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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 年11月我第一次踏出国门，那时，国内还处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凡出国人员无一不想归国时带回些国外商品来。

当时，海关规定长期或短期出国人员，有“八大件”或“八小件”的免税指标。您可别小看这一纸指标，在那会儿，它可相当于有价证券，您要是不要的话，给谁拿到出国人员服务部也能换个仨瓜俩枣的，谁也不想轻易浪费指标。

那个年代，我以为出国人员无论身份高低，搞外交的、做公务商务的、公派的、自费的、或是劳务人员等等;不管地处何方，第一、第二或是第三世界国家，他们最终都回避不了一个主题：期满回国时，应有的指标凑齐了吗？

当然，也有公而忘私的科学工作者、学者等归国人员，将在国外的劳动所得带回国或买实验设备用于科研，贡献四化建设的事例见诸报端，不过那时这仅仅是个例。1982年，我们曾接到中国大使馆的内部通报，内容是严禁出国人员带回旧商品。起因源自一个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归国时，在天津新港海关申报的物品严重超标，且都是些各种家电之类的洋垃圾，足足装了四辆解放牌卡车。这令我们很难想象在日本这个弹丸之国，置身于狭窄空间的穷留学生是如何积攒储存这些东西的。那时，捡个电视或接受日本人淘汰的家用电器什么的，是很平常的事，但少有归国时打包带回的，确实是丢人现眼。

毫不讳言，当时，我们那帮出国的属于大多数的那种，即期望着回国时完成指标任务。这任务是艰巨的，可银子是有限的，要想用有限的银子去完成艰巨的任务，就要“少花钱多办事，做到事半功倍”，这话说着容易做到难啊！怎么办？那时，国人最普遍通用的法子就是“勒”，腰围勒瘦一寸能凑一大件儿；其次就是“抠”，从牙缝里能抠出一小件儿。美其名曰：“省吃俭用”。

初到日本，走进五光十色的商店里看什么都新鲜，可囊中羞涩，只是饱饱眼福而已，且舍不得掏兜呢。那银子可都是从伙食费里挤出来的。平日三餐都由公司包伙，虽说省钱但吃不饱。要不怎么说“小日本儿”呢，小国、小房子、小矮个，什么都小，连吃饭的家伙也是小盘儿、小碗儿、小碟儿，整个一猫食，能吃得饱吗？日本人工间休息大都加点餐，吃些点心喝个咖啡什么的。那点子加餐的银子咱也有，可得省着不能花，不然完不成任务。所以，额外的消费尽量减少。那阮大伟不是抱着洋酒瓶说：“路易的，我舍不得。” 咱那会儿就是捂着兜里的银子想：勒来的，我舍不得。

双休日得自己开伙，都素了好几天了，怎么着也得好好的撮一顿吧，把日渐萎缩的胃往大了撑一撑，可那银子还是舍不得大把的花呀。咱买东西在特定历史时期有特定的执行标准——超值物美价廉。

花钱容易达标难，在日本鸡蛋、鸡肉相对便宜，那咱就凑合着多吃这些。海鲜、牛肉、猪肉要贵得多，那就忍着不问津。即便这样，为达标还得货比八家才肯下手。买蔬菜什么的，那得闷着到了晚市快收摊儿了，买个挫堆儿啥的倍儿便宜。

吃一份儿生鱼片的钱，能够我们两天的伙食费。那就不吃，不就蘸点子日本酱油和芥麽吃吗，没什么味到。咱中国人有勤俭持家的良好传统，别看我们东西买得便宜，凭着咱红白两案的刀工，及掌握煎炒烹炸、焖熘蒸煮的火候，也照样能做出个色香味儿俱全的四碟子两碗儿菜来。

我们同宿三人，老王，27岁排行老大，我25行二，小马21自然排老幺。住的条件还算满意，日式榻榻米房间，两室一厅双卫一厨。三人伙食费AA制集中管理，采购轮流负责。三人中，老王烹饪手艺最好，自然主厨非他莫属，我们俩负责饭后收拾、刷碗，分工明确。­

一个星期天傍晚，我和老王在屋里看电视，小马采购回来，一进门便把买来的东西一一从购物袋里往外掏，并很是得意地说：“今天我发现一样好东西。”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盒罐头，冲我们俩晃了晃，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看见了吗？狗肉罐头，倍儿便宜。咱也尝尝这日本狗肉什么味儿，我在国内都没吃过狗肉，咱别老跟鸡蛋干了，打嗝都他妈鸡蛋味儿。”

我们俩还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无暇听他白话。小马把东西都摆放就绪后，冲着老王说：“王哥，我的事儿完了，该你上了啊。”

电视插播广告的当口，老王起身走到灶台前，依旧麻利地操刀掌勺，先把剩饭菜热上。然后，往一个小盆里倒上热水，顺手拿起那只罐头，自语：“狗肉的，热热它。”随用手撕下罐头盒上一圈纸包装，在手里攥了个小团儿顺手扔进垃圾桶，将罐头放进热水盆里。接下来便三下五除二地炒了两个菜，不一会功夫饭做好了，老王招呼：“哥俩，开吃啦！”

三人各就各位，我取出加了温的罐头，食指抠住易拉盖的环，轻轻往上一提，“唰”的一声罐头盖被打开。

小马又开始表现自己：“我转遍超市才发现这便宜货，尝尝，要是好的话，以后再多买几次。”

我俯身低头看那狗肉，淡黄色，形如豆渣，不解地问：“哎，这狗肉怎么这样？”

小马亦低头看后，不假思索地说：“没错! 这是狗肉松。”言语很坚定，怕落个错买东西的话把儿。接着：“王哥，你是老大，你先尝尝。”

老王挖了一小勺送到嘴里，我俩静候着他赞美的评说。却见他双唇紧闭、眉头紧锁，鼻出粗气，脸刷地沉了下来，憋了片刻猛地吐了出来。“这他妈什么味儿啊！？”颇有感慨地说。

“什么味儿呀？”我俩齐声追问，老王不语。

“不会是变质了吧?”小马仍不甘心地说，我们俩各自试探性地尝了一点。

我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抿了抿，且不说有骨渣状物感觉牙碜，那味儿是苦？是涩？是麻？是腥？总之不可言状！

几乎是在同时，我和小马都“哇”地一下吐了出来，三人面面相觑，心里共鸣：这他妈到底是什么肉哇！？随后，三人不约而同地说：“查字典！”

那时，我们赴日不足三个月，语言不通，文字不晓，听力更不灵。日文中夹有大量汉字，但绝不可望文生义，如“手纸”在日文中是“信件”的意思；“娘”是“女儿”的意思，……此类不胜枚举。小马可能是在购物时犯了望文生义的错。

三人各自抱来一本大辞典，我把已揉成团的包装纸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摊平在桌上，三人分工查找不明词义。

我负责的那部分查完后，内容大意基本明了，自叹：“都他妈这指标闹的！”

小马查完，抿着嘴，鼻子“哼”了一下，欲笑又止地说：“王哥吃得最多！”

王哥查毕，愤然拿起那罐头，像投篮似的拽进垃圾桶。

少顷，三人笑得是前仰后合。

再看那印刷精美的罐头包装上，一只可爱的小狗头下面赫然写着：富含宠物所需各种营养及矿物质的狗粮。！

20多年前，人穷志短，一纸小小的指标能把人折腾得五迷三道的。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免税指标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如今，神六的成功返回标志综合国力的进一步增强，归国人员们不再为大件小件忙活，若有哪位还扛个电视什么的入关，一定会有人说他脑袋进水了。

不过，如今回国时，带些异国情调的精美礼品送给亲朋好友到也在情理之中，可不经意间反带回个MADE IN CHINA。

今天，国人的指标是让“MADE IN CHINA ”占领更多的国际市场。

写于2006年1月8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