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流动着时间也流动着毒素.毒素侵噬了婆婆,她开始并没有在意,只是顺从地跟着孩子们辗转各个医院做检查,诊断.渐渐她成了医院的常客.她脸色暗淡了,笑的时候也出现的好似强忍着的痛苦的表情;她的臂膀伸出的时候,不再迅速,笔直;她的背驮下了,即使面对客人她也没力量摆一个健康的姿态和他们打招呼;她总是疲劳,甚至连生活中在舌尖的话也无力说出,当别人猜测时,她点头和摇头.

    婆婆如同不愿上幼儿园的孩子渴望从医院回到自己的家,在她病情稳定时,她这一愿望是能够得到实现的.在有花的香而没药水味道的家里,我依偎着她和她一起回忆开心的事情.此时婆婆的心和身体一样的弱,除了装着病痛,还有孤独的恐惧.还有那根深蒂固的牵挂会激起她一股力量拖着病痛的身体给晚间工作的我拨一个电话,我赶过去的时候,看见楼前石台上坐着的婆婆,一只胳膊支撑着她能坐得住的倾斜的姿势.看见我的到来,她艰难的站起来,手中捧的是热气腾腾的两个包子,说:我寻思你一天到晚减肥不吃晚饭,我热几个包子看着你吃下,你就别折磨你自己了.我当着婆婆的面,狼吞虎咽地吃着.趁着夜色的遮掩,婆婆只能听见我咂着嘴巴的声响,却看不到眼眶擎不住的泪珠滚落下来流进嘴角,就着包子咽进肚里.

     后来婆婆不能回到温情的家了,她像一副正受侵蚀的壁画,以我们不愿意看到的速度在不均匀地褪色,每褪一步,撕扯着婆婆,也撕扯着我们.到医院看望她的亲属,朋友越来越多.他们大多当着婆婆的面谈笑风生,除了病房,擦拭悲伤的泪水.有一个得了癌症的朋友也去看望她,由于没有预料到婆婆变化之大,她见到婆婆哽咽着,完全沉浸在悲伤之中,忘记自己是来看望并鼓励婆婆像自己一样战胜病魔的.我慌乱中想把朋友领出病房.我替她说出和婆婆再见的话,意想不到的是没有多少力量说话的婆婆却伸出手和她相握,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此时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两个癌症患者又相互鼓励一番,生活中很让人少有的泪流满面,震颤心灵的激动是病榻中的婆婆创造的.她内心有恐惧,有忧伤,有病痛,但坚强,乐观在她内心永远唱着主旋律,她情不自禁的表达给了我们无比的力量,因为我们悲伤着婆婆的悲伤,坚强着她的坚强;因而面对靠近婆婆的死亡,我们和她一道从容的面对了.

     最终婆婆由于肝中毒,大脑失意.她走的前几天,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但很兴奋,完全沉浸在自恋之中.她摆弄手指和自己说话,甚至高声歌唱.以前从没有听过她歌唱,岂不知婆婆心中储存着许多美妙的歌声,对自己清唱了无数遍,终于脱口而出,她认真,毫无羞色的样子,纯真得就像旁若无人的孩子,唱着只是让自己开心.

   婆婆此时眼光游离着,没有聚焦点,有时好像是望着很远的地方,任何人捕捉不住她的镜头.这时婆婆对病痛不是很敏感,所以她脸上表情很舒展.但面对换药,翻身这些小儿科的动作,还没进行前,她就大呼小叫地喊,表现出被娇宠的样子.偶尔然无人在场的时候,她大声嚷嚷,埋怨没人照顾她.她的手不停的在空中挥动,有时触摸到点滴的药管,迅速的紧握然后用力拽扯,那任性,调皮的样子就像久躺病榻的孩子,急于逃离病床.

    婆婆最后的时间是留给她自己的,她此时才舍得娇惯自己一下,如同在床上伸懒腰的孩子,既然伸了,就酣畅淋漓,让每个神经都得以舒服,而不考虑动作是否优美,伸脚时是否踢到别人.临终的婆婆褪了自己原有的色彩,她孩子般的举止是否是渴望着来世被重新描绘得更灿烂更鲜活?她提醒我们来世成长最初的色调,孩堤时代是生命的底色,应该加上浓重的几笔?她是否暗示我们婆婆的新生已启程于充满希望的青春?

     婆婆的画面褪成一张白纸,失去婆婆的那些日子里,空气里充满了忧伤和忙碌,我的泪水就像断线一样,簌簌落下,使用面巾纸是徒劳的.我意识到泪腺的开关失灵了,控制中心的大脑里回放的全是婆婆的音容笑貌.想到高兴的她也哭,想到受病痛折磨的她也泪雨滂沱.我之所以没有强忍着眼泪是想让思念和心痛都随着泪水流逝.

    原坟那天看到婆婆墓前的碑文已清晰的刻好;墓前栽种的花草已经发芽吐绿;山对面蓝色大海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动;更可喜的是还看见小溪中有活蹦,欢快的红鲤鱼.婆婆安息在这样一个不断变换,不断添色的画面里,和她心中色彩的遥相呼应.我呼吸一下墓周围新鲜的空气,看到了一副副清晰的,五彩缤纷的山水画.聚精会神时,就有司空见惯的东西在流动,想必婆婆也有和我同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