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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丁（大连）

妈妈的紫红色平绒上衣

         记得在我儿时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念叨着要买一件紫红色平绒上衣，但因为孩子多收入少家境拮据，年轻的她一直未能如愿。而今，岁月留下的满脸皱纹和银白头发，已将旧时的心愿无情地抹掉，当我念了书毕了业走上了工作岗位想为妈妈买一件，她却坚持着不要。人老了，心也就很难再年轻起来！

        在老家墙上悬挂的镜框里有一张发了黄的黑白照片，那是妈妈与爸爸结婚七年三十岁有了大姐一岁时候留下的。年轻的她留着齐耳的短发，整洁的中山装上衣兜里别着一支钢笔，甜甜地笑着，就像老片中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从小到大我已不记得看过多少遍，在我眼里，妈妈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每每回家常常盯着照片上的妈妈呆呆地笑，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候。

        妈妈是在三十五岁有了大姐、二姐以后迫于公婆、叔伯、妯娌、邻里等各方面压力的情况下，才很争气地有了我这个“小子”，这在当时奶奶与叔伯五份子三世同堂二十余人的大家庭里，妈妈的地位一下子可改变了不少，妯娌间“四妹子”、“四嫂子”叫得甜、来得勤，奶奶脸上也总挂着笑儿，常常悄悄地从她挂在屋椽子上的小筐里取出叔伯孝敬她的“好东西”藏在腋下，轻轻地移动“三寸金莲”，左顾右瞧地穿过几重叔伯的堂屋，偷偷地塞给我，或是领着我到瓜棚柳下没人儿的地方美美地、甜甜地、香香地享用。奶奶还给我起了个乳名叫“大眼睛”，每当她召唤我的时候，我总是使劲地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常常逗得她合不拢嘴直拍腿儿，有时拿出她那谁都好奇、谁都别想见到的“三寸金莲”让我瞧，总念叨着、盼望着老孙家能出个“秀才”，而我现在的一千度“大眼镜”似乎没有辜负她老人家。

        在家乡小村庄的东北面，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河海交汇沼泽地——北碱滩，爸爸从小的时候就曾住在那儿。每到春夏时节，远望去芦苇丛丛，如一块硕大的、绿茸茸的毛毯平缓地铺展在那儿，坦荡无垠；而从远山放眼，大大小小的水泡子如明镜般镶嵌其中，顺着银白色的河流，片片紫红色的碱蓬子如彩绸般飘舞其上，一直飘向远方的大海；偶尔有一群海鸥或是白鹤翻飞追戏，或也能见到渔夫几个垂钓撒网，诗情画意，尽收眼底。晚秋时节，嫩绿点粉如少女般的芦苇花轻盈地舞动着，羞答答地舒展着，一天天地丰腴妩媚，渐渐地把这儿变成了一片银白如雪的海洋，而当朔风起时，这芦苇花就伴着那雪花一起漫天飞舞了。

        爸爸从小就住在这北碱滩的边儿上，而在这附近的几个村庄里，也散落着几户一起闯关东过来的本家子。那时候，一家子老小九口人依靠几亩薄地生活相当贫穷，爸爸经常与叔伯一起捕鱼捉野物补济家用，练就了一身好本领。爸爸说，那时的鱼儿可真多呀，一袋烟的工夫捉个三五十条没问题，鸟儿也多，大雁、野鸭子、山鸡、海鸥一群一群的，也常常能见到白鹤，附近山上的狼、野猪、貉子也不少，可就是粮食少吃不饱，冬天特别冷，雪下得特别大。

        在爸爸七岁的时候，爷爷就因痨病去世撂下一家老小，让这个本就贫寒的家雪上加霜，依靠奶奶坚强地拉扯着从四十岁守寡把子女养大成人，大伯、三伯先后外出打工，后来都成为国家职工，二伯则去了抗美援朝受过伤，而爸爸在十几岁的时候也念不起书，迫不得已去了妈妈所在的山庄里的一个表姐家帮工放牛，后来在合作社的补习班里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跟妈妈结婚以后，又跟妈妈讨教学会了不少字。

        在我七、八岁时的夏秋季节，爸爸就瞅着农闲常带我去北碱滩打鱼，为了赶上潮流，常常要趟过几道湍急的潮沟，而这时，爸爸总是把我扛在肩上，一条胳膊搭着沉甸甸的渔网，一手提着鱼篓，试探着、一步一步地从齐腰深的水流中趟过，在他强壮有力的臂膀里，我什么也不怕。每次爸爸都愿意带着我去，说我会给他带来好运。打鱼归来，妈妈做好了鱼虾总是让我先给奶奶叔伯送去，然后一家子才围坐一桌改善生活。

        妈妈是在东北解放十九岁时才上的小学一年级，那时外婆一家老少几十个人的洗衣针线活儿都在她的身上，在不耽误活儿每天坚持劳顿到深夜的辛苦表现下，好歹求着外婆帮着、缠着外公才让她上了学，因为成绩好，在班里当了干部还“跳级”一次，在与爸爸结婚以后还念了半年书直到“高小”毕业，这在当时她周围的姑娘堆儿里是绝对的崇拜偶像。妈妈险些当上了区里的妇联主席，又差一点去了抗美援朝，这些都因外公的世故坚持而未能成。

        比起爸爸，妈妈年少时的家境可要殷实的多。外公读过几年私塾，毛笔字儿写得非常好，至今妈妈用于夹绣花丝线的毛笔小楷本儿就是他留下的，那字儿写得跟现在的字帖没什么两样。家里有几座山，牛羊蚕粮菜果自然不缺，几个舅舅都有书念，远近十里八村也还晓得，而那时爸爸放牛的那片山峦就与外公家相隔不远，妈妈也常常跟着外婆上山捡蘑菇、打野果子、采桑茧儿，于是就有了这样的一幅美景：这山鞭儿响，那山鸟儿鸣，朝雾只闻牧童歌，晚霞方见桑女影。我时常想，也许父母之间的姻缘在那个时候老天爷子就给安排好了。

        在我身下有一个弟弟，姊妹兄弟四个的名字都是妈妈起的，而名字最后一个字合到一起就是“荣华富贵”，虽然我们姊妹兄弟没有当上大官儿也没有成为大款儿，但妈妈已经拥有了一切。我们常常说妈妈是“老书底儿”,这让妈妈在认不了几个字的爸爸面前自然高傲了许多，但因为孩子多读书负担重，她的紫红色平绒上衣一直未能穿上。

        妈妈不时地在我们面前抱怨父母包办使她委屈下嫁，如七仙女下嫁董郎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而爸爸只是一副得意的样子，憨憨地笑，让妈妈哭笑不得。其实，爸爸为了一家子的生计，为了我们上学操心劳累，又何尝不想让妈妈穿得更漂亮一些呢？

        在我大学毕业踏上工作岗位发了第一笔工资的时候，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妈妈买一件紫红色平绒上衣。当我傍晚下班回家提及此事，妈妈默默地笑着，慢慢地揭开外衣扣子，露出里面大姐刚为她买的紫红色平绒上衣。我看着她，泪水禁不住滚淌下来。晚霞漫天的夕阳下，妈妈的一袭白发是那样的洁白，而在这紫红色的映衬下，她那幸福灿烂的笑容如同老照片中的她一样的年轻美丽。妈妈，在儿子的心中，您永远永远是最美、最美的！                     

                                                                                       200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