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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家庄的海

———我记得你，因为从小就认识了你。

除了常常去看夜里的海，我还喜欢冬天的海。因为这时的海会显得格外深沉而平静。

沉静，更接近于海的原态，更有了海的味道。

付家庄的海位于棒棰岛和星海湾中间，既有前者清傲冷峻的孤岛，又有后者的亲切温暖的沙滩。很早就认识了它，还因为这是个离我家很近的地方，我人生的最初懵懂和动荡的十年是在这里度过的。

以往远处的小岛，眼下近在咫尺，却在潮汐的流动中缓缓移去，变得可望又不可及。那天我穿了破洞的仔裤，反季而行，离经叛道，于是孤独的像没了出路。

抬头看见一种不知名的海鸟掠过，它在振翅一翻的刹那腹部柔软的白羽一闪，我分明听见了鸟翼拍动时轻微的声响……

这时，我蓦然感觉到了这里的沉静，天空的沉静，海洋的沉静，生命的沉静，———因为沉静，周际的一切意外的难舍。

我停住了。沉静，是种状态，是生活中最合理的一种常态。哥伦布的“地圆说”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无论你站在哪一种高度，都是起点或终点。一切成就与辉煌的最终归宿就是永远的沉静无言。像天空，像大地，更像海洋。

可沉静有时会被人们轻易忘记。

搬进这个小城的第二年，我入了小学，几乎还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校就被“停课闹革命”了。整日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就去问爸爸，什么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什么时候才能再回课堂？不想，平日性格开朗的他，此时变得沉默不语。我恍然想起那些天他总是很晚才回家，然后默默走进自己的卧室久久不出来。并且，他也不那么时时关注我的作业，或带我出门散步了，甚至难得看见他的一丝笑容。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慌慌地跟着街坊的小伙伴们跑去看“批斗牛鬼蛇神大会”。我们翻过高高的长着茂盛“爬墙虎”枝叶的围墙，穿过贴满大字报的走廊，来到了南山旧市委礼堂。我从人缝里钻到前边，向舞台上远远看去。昔日悬挂银幕或演唱京剧的地方，早已站了一排“牛鬼蛇神”。他们胖胖瘦瘦，纷纷戴了纸做的高高的尖帽子，胸前一个大木牌子上写着各自的名字，被细铁丝吊挂在脖子上。一支高音喇叭前围着一群“造反者”，他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打倒×××！斗臭×××！那手里的小红书以及臂膀上的红袖标，被舞动着十分的耀眼……突然，我发现了爸爸，他就站在“牛鬼蛇神”里右边的第二个位置上，因为那件浅灰色的中山装，我十分熟悉。在他胸前的牌子上用黑墨汁赫然写着：三反分子××！

事情骤变，让我大脑一片混乱，我觉得人们的目光立刻纷纷射向了我。我扭头就跑，冲开了人群。

我在大街上胡乱的行走，但不想回家。我不知道回家后怎样面对奶奶和妈妈，怎样面对爸爸，甚至家里那肃然而温暖的形象，在我心中已轰然塌陷。

我坐了有轨电车向偏远的终点驶去，又翻过了一些山岭、土路和农舍，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个叫“付家庄”的小渔村。海边空旷无人，浪涛扑打着礁石，惊飞了一群群海鸥。我把四肢打开，仰躺在沙滩上，眼前全是爸爸苍白木然的表情，挥之不去。

我出生在一个挺简单的传统家庭，奶奶来自河北老家，妈妈是个医务工作者。爸爸十三岁时参加了革命队伍，如今是个党务干部。我的童年，无忧无虑，有着无尚的幸福感。这是因为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吃得饱穿得暖”，而那时的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党和祖国神圣不可侵犯，父母老师有着崇高的位置，讲道德、懂礼貌、爱学习，“将来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是我唯一的理想。

可是现在这一切因为一场“史无前历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或者是因为爸爸，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难道我从小到大的幸福都是错误的吗？

难道爸爸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

这些事情对于不到十岁的我，实在是太突然了，太复杂了。我不得不想，可越想越糊涂。迷惑间，我竟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经夜深了，我是被湿冷的海风吹醒的。

当我哆哆嗦嗦好不容易走回家时，全家人都在焦急地到处找我。我进门劈头就问爸爸：“———你的，三反分子，都是真的吗？”屋里的气氛立即由惊喜变成了沉默，爸爸已明白了一切。忖度良久，他只是低声说了句：“你还太小———”然后转身，又默默回到他的房间里了。

那一刻，我的眼里委屈地噙满泪水，正要过去追问，可抬头清晰地看到了他后颈上的一道血痕……

这时，天已微亮。

这么多年有意无意的，我一直都在试图寻找着一种沉静。

在沉静里，我逐渐学会了同自己说话，同自己相处和交往，以及把自己身体里的感受和响动写给自己看。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伙伴，会从我的身体里走出来，与我交谈。就这样，在迂曲漫长的生命暗夜里，我看见另一个我，跑过来照看我、倾听我内心的叙说。
    沉静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我返身回到自我的一条路径。在这条路上我可以左顾右盼，停下来歇息。也可以加快步伐，迅速前行。可以高声说话，或者沉默不语。

沉静是我自己的事情，个中感觉只有自己知晓。

四十多年后，爸爸今年已经八十七岁了。他身体健康，行动自如。每天上网、打台球、大合唱、旅游，一时不得清闲。他情绪乐观，思维敏捷。嘴里常常打着口哨儿，还时时冒出诸如“给力”、“纠结”、“CPI”等时尚词语，让我目瞪口呆。

可我每次回去看望他时，脑海里经常无法抑制地浮现多年前旧市委礼堂里惊秫的一幕，以及他慢慢转身后脖颈上於紫的血痕，那内心里被深深一刺的痛，痛至如今。

爸爸似乎早把这些忘记了。或者，他把这些存放到心里一个合适的地方了。

可我注定一生要牢记一生了。———几天后，我的红领巾被当街撕毁，那个全班学习最差、满头爬满虱子的女生指着我的鼻子说：看，三反分子的儿子！说完把一口浓谈吐向我的身上。

发生了的事，不怕讨论，就怕忘记。

我常想，是我遗传了妈妈太多忧郁的性格？还是缺失了爸爸宽广沉静的气质？

有人说，如果你一个人长时间凝视大海，便会看到自己。是的，我是在同人群有意的隔绝中，面对自己而书写的。书写既不是我的职业，也不是作业，所以我不为别人，也不为别的去写。写作只是我个人的兴趣选择，就像游泳、网球、音乐、旅游。

长期以来，我为那种无名的、抹去面孔、纯粹个人化的写作所包含的精神独立性而痴迷。我信任匿名的时间、地点、人物和匿名的写作本身所具有的公正性。我喜欢“单纯”、“具体”、“个人化”和“私人性”这些词语所具有的鲜活力。

不存在卑琐与清高，也没有对与错。只有离开生命，才能撰写生命。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接近自己，从而再现自己。

在经历了各式各样的海以后，我还是最喜欢付家庄的海。我不得不承认这里纠结了许多感情的因素。

尤其，在这个冬季的某些时候，我更喜欢来到这里。

海边的沙滩是无路可寻的，我可以一个人随意走进去，这样最好。然后细听每一脚踏下去时的沙砾声，好像串起了一首老歌。

记忆像一种不知名的海鸟在头顶飞来又飞走，它在振翅一翻的刹那腹部柔软的白羽一闪，我分明听见了自己前尘过往的轻微声响……

付家庄有东、西大连岛、二坨、星石、老偏五岛，海岸线长五百米，沙滩宽度三十米，坡陡十度，沙粒适中，水质清澈。沙滩总面积三万余平方米。

还有，它距我家只有三公里。

2011.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