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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妹妹，是我们家的老幺，俗称老疙瘩，在家里那时是相当吃香的。她小时候也长得最好看，我们三个大孩子都是小眼睛单眼皮，只有她是大眼睛双眼皮，而且她的睫毛很长，显得她那双大眼睛毛的噜的，眼仁特别黑，看着就招人喜欢，特别得到我老爸的疼爱。她还好哭，我们三个轻易谁也不敢惹她，因为她一哭，老爸准会对我们吹胡子瞪眼睛，所以最终也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惹不起”。
       但是她自己并不认为自己有多重要，相反，从我妈妈的叙述里，她听出了弦外之音。我妈在生了我和两个弟弟以后本不想再要孩子了，因为她很担心再生一个小子，将来要娶三个媳妇，家庭负担会很重。所以在意外地怀上第四个孩子的时候，我妈吃了很多跌打丸，据说可以打胎，没想到这第四个孩子长得结实，没打掉。我爸爸说，不管男孩女孩，只要这最后一个了，况且打胎对身体有很大伤害，所以劝阻了我妈的下一步行动。于是才有了我这个妹妹。我妈在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估计没有意识到会对我妹妹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但是我妹妹虽然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但是后来她在发病的时候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她说要不是我爸护着她，她早就没命了，深怪我妈对她的无情。这是后话了。
       其实，我妈对她还是挺不错的，起码在我看来是如此。虽然当时不想要她，但是她出生以后，我妈还是挺喜欢她的，更因为她是女孩不会给家里造成太大的负担和压力而非常欣慰。又因为她最小，所以一直在里屋的小炕上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而我们三个大的都在外屋炕上跟爷爷奶奶一起睡的。我那时候在内心深处非常羡慕她，她可以在父母身边享受父爱母爱，还可以跟父母撒娇、亲近，而我只能在旁边望洋兴叹，只有羡慕的份。
       她小时候吃饭也很有特点，每次人家问她盛多少饭，她都说“半勺”，因此又得名：“王半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外号好像是我给起的。大概因为她长得好看，我也曾经深为有这么个妹妹而高兴和自豪过。我们之间差了6岁，我很多时候还是愿意带她一起玩的，她成了我的小跟班。但是也有一些时候，因为她太小，不适合我们大孩子的游戏，所以我尽量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家门，去和我的伙伴们一起玩。几次以后，她有了警觉，在吃晚饭的时候，始终拿眼睛盯着我，我撂下饭碗，她也急忙不吃了，我往出走，她就紧随其后，如果我跑得太快她跟不上，她就会在后边连哭带喊、叫抓抓地追我。我一心软，就只好停下来等着她，然后勉为其难地带她去玩。为此我妈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让我揍她一顿，免得她老是跟着我，可见我妈还是很理解我的，但是我哪里真舍得下手又哪里真敢打她呢，吓唬两次吓唬不住，也就算了。
       等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记得她一年级放寒假的当天，我和二姨家二姐也是我同学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小学校接她和二姐的弟弟，一问期末考试成绩，她说打了双百，二姨家的小弟打了多少分我不记得了，反正没有她成绩好。我因此很为我的小妹妹自豪。她学习一直非常认真，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完成作业，然后才会考虑玩，而且每次考试各科成绩都是满分，比我和我的两个弟弟都爱学习而且学习成绩都好。我非常欢喜地用自行车带着她回家，那架势好像是带着一个公主。 
       她更好玩的一个方面是学舌。每次家里来了客人，我妈都非常希望我们表现出应有的礼貌，要跟客人笑着打招呼，该叫什么叫什么，还要说点客气话；留客人吃饭时候，我们小孩不许上桌子，等客人吃完了才可以吃点残羹剩饭。客人走的时候，还要出来相送，临别时要道别，要说“还多咱来呀？”（意思跟欢迎下次光临差不多）。我小时候在这方面做得还是很让大人们满意的，因而被亲友圈里的很多人夸为“懂事”。没想到我这个妹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左一句“大姨，你还多咱来”，右一句“大舅你还多咱来”，她在说那些客气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意思，说得理直气壮、义薄云天，而当时已经长大了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当时那神情和言语非常的滑稽可笑，我就忍不住在心里偷着笑，联想到自己从前也一定是这个样子，又不禁有些懊恼了。那时候我已经学着用大人的眼光看人看事，说话行事了，所以每次小妹妹的表现都让我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看着父母大人用欣慰的欣赏的眼光看着小妹妹的时候，我真有点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幼稚的表现呢？难道当年他们也是这样欣赏着如此表现的我吗？如今我想那个时候我的叛逆期一定是隐约到来了，我开始质疑自己、父母乃至周围人的种种言行举止、甚至价值观念了。只是当时我自己不明白罢了。
       我的两个弟弟似乎不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我对他们的表现也不敏感，所以至今回头细想，怎么好像在送行的队伍里很少出现他们的身影呢？还是我忽略了他们的表现呢？
       农村人家是有很多重男轻女的，可是我感觉在我们家似乎有点重女轻男了。父母在很多方面委屈着两个弟弟，却格外厚待了我和妹妹。比如交学杂费的时候，如果钱紧，父母会先给我和妹妹。也许要过几天才给弟弟们。后来母亲曾经给出过解释，她说女孩子脸皮薄，怕你们受不了委屈；男孩子就得脸皮厚点，有点承担，受点小委屈不要紧，再说父母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时候也很少让你们受委屈的。
       在我上大学之前，妹妹上了一所普通高中，第一次离家的她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适应，住在大娘家里似乎也无法让她心安，她想家想的厉害，每到周六周日就往家跑。为了让她尽快适应，我和她一起到县城，把她送到班上，并且见了她的班主任，希望班主任老师能够对她和气点，免却她对高中生活的恐惧感。我还呆在大娘家帮她讲解功课 。但是最终我所有的努力都依旧没有打消她辍学的念头，在高二上学期她说什么都不肯再继续上学了，任凭父母和兄姐磨破了嘴皮，也没能阻止住她离开学校跑回家里的脚步。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最终放弃学业的呢？！我在大学毕业的那年暑假，偷看了她的日记才知道了真相。一是因为想家，离不开父母；二是因为在大娘家小弟说话令她不安，究竟小弟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她也没写；第三就是眼睛近视又散光，害怕再继续读书把眼睛读瞎了；第四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太紧张了，父母供我读大学已经是很艰难了，她不想再继续给父母增加负担。综合以上种种因素，她决定不上学了。我看完她的日记，不禁一声长叹！可惜了我那个学习比我还要好的妹妹！可惜了我那个时时处处替别人着想的妹妹！可惜了我那个有什么事都不肯对人讲、自己在心里闷着的妹妹！她这些原因只要说出来，我们全家人都可以帮她解决的，可是她选择了沉默和倔强，对谁都没有吐露半个字。这个平时看似柔弱的妹妹、看似活泼的妹妹，其实骨子里是很倔强、很心重的人。后来她因为对前途绝望，再加之受我当年患忧郁症的不良影响她也患上了忧郁症，而且属于暴躁型的，谁招惹她，她就把积郁在内心深处对这个人的所有不满都发泄出来，谁说她她就指责谁，总之，谁都对不起她。包括当年母亲吃跌打丸要打掉她的事也成为她攻击母亲的利器，母亲哭着说：“千门万户养姑娘，谁像我这样啊！都说姑娘是妈的小棉袄，我这个小棉袄啊，冰凉冰凉的呀！” 

妹妹的病也是好一阵坏一阵的，好的时候她就变成了天使，关心每个人，疼惜每个人，时时处处替别人着想，好像深怕把谁得罪了似的。看到她讨好你的样子你又会非常难过，不舒服，会觉得她格外可怜，可是她发病的时候暴跳如雷的样子又令人害怕，还不如她变回小绵羊更好些。

在她好转期间，父亲曾经把她送到我当年也打过工的叔伯哥哥的印刷厂去，结果只在那里干了几个月就没再去。她也曾经到我租住的宿舍里呆过两天，但是我当时自己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没法照顾她。大弟弟从北京回来，也曾经把她带去北京一段时间，让她替别人接送一个小孩上下学，结果她找不到那个小孩的家，差点把自己和小孩一起弄丢了，无奈大弟又把她送回家里来。她在家里的时候又不喜欢下地干活，家里别的人干农活的时候，她在家里洗衣服，跟大家的脚步格格不入。总之，没有出路，也看不到前途和希望的时候她就病的越来越厉害。

那是我刚参加工作第二年，十一放假回家，正值妹妹发病最厉害的时候。父母说她，她就跟父母顶嘴；小弟说她，她就跟小弟对着干；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也说了她两句，她就把郁积多年对我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出来，说我不该穿她的衣服穿她的鞋，不该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总之我是罪大恶极，对不起她。为了感动她，我当着她的面在母亲供奉的菩萨像前发誓，如果能够让我妹妹的病好起来，我情愿减寿十年。看着她泪光闪闪的样子，我以为我的诚心真的感动了菩萨，感动了苍天，也感动了冥顽不灵的小妹，奇迹就要发生了吗？哪知道她哭着冲我乱喊了一通就跑出屋去了。父母都问我怎么了，我为自己的失败痛哭流涕。小弟见我的样子，就骂了她几句，结果她哭着喊着说家里容不下她，收拾了自己的衣服行李，跟着表舅家的妹妹走了。

父亲怕她走丢了，赶紧骑着自行车追上去了。我和母亲、弟弟、弟妹都痛苦失声，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时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全家人谁也没心思下地干活。第二天，表舅家的妹妹回来告诉我们，说父亲带着妹妹去了城里的大娘家，暂时把她安顿在那里了。母亲让我去换父亲回来，父亲回来可以秋收，我去陪妹妹更方便些，并嘱咐我要顺着她一点，不要再让她情绪激动。我在大娘家对她百依百顺，她总算没有做出太过激的事来。但是看到兰西电视台广告要招电工，非要我陪她去电业局应聘。我只好依着她，结果人家说不招女的，她一顿抱怨，说人家重男轻女，说她自己物理化学都学得特别好，凭什么不用她。在我一再使眼色暗示下，人家没有为难她，而是好言劝慰她离开。

几天后我要回单位上班，让她跟我一起来肇东，她不肯。我只好拜托大娘一家照顾她，然后提心吊胆地离开了。回到肇东后，我先找了几家计算机学校，希望她哪天来了以后可以学到一技之长，然后出去打工，这是我所能为她找到的最好出路了。不出所料，几天后她就扛着行李来了。在这里学了几个月后，我帮她联系了一家打字复印、电脑刻字的岗位，她的病情也逐渐好转了。

好转了以后就开始对我指手画脚了。我去对象家她也要跟着，去之前还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意思是让我到人家不要自恃身份而傲慢，要低调和善。在冰上走过时，她扯着我对象的衣襟，叫着人家哥哥，让人家带她滑冰玩，让我以为她还是那个八九岁的小孩。可一转眼等我张罗结婚的时候，她对我进行挑剔的样子却变成了老太太，说我什么都自己张罗，连蒙头红都自己买太掉价了，应该让男方去买，说得我和对象羞愤难当，简直想撞南墙。后来我对象自己跑去买来了蒙头红，才算过关了。那时双方家里都在农忙，我们的婚礼几乎都是自己张罗的，我们没觉得不好，反而觉得自由自在，自己做主，很开心，她这一搅和，再回我父母家告了一状，结果弄得我们全家人都对我对象家不满，这个账直到如今我们却没法跟她算。

我结婚的时候，为了锻炼小妹的独立性，狠着心肠没让她住进我家里，而是让她继续住在我当年租住的宿舍里，隔三差五去看看她，帮她买点秋菜和生活用品，她会偶尔来我家蹭饭。但是我知道她是很希望能跟我们住一起的。她从小就缺乏独立意识，始终想躲在别人的羽翼下，具体的表现就是想家想父母，想兄弟姐妹。而我因为离开父母早，离开家早，比较独立，对她简直有点恨铁不成钢。为了她长远考虑，我还是硬着心肠，一再地打消她想来跟我们一起住的念头。不知道她是否能够明白和理解我的苦心，但是她很快恋爱结婚的事实还是让我觉得她是因为无法长期独立在外而做出的决定。她的婚事，父母都不太赞同，但是一向柔弱的她当时表现得非常坚持，最终还是自作主张地成家了。尽管有时候也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但是总体来说，她对自己的婚姻还是满意的，父母也逐渐地理解和接受了她的选择。

小妹在学业和婚姻两件人生大事上的坚定抉择，逐渐地让我们看到，她长大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什么事情都希望别人替她安排、对别人充满依赖的人了。当她的婆婆生病住院的时候，她更表现出了成熟、沉稳、勇于担当的一面来。当时妹夫工作忙抽不出时间请不下假来，从前一向很惧怕自己出门的妹妹这一次却是勇敢地一趟趟跑哈尔滨，陪婆婆看病抓药，和小姑子一起跑前跑后，对婆婆的饮食起居都照顾得非常周到。而她对父母亲人、同事朋友、兄弟姐妹的那份情意、义气更是无人能比。她记得很多亲友的生日、各种纪念日，并及时送上祝福和礼物；她时刻关注父母亲友的安危冷暖，嘘寒问暖的同时，还多次付诸行动，或者给买衣物、买吃喝，买药，或者打电话、亲身前往，在人情往份方面做得滴水不漏，时常令我这个做姐姐的汗颜。有一次亲友聚会，我当着大家的面称赞她是我妈的贴心小棉袄，这次我妈是会心地笑着点头认可的，还说我大咧咧，我那个羡慕嫉妒恨呀。

回想从前，再看现在，只觉得妹妹这个人已经是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了。而我有时候似乎还不太习惯她这种成长的速度，怎么有些时候恍惚地觉得她变成了我姐姐呢？！

母女夜话的时候，母亲转述小妹的话，说感谢姐姐考上大学逃出了农村，要不然她也逃不出去。而我则想到她的名字，原本母亲给她起的名字是邓颖超的“颖”字，希望她能像邓颖超那样做一个女中豪杰，结果上户口的时候户籍员糊里糊涂地给写成了芹菜的“芹”，我家人却都管她叫颖。我家后院的何五伯家的二哥没事就拿她开玩笑，管她叫王电影。我给她落户肇东时试图改回来，但是结果却阴差阳错地变成了影子的“影”字。而我某一天突发奇想，恍然大悟，她就是我的影子呀，从小到大，我们俩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她受我的影响又非常深，经常穿着我穿小了的衣服，言行举止俨然就是一个小我的化身，而我又多次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她呢，从小到大，都是我的小跟班，一直不离我太远，即便现在，时间长了看不见我，也要给我打电话，或者到我家里来蹭饭，吃过饭很晚了没准也会突然想到我家来，跟爱人吵架了也会跑到我家来，经常会问我家里缺什么，然后给我买了送过来，有大小情解决不了也要找我们帮忙，有时候甚至有点烦，可是少了她我又会不安，少了我她也会不安，我们俩可以互为镜鉴，从彼此身上看到对方。

佛说，前生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做一对这样的姐妹是需要什么样的缘分，又需要多少年的回眸才可以换来的呢？当她某些言行令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就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可是转眼我就会发现，她不仅是惹不起，而且也是躲不起，因为我惹了人家又会觉得对不起人家；躲开久了又会想人家，人家也不肯让我躲起来，一个电话打过来我就会乖乖地缴械投降！这个小影子、小尾巴、小跟班，我今生是甩都甩不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