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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我刚刚从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坟前回来。
明天就是清明了。从去年到墓园送行亦师亦友的一位兄长时,我就决心要到父母坟前去祭拜一回。
因为我身体不好,父母过世时,家里人不让我跟着去火化厂,也不让我跟着去墓地。这是在关照我,我也怕给亲人们添麻烦。然而,我总是心有不甘,为人之子的孝心我还是有的。我决心要去见见爸妈了。
父母葬在爷爷奶奶旁边,坟墓就在村口外的田地里。我家住在村庄的最后一条街上,站在我家屋后的房岗上,透过小树林,就可以隐约看到向东偏北的坟茔。亲人向我指点过,但田野里有多座坟茔,远远地,我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总之,我心里牵挂着那个方向。农村上坟,不可随便去,要挑日子。春节前,要给故去的长辈烧纸钱,送去过年的礼。但,那腊月里,冰天雪地,我就没张罗要去父母坟上,就算张罗了,家里人也不会让我去。
正月初一,我病倒后重新站起来这四年里,第一次去给堂叔婶拜年。归来,我路过村口,就站在那儿,向雪野中的一座座坟茔眺望,寻找哪儿是我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因为总是窝在屋子里,不懂殡葬习俗,长久以来,我都不知道夫妻是合住在一座坟包下的。小时候,在路上看到田地里的坟茔,一个一个的土包,一直以为那里面只埋着一个人。也就是这两年,不记得是怎么突然就开窍意识到:夫妻应该是居于一座坟冢中的,就像活着时睡一个被窝儿、住一所屋檐下,“生同衾,死同穴”嘛。我意识到了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是应该有两座坟包的,但仍不能完全确定,毕竟我没看到过嘛。大年初一,我站在村口路边,遥望田地中的几座坟墓,感觉东北角挨着浑河大坝下的两座坟茔,可能是俺家的。隔着皑皑冰雪,我含泪伫望,抱起双拳,揖在胸前,默默呼喊:爷,奶,爸,妈,我给你们拜年啦!
站了好一会儿,我才恋恋不舍地走回街里。
回到家,我就问:俺家的坟是不是在坝根底下?可家里人说:是在那块田地的西北方。那么,我眺望的那两座坟茔,是看错了。
我说:正月十五,给亡灵送灯,我去。
家里人都说:你去干啥?送灯是晚上,黑灯瞎火地。
我坚持说:拿手电呗,我早就想去坟上看看。
二哥说:要想去,你等清明吧。
我认可了这个主意,清明,我等清明、盼清明了。
春风起了,清明时节一天天近了,我早查了日历,清明是四月五日。我对清明的大致日期是心里有数的,读初中时,学校组织师生去乡里的烈士陵园扫墓,之后,我写过作文,那一年是四月四日。后来,就知道了,每天的清明都在四月初的日子。我等着四月五日,等着跟随家里人上坟祭拜。可是,四日晚上,四嫂帮我洗脚时,跟我说,大哥和四哥白天给父母填了坟包;我忙说:明天上坟,我也去。四嫂惊诧地说:你去啥?人家都去完了。我也惊诧:今天,烧完纸了吗?四嫂说:烧完了。我这个懊悔,就是因为担心亲人好心拦阻,我一直没再提起想去坟前祭拜的话,想等着家里人去时,我跟着就是了。我坚定说:那,我明天自己去!
四嫂说:你去能行吗?我说:咋不行?行!四嫂又说:你不烧纸你去干啥?我说:明天我去小店买点烧纸。四嫂说:你也不能蹲下,咋烧?我说:站着烧呗。四嫂说:那烧不透,风刮哪儿都是,弄不好你别烧了衣裳。我说:我把烧火叉带着,挑着烧。四嫂说:那烧火叉还能带回来用吗?人家都是拿个小树棍用完就扔了。我固执地说:那我空手去,不烧纸。四嫂说:你等明年清明再去吧。
我不再说什么,但我心里还想明天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了,阳光很好。我关了电脑,穿上出门穿的新衣服,心情忐忑地走出屋门。我想:就这样空着手去,不去小店买纸钱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是不会挑我理的,我去了,他们就高兴了!
四哥和四嫂在那边菜园里种土豆呢。我坚决地走出院门。一上街,就遇到了邻居家出嫁的姑姑,也是回来给过世的父母祭扫来了。我笑着招呼:老姑!她一愣,笑说:赵凯啊,还认识我啊?我笑说:忘不了。客套了两句,就过去了。
身后,四哥隔着院墙喊我:干啥去呀?
我回头说:上那边走走。
我决心想:就是不让我去,我也要去!
四哥没再说什么。
我坦然地向前走了。
看到东边的泡子里还有一些浊水,这里曾经是生产队的养鱼池,我原以为会干涸了的,阳光在水面上闪烁金鳞。在岸边看到树下生长出了一小丛一小丛的嫩绿蒿叶,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我边走边想:我自己冒然去,能找到自家的坟吗?又想:就是找不准,就算再站在路边看看,我也要去!走出街东口,再向北去,我看到田地里几处坟前有人在放炮仗,在焚纸钱。身后有轿车驶过来,停在前面不远处,也下来了几人向田地中走去。我看到有一个人从田地里走出来,觉得那人的面容有点似曾相识,就询问:您是哪家的?他说:是老赵家的。我笑说:我也是老赵家的,你知道赵英超的坟是哪个吗?他问:你是赵英超的——?我说:我是他儿子。他笑问:你在哪工作呢?我苦笑说:我就在家里。他这才意识到,我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病人。我问他:你是哪家老赵家的?一说,原来是大我不几岁的族叔,小时候,虽然不是在一起玩,但也经常见面的。他说他当兵考上军校了,复员后,分配在油田工作,一直在外地,他也不知道哪座是我父母的坟。
我继续向前走,巡望着田地西北角的坟茔,越近,看到有两座挨在一起的坟包,离路边七八十米的样子,那坟前没有花圈,没有立碑,这朴素的才符合我家,而且那坟包转圈儿的田垄有挖过土的明显痕迹,四嫂说昨天大哥和四哥填过坟的嘛,应该就是这儿了。再看看近处的另两座坟茔,都是孤单的,我更觉得,这两座挨在一起的坟啊,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爸爸妈妈了!
我急切地想走上前去——
春暖了,土路翻浆,有的地方踩上去软绵绵的;路与田垄间隔着浅浅的小沟,冰雪融化,有点泥泞粘鞋底。我怕自己滑倒了,如果摔了,那就是大事!但,停步在路边,我又不甘心。踌躇了一会儿,我决计小心地迈入了田垄间,认真走每一步,不敢有闪失。走过了几步,就放心多了,轻松多了,心想:这田间本没有路,我走过的地方就是路。
去年秋收留下的苞米茬还根根如矛地戳立着,我留心着不要绊了,边走,还要边睃望那两座坟包,这到底是不是我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啊,可别再弄错喽。
我终于来到了坟前,看到那烧纸钱的紫花破漆盆好像是我家以前曾经使用过的,有点眼熟,这更让我放心一些,觉得自己没有找错。再看坟周遭新挖土的迹象,更认定:
是,就是这儿!
停下来,我摒住呼吸:爷,奶,爸,妈,是这儿吧?我来看您们了。
我在心里默默说,没有大声说,但,我知道,亲人在地下是听得见的。
我沿着两座坟包转悠一圈儿,又从两座坟包中间穿过去,想:这一前一后的两座坟,哪一座屋顶是我爷爷奶奶的,哪一座屋顶是我爸爸妈妈的呢?
我留连在这儿,走几步,停一会儿,心里和亲人说几句话:
爷,奶,爸,你们都是头一回看到我走路的样子,我能走啦!
奶奶是一九八九过世的,爷爷是一九九二年过世,而我是一九八八年病瘫的。爸爸是二00四年归去的,我是二00六年做的关节手术。
又有几个人从旁边的田垄上走过,我一眼就看出了是谁,但我没有说话,因为每个人知道是我时,都会同样地惊喜。而人家却问我了:这是谁家的坟?
我只好说:老赵家的。
那女人说:哎呀,是赵英超大哥的吧。
我点头,是。
这反而更促使我相信:我找对了!
她接着说:我想起了,我去年来,看到你家人在这儿上坟的
那男人问我:你是——
我笑说:是老相家二叔吧?我是赵凯。我小时候,你当我的老师,教过我的。
他惊喜地说:你能走啦?!
我点头说:嗯。
我听说他在十多年前就举家迁到县城了。那女人是他姐姐,我叫姑的。二姑边走过去边说:我大嫂没福啊,儿子能走了,她还走了,都说我大嫂跟老儿子借光了,上北京了哪。
我心里酸楚地作笑着,说:我头一回来,不知道哪座坟是我爷奶的,哪座坟是我爸妈的。
二叔说:前边那座是你爷和你奶的,后边是你爸你妈的。
因为他已经走到了我的东面,我明白了,他说的前边就是西边,我这才意识到:死人是说到西方极乐世界去,那么,安葬也是以西方为尊了。
二叔走远了,还回头大声看我说:他能走了,可挺好!
我转回身来,伫立爷爷奶奶面前,抱拳作揖,微微鞠躬拜了三拜;又来到父母面前,抱拳作揖,微微鞠躬拜了三拜,我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我想跪在父母面前——可是我不能够!
我同爸爸妈妈说了我今后的打算,请二老的在天之灵护佑我达成心愿!
我的泪水止不住了。
因为周围不在有外人,只有我的四位至亲,我终于敢出声音说话了,也是带哭腔了。
说完了心里话,我也不愿意离去。
小时候,跟随妈妈或四嫂下田铲草时,遇到坟茔,我远远地就绕开了,总感觉坟墓所代表的死亡是冰冷的,鬼魂是令人惶惶可怕的。而今,我来到坟墓前,却感觉这坟墓是亲近的,感觉死亡也是可亲的,因为这坟墓里是我的血脉亲人,我感受到了泥土深处的笑容,因为亲人躺在里面,我感觉这一方土地都似乎有体温的暖。我甚至想躺下来,像依偎在妈妈胸襟前那样,亲一亲。我想再搂着爸爸的肩膀,像他晚年瘫在炕上坐不稳时,我常常站立炕沿边搂住他肩膀让他小坐一会儿那样。
——多想时光能够倒流啊!
流连了一个多小时,田地其它坟茔前的扫墓人大多走了。我终于说:爸,妈,爷,奶,我要回去了。
清风吹进了我的耳朵中,我听到了亲人的话语。
我又说:明年清明,我还来!
然后,狠下心来转身迈出了步子。
我想不回头了,可是,走出二十多步,我还是停下来,转回身,仿佛看到了亲人站在门口送我远行。
一路归来,我的心情又压抑又欢畅:沉甸甸是深痛的思念,轻松些是因为一个心愿实现了。
诗赋绽芳蕊 今来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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