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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时常想起童年的一些琐事，往往是父母从前讲给我们听的片段。比如说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因为骨盆小而不能在家顺产，是父亲赶着从生产队借的大马车，由二娘陪着我母亲去了县城的大医院。我是在县医院出生的孩子，而我的弟弟妹妹们都是在家出生的。这一点似乎令母亲很自豪，因为当时很多农家妇女都是在家里，由丈夫从三五里地以外接来的“老牛婆”（当地对接生婆的称谓）接生的。去大医院生孩子好像令母亲很是开了眼界。她说，我出生后父亲不好意思进病房，还被医生训了几句，“自己老婆生孩子，你怕什么呀，你还不赶紧进去”，父亲这才红着脸蹭进去了。

我如今猜想，作为家中老幺的父亲从小都是很被宠溺的，他的心智在22岁的时候还不是很成熟，当爸爸的感觉一定令他既欣喜又紧张，估计还有些不知所措吧。据母亲说，因为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很得父亲的宠爱，当我几个月大的时候，父亲会用他的一只大手把我托举起来，我就会把小脑袋抬得很高，小胳膊伸开，做飞翔状，父亲就会欣喜地喊，我的小飞机，飞喽，飞喽……

第一次听母亲说起的时候我很害羞，后来听得多了，也就不太在意。等我的侄女、也是我家的第三代第一个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父亲又一如当年，把她托举起来，她居然也如我一般抬起头，做飞翔状，父亲格外兴奋，仿佛又回到当年，他还感慨地说，这个孩子像大姑，将来一定有出息。我揣测，在父亲看来，他的大女儿和大孙女都是格外优秀的，甚至可能是天赋异禀的，而其他的孩子在被他托举时却抬不起小脑袋，做不出飞翔状，那么就有可能是资质平常的吧。

如今，已身为人母的我，再次想着父亲用一双大手托举着我，喊着他的小飞机的那个温馨的画面，我不禁要微笑了，内心波澜起伏，或许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懂得了那份父爱的深沉和厚重，体会了那份初为人父的激动和幸福、兴奋与快慰。

父亲始终都是一个含蓄内敛的人，他不像母亲那样爱说爱笑，会把对孩子的牵挂、惦念、关爱、呵护都表达出来，他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注视、倾听，或者背地里跟母亲诉说他对孩子的想念。

有一次大弟弟患病，父亲为他买药回来，他却嫌药苦说什么都不肯吃，气的父亲骂了他半个小时。大弟弟从北京打工回家来过年，父母亲抱住他都哭了，那是我父亲第二次为了儿女落泪。他轻易不说他想念儿子，但是其实他心里非常惦记身在他乡的儿子。

22岁时，我外出打工回来，母亲告诉我说，昨天你爸做了个梦，说你光着脚丫，找不到家了，醒了以后很担心你。结果，那天我买了一双新鞋回来了。我说梦是反的。我还给父母买了一块布料，让他们每人做条裤子穿。那是我第一次用自己赚来的钱孝敬他们，他们都非常高兴，后来果真做了裤子，穿着出去向人炫耀。我看着心里非常安慰，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了。

我依稀记得大概是十几岁左右的一天，父母外出了，我和两个弟弟、邻居家的孩子在院子里玩，我把门从里面插上，不让两个淘气的弟弟进屋。他们喊我开门，我不开，他们就使劲砸门。被回来的母亲看见，母亲骂了两个弟弟。两个弟弟不服气，与母亲分辨。父亲回来知道了这事，问清缘由后，语气平和地批评了我，“你是老大，应该起带头作用，跟弟弟们好好玩。再说你把门插上不让他们进屋，导致他们砸门，也是你不对在先，他们不对在后。”几句话说的我低头不语，嘴上虽然没有认错，但默默在心里佩服父亲断案公正。

父亲很多时候对人对事都有独到见解，不似村里人那样随波逐流。在处理家事时也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方式方法，他轻易不说话，反而令他不怒自威，我们几个都很敬畏他。

有一次大弟弟逃学，一整天不见人影。父母和我们都找遍了家里院外，仍不见他。后来父亲在后院的柴草垛里发现了他，那一次许是气急了，父亲用鞋底打了他。他走一步，父亲打一下，一直打到家门口，吓得他屁滚尿流，裤子都湿透了。从那以后，我们谁都不敢逃学了。那也是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勃然大怒。此后我们再也没见他气成那样过。

我在初中毕业后没有立刻考上高中，一直名列前茅却在中考时败北令我脆弱的心不堪一击而患上了忧郁症，母亲以为我心里有什么委屈，让我哭出来。我在母亲的这种暗示下，在东屋里干嚎了几声，却突然听到西屋里传来父亲嚎啕痛哭的声音。我吓了一跳，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哭，我立刻停止了干嚎，不知所措地揪着自己的衣角。母亲的眼泪瞬间无声地流淌下来。这时后院的何五伯刚好走进我家院子，他冲着父亲喊：你挺大个人，遇到点事怎么能这样，赶紧去我家把马车套上，领着孩子去后屯看病！母亲对何五伯说，这孩子是他心上的！那时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为儿女痛哭。

    父亲停止了哭泣出去了，很快就赶了车回来，母亲陪着我坐车，一家三口一路向北，看了病抓了药回来。但是喝了好几副汤药后，我一直没有好转，父母都急了。东院一个远房舅母的父亲是二神（所谓的巫医神汉，巫医是大神，给大神打下手的叫二神，也就是神汉），他们建议我父母看巫医试试。于是父亲就去接了巫医神汉过来，舅母的父亲给我扎了针，我很快清醒了，要吃要喝了。于是三天后，父亲又赶着马车，陪着我和母亲去大神家答谢。谁知不久我旧病复发，父亲便打电话给我在外县做官的二伯父，带着我去哈市看病，开了很多药物，却始终都未治好。父母无奈再次请来巫医神汉，为了让他们安心为我看病，父亲则冒雨开着我家的四轮车去为神汉家拉砖盖房子。这次我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连人都不认得了，最后甚至拿起菜刀要砍向我母亲。二伯父带了父母和我去精神病院，一路上父亲时刻注意我的言行，看我肯吃肯喝，他就高兴得很，我若不吃不喝，他便焦虑不堪。最终在那家医院拿了药物回家，这一次服药后，我昏睡了很多天才终于清醒，逐渐好转了。父亲一边下地干活，还不忘摘些小菇娘带回家给我吃，那份欣喜和疼爱，我至今想起还热泪盈眶。

病好以后，我继续求学，在每次考试后，父母都十分担心我的病复发，他们不给我一点压力，只希望我好好的。第二次中考时我考上了普通高中，父亲为了我能接受良好的高中教育，特地请求二伯父为我办了自费上了呼兰一中，期间父亲送我去上学，并为我送去大毛垫子和行李，每逢节假日，他都会为二伯父家送去节日用的鸡蛋、猪肉等物品，希望我可以得到良好的照顾。高考时父亲特地从老家赶到考场，手捧一本武侠书，边看边等我从考场出来。

两次高考落榜后，父亲不敢让我继续读书了，怕我会旧病复发，但是看我自己非常坚持，他也就没有过于阻拦，还说要把我送到全省重点高中肇东一中去补习。我坚持去了本县一个普通高中，因为这里是免费的，我不想父母再为我花钱。终于考上了一所大学，虽然不太理想，可是毕竟还是包分配的，父亲欣喜地四下里筹钱并送我去远在千里之外的学校。一向不爱出门的他，这一次责无旁贷，把我送到学校后，就赶紧返回了家中。遗憾的是我没有与父亲合影留念，因为他走得太匆忙。毕业后参加工作时，又是父亲带我走亲戚，找熟人，帮我安排吃住。当我把对象领回家去的时候，父亲伸出大手和我的对象握手，我看得出父亲对我选的对象非常满意，后来母亲偷偷告诉我，父亲特别喜欢我领回去的那个人，所以我就放心地跟那个人结婚了。婚后，父母来我家小住，他们脸上的欣慰之情让我相信，我选择的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婚后7年，我们都始终没有孩子，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中医西医，始终没有结果。父亲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了从前一起出民工的工友，谈起此事，那位工友说他家附近有一位针灸大夫可以治疗。于是父亲通过母亲告知了我。我们最后真的在那位大夫的妙手治疗下好转，并在结婚第八年的时候生下了儿子。父母亲喜出望外，特地来看我，在我生产前更是磨小米、攒鸡蛋，然后大包小包地来我家。在被推出产房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慈爱的眼神，我对他笑，他也冲着我笑，并一直跟随到病房里，看着35岁的我剖腹产后安然无恙，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带着孩子回娘家的时候，因为孩子的哭闹影响父母的休息深感不安，着急要回自己的小家去，父亲安慰我，让我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孩子六个月后我要上班了，也是父亲支持母亲来帮我带小孩，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每次回娘家因为有一条土路或者因为到处在修路，往往都要父亲开着四轮车前来接我或者接我们一家三口，父亲总是乐呵呵地来把我们接回去，无论风雨，毫无怨言。

父亲偶尔会和母亲一起来我家，他在这里住的很安然，不挑剔饭菜，也不会因为我们忙乎而有所不安，不像母亲那样想法多，顾虑多。我们花钱多一点母亲就会难受，我们做饭菜多了母亲又嫌我们不会过日子，孩子闹腾了母亲会心烦，住不了几天就张罗着要回去。父亲则不然，你做什么他吃什么，喜欢的多吃一点，不喜欢就不动；花钱多少他不管，他吃饱就看会电视或者自己外出溜达，要么就看会书，显得非常自在。这一点深得我家先生的喜欢。父亲不争不抢不急不怒、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也深受我家先生的赞赏，他们翁婿两个相处非常融洽，这也令我感到欣喜。

回忆起和父亲有关的事情，似乎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时常想起7岁的时候，我坐在父亲拉沙子的大拖拉机上去县城三姑家里玩，半个月后再坐着同样的拖拉机回来。父亲开着拖拉机犁地的时候，我和大弟都呆在拖拉机的车斗里玩。还有父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去上学。父亲对小弟弟和小妹妹也都疼爱有加，特别是最小的小妹妹，那简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我们三个大的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惹不起”，因为谁得罪了她，只要她一哭，父亲就会对谁横眉立目的，我们三个都不敢惹她，凡事都要让着她。及至长大了，谁离家久了，父亲都会想念得厉害，但他不说也不写信，都是通过母亲的叙述，我们才知道他对我们的想念。如今，父亲不仅与儿女相处的好，和他的儿媳也都相处得如同父女，小弟媳还经常给父亲剃头，大弟媳则乐于给父亲买衣服，父亲不挑剔，买什么样的衣服都喜欢。

如今，父亲已经62岁了，每天在老家享受着含饴弄孙之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我小弟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的老孙子，如今是父亲心尖上的人物。父亲疼他疼得厉害，看得我们几个都分外嫉妒。老孙子外出几天，父亲会想念得茶饭不思。当年他疼小弟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大孙女的时候也是这样，离开那孩子，父亲就像丢了魂似的。都说隔辈人亲的厉害，一点不假。我想那是因为父亲在孙子孙女的身上，看到了儿女小时候的样子吧。儿女小的时候，父亲忙于生计，顾不上疼爱，或者疼爱的时候少些，如今有了时间和兴致，所以对孙辈人格外地亲，那也是一种天伦之乐的延续吧。

父亲与母亲一起支撑家庭，教养子女，他含蓄的爱都隐藏在一举一动之中，如山般厚重，如海般深沉，伴随着岁月的沧桑，都刻在了他的眉梢眼角，也刻在了儿女们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