站了很久
一个男人朝我投来暧昧的一笑

        十八

粮库保管员是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闲着的时候，由子就坐在门前
像一朵忧郁的菊花

主任总会在无人的时候
掐由子的大腿。“多好的工作啊”
由子趴在我肩膀上哭

出事那天，外面下着大雨
由子用颤抖的声音给我打来电话
“烟儿，我杀人了”

其实那家伙只受了一点轻伤
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流言和口水
由子变成了破鞋，狐狸精，贱货

由子被辞退，大病一场
而那家伙依旧风光

        十九

院子里那些不知名的小花儿，风一吹
就落了
脆弱得让人心疼
几棵小草默默地摇曳着，花落的气味
只有它们知道

我俯下身：由子，由子......
15岁的小涛端着稀粥，他的眼里
有着和母亲一样的悲伤

        二十

买断工龄，下岗，失业
我开始一场不知所终的“旅行”

在南山，我见过许多麻雀
无论四季怎样更迭
它们都不肯远离

“你真像一只麻雀”由子说
“这个世界太孤单了，找不到
一个陪自己说说话的人”

其实由子何尝不知
我内心的颜色
像屋檐上的月亮，被风吹灭

         二十一

这是结实的中午十二点，但一切
都变得脆弱了，志坐了牢

七月的天气，阴沉多雨
半年前，在南方打工的志
伙同他人用炸药敲诈老板

由子说，一切早就进了牢房
爱情，婚姻，信仰......
时光中，有什么不是面目全非的呢

        二十二

意外的一个电话，二十年后打来
一个让我隐怀暗疾的人

当抽着烟的三儿在楼下走来走去
我拉紧了窗帘

一份连亲吻都没有的纯真
一场曾让我拒绝前程的巨大代价

岁月仅剩有的残余落花
也终将会随流水走远，对于现实
我只剩有深深的倦意

         二十三

由子去了家政公司
快过年了，我给她买了一件羽绒服
她的手粗糙，红肿
“烟儿，真好看”

橘色的羽绒，在一双憔悴的眼睛前
是那么柔和，温暖
由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二十四

小涛头上的纱布还渗着血迹，而他的同学
左眼差点失明
正在干活的由子接到老师的电话
眼前一阵发黑

同学说小涛的父亲是个劳改犯
挥起拳头的小涛，让时间
暂时停顿

我用身体护住这个可怜的孩子
由子的手石头一样砸来，一阵疼痛
传遍了我的全身

        二十五

一场雨过后，榆树叶子愈发青翠了
由子飞快地采摘着榆钱儿
我仿佛闻到了玉米饼子的香味

北方的四月，山高水长
天空纯净的像一面镜子
“烟儿，我妈妈要来看我了”

我鼻子一酸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人
在南方的黄昏里
已经站立了整整十六年

         二十六

混乱的日子
高脚杯，方便面，杂乱的书籍
日渐沉重的躯壳

鸽子在小教堂的尖顶上来回盘旋
阳光透过杨树叶子的缝隙
无声地滑落在我虚弱的身体上

已经是第六次手术了。靠着杨树
我从包里摸出一把由子妈妈带来的红枣
想起由子最近红润的脸庞
我微微笑了

         二十七

由子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那把该死的手术刀
切掉了她左侧乳房
清凉如水的夜晚，人比酒瓶都孤单

“志就要回来了”，酒后
由子兴奋地告诉我
那表情，仿佛志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好吧，好吧，亲爱的
葡萄树是我们的，蝴蝶是我们的
水晶鞋也是我们的

晚风中，一切都变轻了
最亮的那颗星子 由子说：
你看，那是不是启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