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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 阳 下 面  （散文）

朱 家 托

　　南风田里打个滚，早稻便脱下青衫换上黄袍了。一股股由淡而浓的稻香渐渐弥漫了整个山村……

　　稻香愈来愈浓烈了，袭向屋场，袭向房间，袭向床上……枕着稻香，能睡得着吗？明天要开镰收割早稻哩，穿着夹袄插田，穿着汗衫锄草，就为了这个时刻。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这一家的爷爷奶奶就起床忙活儿了。奶奶在小脸盆粗的大瓦茶壶里泡上酽酽的山茶，在饭桶里装上干饭，在钵里装上菜，把雪亮的镰刀用蛇皮袋包着，还有碗、筷……之后又把这些一一放进稻箩里。爷爷站在稻场上，抬眼看天空，巴望艳阳天……

　　农时一刻值千金，山村农忙无闲人啊！天刚亮，一家老少就径直往田里走去。山村田块小，一亩田少则两三块，多则十来块。山村田又分散，这岭几亩，那洼几亩。做田活儿免不了要翻山过河的。这一家开镰的早稻田离屋场有一段山路。清晨，一家人踩得路上青草上的露珠飞金溅银的。

　　到了早稻田边，奶奶摇摇稻禾，乐了：“这边推，那边晃，好结实的收成！”

　　爷爷下田开了第一镰。他急忙从刚割倒的稻穗上摘下两三粒稻谷，丢到嘴里，嗑嗑，也乐了：“饱满！”

　　于是一家人先后下田挥镰割早稻了。太阳起山时，已经割了一块田的一大半哩。

　　太阳渐渐升高了。红红的太阳像一把硕大的金扫帚，把晨雾扫得一干二净。好清亮哟！这清亮倒越发让人清清楚楚看见四周的山岭，像高高的围墙，把一冲田地圈在里面。山冲变成一只火桶了。

　　头上太阳晒，脚下热土烤，田里暑气冲……忍性再好的汗，这时也情不自禁地争先恐后出来了。先是跑向眉梢，继而又跑向头发，接着又跑向脸膛、颈脖，最后索性横冲直闯向衣服裤子漫溯……

　　但是山民不怨这大太阳。倒是为碰着这大太阳高兴。大太阳下收割早稻是难得的。收割利索，脱粒后的稻谷也干得快，能不乐哈么？

　　割完一块田后，一家人才兵分两路了。青壮年踩打稻机，老少挥镰继续割稻。

　　面朝黑土，埋头一镰一镰地割稻。割一把稻禾，汗淌下一串。淌在镰刀上，淌在稻禾上，亮亮的，暖暖的。割完早稻后要立即翻耕栽插晚稻了，早稻田里不干爽。往往不经意间踩得泥水直往衣裤上窜，而这时汗水又偏偏直往下淌，上下交错，竞相涂鸦。于是，脸上、手臂上、脚肚上、衣服上就有了一幅幅水墨山水画。

　　手捏稻把，脚踩打稻机，既要配合好，又要一刻不停，真是用智用力的活儿。身子上下窜动，汗也像荡秋千似的，作抛物线抛撒状。飞舞的稻屑与蹦跳的汗珠有时竟手牵手，跑到衣服里、头发里、脖子里……拥抱起来，亲昵起来，倒把身子骨挠痒得酥软了……

　　忽然觉得脚肚子上有种异样的骚动，有一种粘滑的感觉袭来。用手往脚肚子上一捋，啊呀，一手血！原来蚂蟥来了。它呆着脚肚皮后就拼命吸血，把原来瘪瘪的肚子撑得像要吐丝的蚕。还不止一条哩，一、二、三、四……真是一支前仆后继勇往直前的军队呀！

　　手酸了，脚颤了，身子累了，要歇息一会了。尽管田埂上还是湿漉漉的，也照样一屁股坐上去。嘴里干旱得冒青烟，真想喝它三江五条河。来不及慢条斯理地把茶倒进茶杯里，干脆就着大瓦茶壶嘴，咕咕噜噜缓解一下旱情。太阳老高了，城里人都快吃中饭了，而山民还没有吃早饭，肚子早就在唱“空城戏”了。于是拍拍手上的灰尘，从稻箩里拿出海碗，往饭桶里一插，一剜，就是冒尖的一碗饭，然后张开大嘴，杈草进牛栏门似的，一阵风儿席卷。人是铁，饭是钢。喝了，吃了，力气又缓缓回升起来了，甩甩手腕，抖抖胳膊，又站起来准备干活了。回头低看，田埂上竟留下两个冒着热气的美丽小宕，还有蚂蚁和蚯蚓什么的，压成了一个标本，而且粘着泥土模糊不清了。再抬头，你看看我的裤子，我看看你的裤子，哪个屁股上不印着两朵美丽的葵花？彼此，彼此！你我相视后，会心一笑就得了。

　　太阳还在轰轰烈烈地燃烧着，炙烤着；山冲里的热气还在加速地膨胀着，冲撞着；镰刀还在哧嚓哧嚓地响着；打稻机还在呼鸣呼鸣地响着；田里收割的活儿正拉弓射箭地紧张忙碌着……

　　就这样，从太阳没有起山，一直忙到月上柳梢头，农民才用稻箩、蛇皮袋挑着稻谷回屋场了。收割早稻，收获丰收，并不像一些文人描述的像掸鸡毛帚子似的轻轻松松悠哉游哉。收割早稻实实在在是在汗海中泅渡，在火海中冲锋，难怪“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竟一问千百年！这一声长问，问出了农民的伟大！太阳下面农民百炼成钢，百炼成钢的中国农民是天地间真正大写的“人”！

（全文：1747字 ）

 【原载《安庆日报》2002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