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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陌生的诗人。
前日,去逛书店。众多热销的通俗文学被摆放在书架上触手可及的位置。最上头那一栏,是诗歌。
海子、顾城、北岛、舒婷、徐志摩、闻一多……还有诸多,我也识不得名字的诗人的集子。我踮起脚尖,伸长了胳膊,也够它们不着。它们被世人冷清清地束之高阁,于是,仿佛便也干脆将自己高高搁置于云端,冷冷地俯瞰着世相纷呈。孤寂,但绝不折腰摆出媚俗的姿态,降低自己的身价,只兀自浅吟低唱着自个儿的阳春白雪,连我这偶然驻足的不速之客,也不屑回头一瞥,容我亲近。
我问书店老板借了凳子,爬上去,随手抽出一本北岛。轻轻一拂,有细碎的微尘,簌簌地,尽数落在我的心头。竟有千钧之重。蓦然间,我便想起,有那么一个台湾女子,决绝地将三家书店摆饰的那卷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诗买尽。她说,陌生的诗人,所有不被珍爱的人生都应该高傲地绝版!高傲地绝版呵。
突然就又想起了海子。那个诗歌国度年轻的王者啊,那个歌颂着太阳的黑夜的儿子啊,戴着荆棘的冠冕,披上鲜花与星辰,骑上他不知疲倦的梦马,离开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小屋,就这么,一路低唱春天、十个海子,迎着麦场吹来的风,循着河流的脚印和瘦哥哥的足迹,一夜之间,飞越关岭,用一整颗心的火热,熨帖上了山海关外铁轨的冰冷。
是谁说过——当列车远远驶来,缓缓接近,又轰鸣着从他身上碾过,肢解着他的躯体和意识时,他最后清醒的那一刻,脑海中在想些什么,无人知晓。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的风,呼啸过已空了的九张王座。最后一张王座上,遗落的,是一篇以一腔最炽烈圣洁的热血挥就成的,最后的纯粹的生命之诗章。在临世的那一刻,便已绝版!
记得,曾看过这样的一句话。公元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海子卧轨,中国的诗歌死亡。当时,心中不禁狠狠的一悸。我无法评价这句话究竟是对亦或是错,也不能评说这句话是否太过绝对。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海子后,中国的诗坛一片黯然,再不曾有一名火中取栗者,蹈火而来,恣肆地猝不及防地从太阳中跃入世人的瞳眸。可这又是为什么——在这个本该是诗的国度,诗歌却几近式微了呢?
明明,当仓颉还未造出令天雨粟、鬼夜哭的文字时,诗,便已经出现了。先人们将经验编成便于记忆、流传的韵文,称之志。志,就是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当唐传奇作为文言体小说成熟的标志出现时,诗,已迈入了它的鼎盛期。
我们,本该是诗的后裔!然而,恰是我们这些诗的后裔们,正冷眼旁观着一个个陌生的诗人们,高傲地绝版。纵然带着这样的叹息,我终究是做不出买尽几家书店的诗集这种生平快事了。我只是默默挑出了几本喜欢的,在同来的友人略带诧异的眸光中,前去柜台付账。
我微薄的力量,毕竟是不能做什么的。我只是试图着努力拾掇起自己微许的文思和积年的心事,换一张轻飘飘的船票,搭上那一叶在雾气里渐行渐远的诗舟。
2.不被珍爱的人生。
我始终记得,在尼采的那本《悲剧的诞生》的扉页,有着这么一句话——痛苦,是人生的必修课。
其实,我始终弄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人生,才能被称之为不被珍爱的人生,竟不得不去选择绝版,来维系最后的尊严。那想必不仅仅是充斥着悲苦与不幸的人生,亦不会只是因缺乏他人关爱而满载孤独的人生。原本,自亚当和夏娃被放逐的那一刻起,自我救赎,便已成了我们唯一的路径。而自己的人生,除了自己,又能捧着哪一条戒律要求谁去珍爱?
曾有一个女子问我,噩梦是什么?
我思忖了一会儿,答,就是想醒却怎么也醒不来的东西。
那么美梦呢?
这一回,我答得很快,就是不想醒却终究会醒来的东西。
从不要去乞求伊甸园的存在。便是梦土,从来和现实只隔着一扇醒与不醒的门,然而,那也已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它如一座浮城,你总能观望到,却终不能指望它降临,来瓦解生的崖壁。你或可架起一座云梯,试图主动贴近,以弥补梦与现实的差距。而那时,你已踏上了苦行的迢迢远道。那么,不妨去仔细品尝每一颗苦果的滋味吧,它总能解饥;去认真体悟每一节苦痛的课程吧,它总能丰富你的精神;也别忘了拾起沿途的松针和阔叶,在稍纵即逝的欢笑间隙里,为自己缝补一件沾惹了幸福味道的征衣。你是珍爱自己人生的英雄,就算跌倒,那姿态也是豪迈。就算,就算你终是不能跨越天堑,抵达梦土,然而,诚如圣经所言,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酒杯。
我突然又忆起,那个说过高傲地绝版的女子,亦曾在漏着不间歇的雨水的低谷徘徊着,一遍遍地吟诵:|“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如果,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细看,这十九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谎言,我带着最美丽的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恰如剑客宁愿自刎也不愿辱没了手中的剑,每个人的价值观各有不同,但,总会有着自己的底线。当在作出最大的努力,那最低底线也无法维持时,死亡,已不再是逃避,而是捍卫和保全对自己人生的珍爱与尊重的最后手段。便是绝版,也是高傲!
为自己斟上最后一杯美酒吧。整顿衣裳,那姿态也从容。嵇康掸掸衣袖,奏响最后一遍广陵;布鲁诺步履坚定,踏上罗马鲜花广场;莫泊桑抽出裁纸刀,划向自己的颈项;梵高在大片向日葵中,对着腹部扣下扳机……
我向来不惮于承认,在我向死而生的路途中,我对于死亡,总心怀某种景仰和向往。亦曾思索,我将会在哪种境况下以何种方式了却残生,抑或是安平地享尽天年。自然,这种思考总是未果。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年,我若死去,将我火化后,千万别把我禁锢在那巴掌大的盒子里,埋入黑沉沉的地底。若可以,只待得在有风的日子,将我散在天地间便好。我便终能以纯然的拥抱姿态回归造化,茫茫天地间,便好像哪儿都有我,又好像哪儿也没我。也不需要什么墓碑或是其他的纪念物什。什么也别留下,白茫茫一片多干净!会记得我的人,纵是没有那些遗存的累赘,任一个呼吸间,都随时会将我记起。不记得我的人,就是什么印记都齐全,也无济于事。
既是要绝版,那就绝得更彻底些吧!这一生,都不得不遵从着世界的步伐,顺应着自然的守则,任现实将自己捏扁搓圆。在最后一个仪典中,总该是可以任性一回。
我素来相信,当荆棘鸟找寻到属于它自己的那枝最长最锋利的荆棘时,必定是满心欢喜。它终于可以结束一生的漂泊,有机会放开歌喉,唱出已酝酿了一生的最初和最后的绝响。
诗赋绽芳蕊 今来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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