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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天的记忆，是我现在的心境。

起个大早，把车留在库里，背上双肩包。想起昨晚睡前的决定，这几天要问候春天，徒步去上班。

从小区花园穿过，看草儿在萌芽，桃花初放，柳树枝忽然间已经一片嫩绿。楼下的张大爷早已在饲弄他的小院子，见到我却自顾自地说，又该种地了......

握着一枚硬币，在等车的队伍里张望，觉得离过去的日子很近。———那个曾经常常遇到的女孩还在吗？那时正在看徐志摩的散文，心中充满小资情怀，“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挥一挥手,我不带走一片云彩”。想起她每次对我婉约地一笑，手心的硬币有些湿热。把它投进收票箱，还是忘不了去听那滑落的“咔哒”声……车厢里仍是那样的熟悉，只是那位女司机显得陌生。混浊的气味，变幻的表情，物是人非，让我想起发生在这里的一个个故事。这些故事可从我的小学讲起，一直叙述到现在。今天募然发现，在这三十多年间，已交付了太多的感情，无法戒备。

车窗外的青泥洼“现代大厦”，建建停停，一直看不到现代的节奏。今天终于建好了，却门可罗雀，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人民广场的草坪开始喷水浇灌了，这里每天要举行庄严地升旗仪式。我突然怀念起那位挺立在塔上的苏联红军战士，他的钢盔、披风、转盘式卡宾枪……他几乎伴随我长大，每年春天在这里放风筝、弹吉他、看儿子在草地上奔跑，远处闲花淡淡……几年前把他迁走，纵然有千万个理由，但一个宽容厚重的城市不应太去追究历史的细节。他毕竟是对这块土地流下了鲜血，毕竟是我对这座城市最初的深深印象之一。

黄河路的中段，新添了一间日餐馆，门口昂立着两条大鱼，把嘴张向路人，极尽招摇。餐馆名字叫作“伊势岛”，越听越像“你死岛”，不算吉利。在日本生活过一段日子，知道其饮食的精致与美观，但一直感觉吃不饱。今天想起那些经历，依然要牙酸胃倒。

……  ……

我出生在内地山区，四岁到了这里，再没离开。这个百余年的小城，因其优良的不冻港为世界闻名，也因此有着一多半的殖民史。所以曾经的一个侵略者，沙俄军官斯捷潘诺夫在他的著作“旅顺口”里这样写到：“一部旅顺口的历史，就是半部中国近代战争史。”

我在这里渐渐长大，那时约有七十万人口。白天的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是一辆有轨电车，“叮叮铛铛”从门前驶过。小时，常把石子放在车轨上，躲在暗处看它怎样被车轮粉身碎骨……三十多年间，人们繁衍了近八倍，市貌也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但我记住的，仍是过去的印象：寺儿沟的红房子，数不尽台阶的海港候客厅，汽车可以开到二楼的火车站，劳动公园的“五一”塔，青泥洼桥的“秋林公司”，斯大林广场的“苏联红军记念塔”……太多太多。

而如今眼前的这一切，匆匆划过，好象与我有关，似乎又无关。与我有关我能怎样？与我无关我又能怎样？像极了在看一本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与自己的经历，似是而非。如果我能天天坐公交，这些风景便会渐渐变淡，我也会在窗后，一点点熟视无睹，变得无情。

春天如身边的日子，轻轻浅浅，不动声色地留下痕迹。计算着时间，在合适的时候，慢慢显露出来。

（二）

春天的记忆，是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法国南部，靠近马塞的一座小城。有沙滩，大海和棕榈树，也有四季分明的海洋气候，只是这里连空气都充满了异国他乡的浪漫。

来这里一年后，我的工作接近了尾声，日子渐渐闲遐了下来。每天下班，常去一条小街里，那家门面上闪着幽幽紫兰色荧光的酒吧。在靠近窗前的座位上，不多不少地喝下一瓶啤酒，或静静的冥想，或听听音乐，大约个把小时，然后悠然离开……日复一日，在这个小酒吧里，我享受着孤独，渡过了冬季，迎来了春天，也在不经意间认识了她。

我叫“田春”，反过来叫春田。春田——春天，你就叫我“春天”吧。

春天来自成都，是个时装模特。五官平淡清秀，却很是耐看。两年前，她在北京做表演，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便嫁到这里定居。我去过她家，花园别墅，泳池跑车，保姆佣人，美酒佳肴……那天，高挑的春天在魁武的丈夫的臂弯里，像只小小鸟。

她的老公是一个著名服装设计师，要在世界飞来飞去。

春天婚后在巴黎读了“服装设计”专业的硕士研究生，然后在国内的北京和上海开了时装公司，使她常有机会回国。

余下的日子里，她常约我喝酒、聊天、听音乐、游泳……

我看过她表演时的光盘，在“Ｔ”型台上她真的光彩照人，———飘逸的发丝，杏核样的眼睛，阿娜凌然的侧脸，转身留头，自掩不住的冷默……但在生活里，她却是截然不同。一米七八的身高，总是细毛衣，牛籽裤和长统靴。长长的头发，自然松散地披在肩上，光洁的脸永远素面朝天，藕节般的双手不见任何修饰......最让我奇怪的是，她的生活极有规律，简约干净健康。性格安稳平和，不事张扬。

她喜欢起早，常敲门把我叫醒，然后一起开车去山顶跑步。她的网球打得棒极了，修长的双腿，跑动灵活。她能像海宁那样打出男人的“单反”来。柔和的手臂划出弧线，抛球、挠背、出击、余挥……又酷似沙娃，身心投入而富有激情，那份优雅令我赏心阅目。

有时我的工作忙了，就叫她来帮我，因她的法语很好。有几天计算机系统出了故障，我要通宵达旦工作，来不及客气，也是她陪我度过了那段紧张时期。我也帮她编制了国内公司的微机管理和财务软件，使她身在法国对国内公司的情况，能一目了然。

有意无意的，偶尔会提到她的老公，好象很久不在家了。她沉默无语。但在她的眉宇间细看，会有那么几分忧郁。

有一次在机场接同事，我真的就碰到了她老公。他说急着要出差，这一走，又要三个月。

我明白了春天的忧郁。

时光如水，潺潺不断，悄悄的改变着一切，既使是天涯海角的我们也并没有漏过。

终于那么一天，两人几乎同时的感到了内心的变化，好象彼此间突然就有了不同。

没了原先的无拘无束，竟多了一些含蓄和羞涩。

不久，她邀我去飙车。远离了市区，突然把艳红的“保时捷”开得就要飞了起来……她让我闭上眼睛，去听那昆虫撞在挡风玻璃上的死亡之声。———这情景好象在哪个影片里见过？我照着做了。在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兀得却看见了她已泪流满面 ……

过后，她隐隐地对我说，其实，她很孤独。嫁到法国时，仅十九岁，对爱情并不懂得。法国人的浪漫，不能在家庭上维系很久，他们对婚姻有着与东方不同的理解。东方美女的温婉注定挡不住法国设计师追求事业的脚步，无论是不是理由，这本无可非议。但爱情是需要驻守的，连着三年的寂寥生活，几乎毁灭了她原本自立活泼的天性，足以使她无法自制。

她几次说，在等待一个人，来改变这一切。

 我的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来法国之前，我已是公司的副总了，算个白领吧。

 九十年代初那阵，早已在市内的高尚小区有了自己的一套公寓。我和妻子各自驾车代步，儿子被送进一所国际学校读书，不日将去国外就学。

 然而，离开这安逸的一切，这次毅然决定到国外工作的原因，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是我发觉自己心里早已堆积了对爱情的疲惫？还是对平淡如水的生活的厌倦？

 尽管知道，这种变相的逃避不会多久。

其实，在我遇到春天的第一天起，就已经预料到有些事情迟早要发生的。

春天无疑是优秀的，她不仅漂亮而且内心很干净。我们有着许多相投的地方：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的无奈，对自由的追逐，对爱情的迷茫……和她在一起很随性自然，从没有被要求什么，我感到生命的回归和放松。那种自由自在的气息不得不喜欢，甚至有些依恋。

还有一点是很重要的，就是我们共同来自相似的家庭。天生的独立个性，使得我们都不能委屈自己的心灵。

 看一个人，一定要看他或她的家庭，这是我始终笃信的一个道理。

 我想，她那天的话，是不轻意出口的。

 可是，无论怎样，我没有忘记有一根无形的线，系在我的身上，且随着时间在越来越紧。线的那头是妻和儿子。离开他们一年多了。在一起时并没觉得怎样，离开的日子一久，反倒一点点生了想念。我们在一起十多年，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既使有许多困惑，但对彼此的相守却从没动摇过。

 那天，儿子打来电话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好想你。

 还有一天，妻突然打来电话说，别太忙了，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的心格外被感动。

 …… ……

 小酒吧已经十几天不去了，因为雨季到来了，起了风。

 也没有了春天的一丝信息。是她在躲避我？还是我在躲避她？那几天，我的内心焦虑着，矛盾着。

迷恋、依赖、缠绵、思念……是无法抗拒的命运还是自然流露的情感？是异性间的友谊还是彼此需要的温暖？

 我又想起第一次在小酒吧遇见她的情景：窗外下着大雨，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她就坐在我身后的角落里，双臂支着下腭，孤零零的。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一半苍白的脸，眼睛低垂着，含着星星泪光，面前是一排空酒瓶……

 想起因为陌生，我们身在天涯，近在咫尺，却衿持着，却犹豫着，却又都不肯离去。
         想起我们曾经的约定，两个人在一起时，一定要关闭手机，隔绝外面的声音。
          想起……

 晚上，昏昏沉沉间我发烧了。原以为挺几天就会好，谁知体温在持续着，直到大脑一片空白。

 当我醒来时，是在医院里。春天坐在病床前，脸上布满担忧。原来她去上海了，回来到公寓找我时，发现了昏迷的我。医生说我得了急性“侵润性肺炎”，导至腹腔积水和持续高烧。如果再晚点送医院，积水增至心房，就会有生命危险。

 病因是“焦虑所至”。             

 春天请了当地最好的医生，为我做了两次胸腔穿刺手术，抽出了积液，终于使我脱离了危险期。

 在休养恢复期，春天始终在病房陪我，停下了她的生意。她还特意从国内买来了著名的大连“獐子岛”海参，在家里煲好汤给我。

 可她不知，越是这样，我越感到内心的一股无形压力。

 ———病好了，我将怎样面对她？

“春天，别怪我趁你不在时离开了医院。我回国了。

 ……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意外的日子，也是快乐的日子。你带给了我许多美好的东西，足够我一生的记忆。

 我们在春天里相识，仍要在春天里分手，这或许是冥冥中命运的注定。”

 我提前回国了，在临登机之前，留下了这样的短信。

（ 三 ）

春天的记忆，是什么？

是对从前的回忆，也是对现在的感慨。回忆，感慨，续上新的回忆，续上新的感慨……人生就是这样，在回忆与感慨中滑落，慢慢变成习惯。

无论怎样，它们都会留给我的未来。

春天的记忆，是什么？

是一个俗套的感情故事。可是如今这个故事落在了你头上。它有多精致，多耐人寻味，只有你自知。

千万别问我，这个故事真实吗？那样我会感到很失败。因为我写了它，不是想编造什么；你读了它，也不是要考证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