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的一天，儿子从澳大利亚打来电话：爸爸，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1

因为知道没有财产可以继承，婚后更感到了生活的艰难。特别当儿子呱呱落地，林海懂得了所谓创业，首先要学会赚钱，从解决儿子的奶粉开始。他离开了一个研究所，去给别人打工。很累，但收入翻了五倍。

儿子的第一口奶，是用内蒙古“草原”牌奶粉冲制的，所以儿子就取名，叫草原。

儿子是他赚钱的原动力，也是他赚钱的第一个牺牲品。

儿子刚刚会爬，妻便整装上班了。她有她的事业，是个外科医生。

儿子被送到附近的一个老太太家，整日与屋里的苍蝇为伍，早去晚归。

夏日的一个下午，林海出差回家。这次离家一个多月，不知道儿子怎样了。快到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老太太，推着一个破旧的童车，在烈日下疾行过来。童车哗啦作响，摇摇欲坠，车里有各色蔬菜，还有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被上下颠波，要不是布带束得紧，就要被弹到车外。男孩似早已适应这种状态，东倒西歪地玩着，并不哭闹……走近了，竟是儿子。林海躲到树后，独自悲哀。老太太为生活所累，急着去买米买菜，洗衣做饭。总不能让她停下来，整天守着儿子。

儿子每天就这样度过，晒得黑红，真的很像生活在草原上。

因为悲哀，而又无奈，林海当晚做了一个梦：儿子笑了，他破旧的童车被一辆小汽车取代。

儿子长到三岁，妻的事业正酣。一把手术刀叫她舞得尤如“庖丁解牛”，连休息日也常常被车接走。那些名车，奔弛宝马林肯奥迪……晃得林海眼痛。但妻却不懂得生火做饭，平日多以方便面打点，使得林海的脸上长期呈现菜青色。所以一到星期天，他便携妻带子到父母家“开荤”。

那个星期天的晚上吃完了饭，一辆自行车载着一家三口人往回赶。车前面坐着儿子，后面坐着妻。夜黑，风大，骑得也快。忽然林海觉得车子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接着三个人飞了出去……林海嗑掉了半颗门牙，妻子的下巴鲜血淋漓，远处的儿子捂着脚在喊疼。

原来是骑行中，儿子把脚插进了自行车的前轱辘里。

妻去医院缝针，林海在牙科治牙。儿子拍了片子，还好，脚并没事。只是他在临睡前突然问了句：

“爸爸，我们为什么没有汽车呢？”

2

转眼儿子长到六岁，进了小学一年级，成绩中等。林海在公司做到中层，常请客送礼，面色开始红润。他的妻子也评上了副高职，开始带学生，更忙了。

儿子的同学里，很多孩子在学习钢琴、美术、游泳等。放学后便被家长隆重接走，匆忙参加各种艺术特长班。他们的家长高声地打着招呼，互相通报孩子的去处，声音高亢而洪亮，神色体面而自豪。可儿子不行，他只能自己走回家，然后在胡同里踢足球。因为他的父母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他，他们甚至忙得连星期天都没有。

但有一样事情被林海一直坚持着，就是儿子的头发从小到大是由他剪理的。他总把儿子的头发留得长长的，然后剪成“蘑菇式”。这样，有时回家早了，在胡同口喊一声“草原———”，就会见儿子箭一样从一群孩子中钻出来，奔向自己：儿子满脸泥彩，裤子的膝盖破了洞，长长的头发随风飘动，大大的前额显露出来……这一情景，变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在林海的脑海里定格，使他直到现在仍时时想起。这一时刻，也是林海最遐意的时候。

他甚至忘记了所有的累，和那些悲哀。

当然，能和儿子长时间在一起的，是那些难得的节假日。林海通常会拿一把吉它或口琴，全家一起去那些离大自然最近的地方，山野、海滨、湖泊、岛屿。因为这里自然、幽静、清新，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浮噪。他的妻便会和着琴声哼唱着一两首英文歌曲，SAD MOVE、EDELWEISS、YESTERDAY ONCE MORE ……那时的感觉，真是幸福的无遮无沿。但两人的眼睛一直没忘记去看着，看着在草地上翻跟头的儿子。因为儿子是他们最珍贵的财富，并且眼看着，这个财富在渐渐长大。

每当这时林海的情绪反而会矛盾起来。忽而觉得很自慰，忽而又觉得心里充满惭愧。因为和别的父亲相比，自己给孩子的时间太少了。所以他只好常常跟儿子说：“草原，要记得你的父母都是极普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事情做，还要忙于养家糊口。没有多少时间陪你，你要学会自立……”等等。儿子并不在意，他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儿子平时话不多，很憨厚很粗心，所以很阳光，也很快乐。但他并不随波逐流，凡事似乎早有自己的想法。

或许这是一种遗传，林海想。

3

那是个无法具体记清，但很高兴的日子。

林海问儿子，还记得那次骑车带你和妈妈回家，我们三个都摔出去的事吗？

儿子答，怎么会不记得？！

林海说，那次摔坏了我的自行车。你得赔我呀！

儿子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会赔你一辆汽车！

4

好多事情，林海已经忘记了。比如做过的一些事，说过的一些话。

儿子平时少言寡语，所以他的话林海很留意。林海对儿子也很少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说了，儿子便会记住。

林海没想到，他的不经意的一句玩笑却被儿子记在心里，默默地变成了一个约定。

5

因为生活很忙碌，它不会让人们去记住一些细节。

林海和妻先后进入四十岁年龄的时候，事业和收入已趋于平稳状态，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儿子也已从初中考到了市里最好的一个高中。儿子的学习成绩随着年令越来越好，但他付出的也太多了。

背着沉重的书包，早起晚归。每天陷入不尽的作业和考试中，活泼无忧的儿子越来越显出呆板木纳。林海和妻的眼睛视力历来都是很好的，儿子却早早戴上了眼镜。林海和妻觉得工作很辛苦，早起晚归。可儿子的学习更辛苦，起得更早，归得更晚。

既使再带他去远游，竟引不起太多的兴致，仿佛心不在焉。

林海在一旁看着，仿佛是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受到了摧残，仿佛是看着一台“机器”在不正常的旋转。

受到摧残而不正常，却无法改变 ？

突然想起，鲁迅老先生在“呐喊”和“彷徨”中说过，

———“人类倘只看书，便变成书橱。”

———“ 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想生存，要想发展，就要有自立、自主、自强的精神。不能甘受命运的摆布，不能任凭人生的欺凌。”

林海的内心开始被痛苦纠缠。

         6

林海终于把儿子转入了一所国际学校，他决意要摆脱痛苦，让儿子走另一条路。

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

这所学校采用的是国外式教育，教材、教师都是国外的。当然，它的一切教育理念都是与国际接轨的。

到了新学校，儿子的学习压力骤减，他甚至从来不把作业带回家。

他终于有时间学会了梦寐以求的弹吉它，终于能用高难度的“轮指”把“R汗不拉宫的回忆”弹奏的如天籁之音，能用“大F和弦”把“爱的罗曼司”演绎的如痴如醉。

他有空查阅了大量的图片资料，写了一篇实事论文，题目是“文革起因”。

他的英文已不仅限于书本，能看懂大部头的原著小说和听懂中央台的国际广播了。

他利用假期的时间去“站前电子城”帮人家销售MP3，然后给自己买了一副棒球手套。

他组织同学义演，将所得到的六千余元捐款全部交给了慈善协会，自己却喊哑了嗓子。

他似乎更忙了。他先后担任过校学生会主席、诗社社长、团支部书记、校蓝球队队长……

对了，他还打了一次群架，把校长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 ……

儿子的这些变化，在别人眼里或许都是些不务正业，从而不屑一顾。但在林海眼里却是异常的重要。

因为这正是林海要在儿子身上看到的。

———草原，应该是广袤的，丰厚的，独立的，自由的。

两年前，儿子如愿考入了澳大利亚的悉尼大学，那里有世界最好的“传媒”专业，也是他自己最喜欢的。

7

儿子长得高高瘦瘦，一米九二。五官不出众，但很顺眼，好多人说他长得像极了那个电影演员佟大为。妻却说，比那小子强多了，至少比他高！

离开家以后，一直是妻子和儿子保持着单线联系。

刚去澳洲不久，知道儿子一直在偷偷打工。林海并不反对，也不支持。

林海像许多孩子的家长一样，有时也对于自己的想法有些负疚感，———太早让孩子认识钱的重要性，这不一定是件好事。不过，让孩子懂得赚钱的不易，如何赚钱和合理花费是必要的，因为这其中的道理要相伴他一生。

林海并不是想要儿子认为如果不去赚钱，生活就会有危机。相反的，林海让妻多次告诉儿子：家永远是他最温暖的地方。

林海希望儿子知道世界到处充满了机遇和潜能，身临其境磨炼自己是最好的学习方式。

第一年期末考试，儿子在所有留学生里成绩是第二名，第一名是个越南人。儿子说他太用功了，整天学习，从不打工。

但儿子每星期要有三天的时间去打工，还决定把四年的课程压缩到三年学完。

有一次他在一个超市卖货，整整站了一天，赚了三百澳币，自己的双腿都站肿了。别人总趁老板不在时会去坐一会儿，可他不。他不喜欢这种“小聪明”，所以他的销售额是别人的六倍。

别的同学赚了钱以后，在假期里多去殴洲旅游了，可他仍在打工。

为了房租低廉些，他选的住处离学校很远。妻几次要汇钱过去给他买辆二手车，都被拒绝了。

妻终于忍不住了，打电话问他为什么？

儿子说，他要承诺一个约定。

8

今年春节前的一天，林海接到了儿子的一个电话：

———爸爸，别太辛苦了。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会送你一辆宝马！

200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