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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在风中

     在高高的土坡上

     白的 绯红的

     热烈得开放

    风好冷，也许是今年最冷的风，羽绒衫的帽子几乎戴不住，站台边1路车在等我，但不想上，马自达多情地跑过来，我装没看见，我想在冷风中走。

    一个下午我都在等，从刚出家门到徒步迂回找到图书馆，等他们上班，我都在想要不要联系你。门开了，林立的书架，还是没有我想象的恢宏。整个下午还书借书的只有三个人。我问你要看什么书，没有回。

    我一个人在寻找，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文艺百科算是齐全。我在找《静静的顿河》，在路上我就迷信地想，要能找到那本书，也许就能等到你。若干年来我几近找遍了整个定远大大小小的书店都无果。还是没有，问管理员，她说查了目录没有，你品位高，我无从作答。

    见虹影一本《萧邦的左手》，拿了。还是喜欢国外的，拿了茨威格和梭罗，《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与《瓦尔登湖》，算算超过70元，说就这样吧，不好增减，我谢。她叫我和馆长说，下次进书好带。我上三楼馆长室，馆长很是不解，你看？表情狐疑。什么书，我说《静静的顿河》，谁写的，我说肖洛霍夫，哪儿的，我说苏联的，他还很是不解。书单刚开过，也许下次，他吐口吐沫，堂堂馆长，我保证他下次记不得。

    冷风吹，本来以为图书馆会是怎么样，琳琅的书，拥挤的读者，热烈的气氛，可全都不是。走在路上，你还没回信，没有找到那本书，也许就等不到你的人。

    风吹，吹乱我的长发，吹皱我的心事，冷水般浇注，浑身冰凉。路边环卫老人在烧垃圾，他旁边，一高高的土坡，丛丛豌豆秧，夹杂了白的，红的花，向着微弱的太阳在北风中摇摆瑟缩，寂寞地开着，有的甚至结了没有子实的荚。怎么可能，它们怎么可能这样在隆冬里将自己残忍地绽放？

    陷了一脚泥爬上土坡，对着白的花，红的花，怀着敬佩，细睨她们，轻抚她们，或许今夜过后，一切不在。

    回家进了门，拖把上缀了冰凌。武侠，这时你才两个字过来。切，我都回来了，要不见面我打两套你看，我回。

    胡乱吃东西，冷得不能站立，装了热水袋上床。翻开茨威格。

    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看了这句话，我想肯定有深切的下文。我的孩子昨天去世了。像是心被咚地扯掉一绺，生生地疼了一下。我的孩子去世了，我从十三岁开始暗恋你，你这个刚搬到我家楼上的，风流倜傥的作家，第一面见到你，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都是你的。自从你用温暖，柔和，多情的眼光脉脉含情地对我微微一笑之后，亲爱的，我就永远地爱上了你，我就属于你了。我和寡母住在你楼下，我每天关注你，等你的声息，甚至窥伺你，整个十三岁到十六岁，我每一小时都活在你身上。母亲要再嫁，决定搬到外地，我像是被抽了主心骨，我要见你，我站在冰冷的楼道里，我扶着留有你手印的，我经常亲吻的门把手，决心跪下去，请求你收我为奴隶。但你没有来，我重新回到凄凉，我想只要让我见到你，我就要紧紧抱住你。

    看不下去，拿面纸，亲爱的，我紧紧抱过你么，多想也能紧紧抱着你，爱你多深就抱你有多紧。这个平安夜，你没有来，一个短信都没有，我也只能和这个陌生女人一起度过了。

    145页，我疲惫不堪，这样冷月的夜，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宛如等待着我的命运。我等来的是你和另外女人的挑逗的窸窣声。我的孩子已经在昨天夜里死了，她又来了。我在外面长到十七八岁，心里实在看不了别人一眼，实在太想你，我辗转回到了有你的地方。我故意引你的注意，你终于注意我了，但你没有认出来，你带我到你家，我们温存了三个晚上，我等到了何等样的陶醉，迷乱，疯狂，痛苦，还有几乎是致命的幸福。你给我几朵玫瑰作临别纪念，然后很快将我忘了。

    我不埋怨你，我的亲爱的，后来我怀孕了，不能上班，除了一件衬衫，我一无所有。在救济医院里屈辱地生下我们的骨肉，为了养活他，让他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我卖淫了，你不要吓坏了，我的亲爱的，他们都爱我，只有你不是，亲爱的。

    心太痛，将一团团濡湿的面纸扔掉，缩进被窝里，手好凉。难道要孩子过得好，就非用这种方式吗，难道所有小说都要这样写方显凄凉，还是所有社会终不公平？

    可是我的孩子现在死了，她反复说。这期间，在我的风花雪月里，你又要过我一次，连仆人老约翰在一闪而过的时候都认出了我，你却没有，你将我当做玩偶发泄野性，你风情地对我说，说美好的东西是忘不了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竭尽全力想叫你认出我，但直到最后一刻，你也没有。你吻我，莫名其妙地微笑，深情款款，绅士风度，给我钱。

    我的孩子死了，我写不下去了，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把对你的爱转寄在孩子身上，他就是你，我的全部。由于这个另外的你，我的灵魂才得到解救。我把全部的爱倾注给他，有时也低三下四地想你。这十来年当中，我只为你做一件事：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一束和我们第一夜恩爱过后你给我的一样的白玫瑰，一年一次，以唤醒对我们销魂时刻的回忆，这对我已经足够。可是此刻孩子死了，我也要死了，只有死了，你才会收到一个终生只爱你一个人的女人的遗嘱，亲爱，听着，求你，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请你每逢生日就买些玫瑰供在花瓶里，我只爱你，我只想继续活在你心里，一年就一天……

    小说家从颤抖的手里把信放下，目光落到那只蓝花瓶上，多年来他过生日时的第一次，花瓶是空的。股股冷风吹进屋子，他感觉到一次死亡，一场不朽的爱情，一个充满激情的，没有实体的女人。

    书合上。很晚了，我知道你不会来。

    在我泪眼婆娑中，陌生女人结束了自己的卑微，不，是飞蛾扑火的伟大与贞烈。我不觉得这个伪劣的、貌似无辜的、被人亲爱过的、男人的躯壳会与这二十多页饱含生死血泪的纸有什么相干。信写得潦潦草草，像变天的冷日晚风中，高坡上的豌豆青秧，披披倒倒，瑟瑟僵冻。她们还在睁着黑亮的眼睛对着天光，她们以为昨天，以为有过暖阳的日子，就是春天。她们过分热情，过分相信了温度，过分执着了自身，她们终于冰雕在寒冷的时间的路上。她们，即便错过时令，错过自己，错过生命也在满心留恋着，坚定爱着，就这样，不为什么。

    平安夜，等一个人，读一封信，吊念那些花儿。

     冷风中高坡上

     她们该向哪个方向张望

     低眉回首

     为谁依留一瞬芬芳

     真爱注定要受伤啊

     她们说

     人生残酷 有幸来过

     如果爱

     还深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