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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试图忘记乡村，仿佛如此，便可以使自己成为洁净的无土盆栽，堂而皇之地摆进城市窗明几净的客厅。但我必须承认，我的灵魂里已生长着关于乡村的千丝万缕的记忆。这并非矫情。当我坐在书桌前翻阅高雅的诗集，咀嚼千年之外的唐诗宋词里的那片月光，我仍然清醒地意识到，我的肠胃里，正消化着来自乡村的粮食和蔬菜的丰沛的汁液。

   也许只有在远离乡村的时候，乡村才是美的。置身于乡村之中，在烈日的炙烤和风吹雨打中，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人们活得就像一件简易农具。而在春耕秋收之外，惟有在天南地北的海侃与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中打发无聊的时光。单调与枯窘，摧残着他们茫然无措黯淡无光的面孔，精神生活的贫瘠掩映的表情的颟顸与淡漠中，未必是不含杂质的淳朴。这时候，对村庄的一切赞美都是苍白无力的。那田野里旖旎的风光和一切有生趣的事物，都不会再激起我任何审美的幻想-----我清楚地记得我从前置身于乡村生活的怀抱中的厌恶与烦躁，并且在年少的日记中写了如下两段文字：   

                                                                                之一

    外面起着清绵的凉风，月亮在云雾团裹里洒下模糊地清明，虫子以及其它各种的嘘息如同意识颤动的真切的喧响。小铺门旁届时坐了一些人“拉家常”，不一会儿争执起牌桌上的事件，“好好，不争了，今晚我们还打两局怎么样？”有和事佬从中说如此清明之话，嚷声悄归复眠。

    此刻在寂静的灯光里勾留，斜睇户外无声流动之薄明光线，我如同哑子，亦无因再去寂寥的水样的情绪里描画意识纤纤的枝影。

                                                                                之二

    天气热透了，人躲在屋里，只有喘气的份儿。门前，她们在捶谷。农村的光阴是寂寞艰涩的，你聪明的，你告诉我，为什么她们都不读书了，如此这般的在寂寞艰涩的阳光下辛劳，而且此后她们的生活，将如此一直下去。

    店铺门前的树荫里，坐了不少的人，他们的眼睛里栖着无聊疲乏的生之痕迹。你聪明的，你告诉我，用什么来打发他们的空虚和寂寞，他们既不能抱怨什么，也不能从彼此用唾沫相湿，用湿气相嘘的干下去的沟壑里放出来，在江湖里大家好好地忘却。

    你聪明的，你凭什么去阻止那些年轻人不去无拘的游荡，他们把青春的精力盲目的挥发，为要弥补那一点空虚和无聊。他们无名的苦痛为何不是你的苦痛？且把他们自身作了自身无名苦痛的坟冢。

    我既无法使人间万花筒的展览反映在我的眼睛里只是一层鄙夷的薄翳，已无力翻动这世故变态的百叶窗，仅仅不能阻止在同样寂寞艰涩的心底，翻动眼睛里一叶叶的观察的叶片，以这点情调，抒写欲壑难平的意韵······

   ------年少的我，无数次在心底默默地发誓：逃离农村！此后岁月的绵延，让我成为一只从乡村的躯壳里逃离出来的趋光的蛾子，不断地逃向城市。但远离的途中，乡村依然让我在异域里时时感念她曾在荒寒岁月里供给我血与氧的恩情，依然让我不断地回归，如一个断乳的孩子般蓄意地回味。此类温馨酸楚的心情，依然在年少的日记中留下过痕迹：

   “迟迟的日头让村庄的树影漫不经心地从漏隙的发梢里走过，疏生的屋前铁丝绳上湿漉漉的衣服在空中慢慢地摆动，送来一缕潮润清香的皂角和水气的味道。当从外面流浪归来，顿觉自己的心脏流光鲜血似的成了焉软的一卷，整个身子也像雨中的土墙一样松散下去。从外面拖沓回来的是一副恁般疲劳虚空的骨架。

   这副疲劳虚空的骨架从陌生的都市街头走过，看着街头的霓虹灯，迷迷的思量着眼前落伍的芸芸众生，不觉想起了院子里母鸡“咕咕” 的叫声，是那么安逸又清静。街上不时传来诱人的香味，肯德基的鸡味真好！我被引诱得像一只黑狗啃着骨头嘿嘿地发笑。街头的音乐茶座，五千玉杯交响，‘是谁悄然杯停，心野迷幻野菜的芳菲？’ 我感到更加贫乏的是没有一声天真的鸟鸣，没有一片寂静的草坪。而在家乡，即如在将暮黑鸡眼的时候，田野里有忧郁的播种者，像巨大的黑色花朵般结在青烟般的稻浪里，远处的河沿上闪颤着流金般的波涟，依然是多么的美的。

   归来的当晚，十一点钟，雨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下落着。我突然记取雨季中被拧疼的紫色的感伤，和从眼睛中淌下的遗忘的眼泪来。”                                                                                  

   记得有一年回去，人们已大多远去打工，遍地的杂草布满了乡村的空地与小径，我感到一阵阵的心痛：它仿佛是一个无人照料的老人，杂乱的胡须长在满脸的褶皱里，显得落魄而寒酸。大概在成长的岁月里，乡村屡屡以它的真实的一面呈现于我的眼前，我下意识里拒绝去赞美它。每当我看到那些在纸上把它描摹成唐诗宋词般唯美的境界，我只是冷冷的微笑，觉得那不过是作者站在城市边缘眺望它时产生的审美的幻象；觉得那种仿佛一沾染乡村就可以“急疏利锁，顿解名缰”的解脱情怀，不过是一种矫情的文艺习惯；觉得那种渲染得如涟漪般荡漾的乡土情意，不过是一种空洞的假唱，早已丧失任何生理意义的激情。他们可能不知道，他们想望中的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和乡村困窘枯燥的现实实际生活，很多时候，是两回事；正如农民的握犁为笔，耕耘土地，在烈日下轮回劳作的艰辛沉重，与他们的握笔为犁，耕耘纸上，营构一个宁静优美的假象时的惬意轻松，很多时候，是两回事。

  当然，乡村是城市必要的留白，始终有它存在的制衡的价值。正如在现代匆忙的生活中，每个人的性灵深处，都会自觉地留出一片不被物质外界开垦的净土；无论城市怎样疯狂地扩张，这个国家都会冷静地保持它的耕耘的土地。在那片耕耘的土地上，万物生命有机地生长，人们随意而任性地生活，与万物之间保持着一种自然而美好的沟通方式。这一切，从本质上讲，依然维护着一种古老而诗意的生存价值。从这层意义上，我又似乎理解了许多对它略显轻率的赞美，觉得这样的赞美即使有一些伪善，也是可以容忍的。正如此刻，我坐在一个远离故乡的城市郊区的窗口，蛙鸣大作，古老的星宿静谧而安详地注视着，一种强烈的乡野气息扑面而来，这感觉，是那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